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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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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四章

    谢宗云去京兆府的功夫,萧承泽也打发万喜回宫了一趟。

    梅氏虽已离宫十年,但相关的底档,宫里应该还能找到一些,再就是庄和初说的那个小像,让万喜到处翻翻看,保不齐就还在呢。

    “先帝一向心细,兴许是收起来了。”

    万喜揣着这句话出门时,心头还有几丝疑惑,待到回来,已是云开雾散,一片明朗了。

    从大理寺进宫,比去京兆府要近得多,万喜一去一回,谢宗云还没回来。

    但在万喜来看,谢宗云回与不回,已没什么分别了。

    “陛下,承您金口,还真找着这张小像了!”

    万喜一句话落地,不只是萧明宣,连萧廷俊都听得一愣。

    他是比不得他裕王叔心机深重,老谋深算,但起码的眼力还是有的,早先一听庄和初说,昨日带去大皇子府作证的那个小叫花子就是梅氏,萧廷俊也觉得他先生怕不是病糊涂了。

    可转念一想,十年过去,一个逃婚的女子始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无外乎两种可能。

    一则,就是她早已经死了,只是无人知道她死在了何处。

    再一种可能,她还活着,但或是畏于那欺君的滔天大罪,或是依旧看不上如今的庄和初,亦或是别的什么因由,总之,她仍选择躲着不出来。

    无论实情是哪一种,都意味着,即便皇城里一朝冒出个假梅氏,那真梅氏也断不会出来揭穿。

    有人能顶替一个自己逃之不及的身份,于梅氏来说,何乐不为呢?

    何况,当年梅氏身上可供调查的线索就只有那么一星半点,否则先帝也不会让宁州衙门把一个瞎子从千里之外送来皇城帮忙,如今又年深日久,能证明梅氏身份的证据就更少了。

    用一个小叫花子来为纠缠庄和初十年的这段孽缘作结,乍听荒诞不经,实则大有可为。

    方才听庄和初说起什么先帝给他看的小像,萧廷俊只当是他编的说辞,怎么还真能找到这么个东西?

    不等万喜把小像呈上去,萧廷俊就耐不住问:“万公公怎么知道这张小像就是梅氏的,上面写了梅氏的名字吗?”

    “回大殿下,名字倒是没有,但是明眼人一瞧呀,就知道铁定是她的。”

    万喜回话的功夫,萧承泽已接过那卷小像,徐徐展开,一眼落上去,浓眉就挑了一挑,到底一言不发,转手把小像递回万喜,示意他给堂中众人传看。

    万喜就手执这张小像,一位一位走过去,所经之处,尽是一片惊诧。

    画上是一张女子的娇靥,那女子梳着年轻宫人的发髻,柳叶眉,小鹿眼,粉面桃腮,娇俏含笑。

    和这会儿战战兢兢跪在堂下的人,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何万川也在惊诧,让他惊诧的还不只是这两张极为相像的脸。

    方才堂下你来我往,虽是旧恨扯着新仇,暗斗缠着明争,错综复杂,何万川还是品出了几分滋味。

    堂下人人都明白,这小叫花子绝不可能是个年已二十七的内廷女官。

    可若将她断为梅氏,由她顶下梅氏昔年犯下的大罪,一杀了之,那对大皇子来说,抓住这潜逃十年的犯人,定然是功绩一桩,于庄和初而言,更是个解脱。

    所以,裕王对这个已和京兆府结下梁子的小叫花子再怎么深恶痛疾,为了不让大皇子这师生俩如意,也会在这件事上极力阻挠。

    皇上乍看是持身中立,不偏不倚,但细一琢磨,那两方你来我往间,每到关节之处,皇上那一口风都是向着大皇子与庄和初那边吹的。

    宦海浮沉二十余载,何万川再老实,这点心眼儿也还是有的。

    万喜被打发去宫里找小像时,何万川就有预感,万喜八成不会空手而归,但他也实在想不到,拿来的竟会是这样的一张小像。

    画像所用的纸,质地密实,纹理细腻,一看就不是寻常可得,笔触更是精致流畅又老道,非国手不能为。

    然而就在这张不寻常的纸上,在那些精到的笔触间,处处可见最为寻常的岁月之痕,泛黄,虫蛀,还有受潮而生的霉斑,洇湿又风干后的水痕……

    十年光景,赫然在目。

    难不成,世间真能有容貌如此相似的人,还恰好就在皇城里,又恰好就让庄和初给碰上了?

    这话萧廷俊也很想问,但到底谁也没问出来。

    万喜执着小像走罢一圈,萧承泽又让他转回到了庄和初面前,问道:“庄和初你再仔细瞧瞧,当年先帝给你看的,是这张吗?”

    庄和初垂着眼,仿佛被这些岁月的痕迹触动了什么情肠,不忍再看。

    “回陛下,正是。”

    萧承泽抚掌一叹,“哎呀,先帝真是……但凡在这小像上落个名字,这些年间也早就发现了。真是造化弄人啊!三弟,你看呢?”

    万喜这一圈转下来,萧明宣面上被这小像惊起的波澜已然平复殆尽,不咸不淡地一笑。

    “如此看,庄大人刚才说得有理。世间不乏容貌相肖者,这小叫花子,长得与梅氏年轻时确有几分神似。也不怪庄大人会错认佳人,这般失态了。”

    “是是……”千钟忙连连点头,“我也不是故意长成这样的——”

    方才画像也自她面前过了一过,千钟已留意好了那画像上与自己不全一样的地方,正想再好好辩上几句,话还没出口,就被一声诘问打断了。

    “你为何要如此对我?”

    许是心绪过于激动难平,庄和初面色白如霜雪,素日一向平和清润的话音颤然发抖,守在一旁的萧廷俊按扶着他的双肩,才好歹把人稳在椅子上。

    是以话虽是诘问的话,被他如此说出来,倒更像是诉屈了。

    “人贵自知,庄某一无是处,不能得县主青眼,我无怨。县主畏惧天威,不敢违逆先帝成命,出此半途逃婚之下策,实乃无奈之选,我亦无怨。可你……你宁愿乞讨为生,也不肯与我成亲,我在你眼中,竟如此不堪吗?”

    前面半截千钟听得迷糊,这最后一句她可听懂了,赶忙摇头。

    “大人您明察啊!您、您在我眼里,您是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才高八斗貌比天仙,还有一副菩萨心肠——”

    庄和初眼眶蓦地一红,衬得脸色愈发惨白一片,“事到如今,你还要用这样的话羞辱我?”

    “大人饶命!我不敢!”千钟慌地磕了个头,再抬起眼来,一双眸子里水光盈盈,比他更委屈道,“我、我都是在说您的好啊……”

    “你若真心认为我有一分可取之处,当年又为何对我那么残忍?”

    “大人,冤有头债有主,那不是我干的啊——”

    千钟话还没说尽,庄和初忽然一低头,掩口咳起来。

    咳声沉入肺腑,萧廷俊忙一面小心地帮他顺着背,一面拿了手绢给他,庄和初又沉沉地咳了一阵,手绢从唇边移开时,上面赫然一团殷红。

    “先生!”萧廷俊吓了一跳。

    梅氏是假的,他就只当庄和初这些隐忍、激动、忧愤也都是拿来做戏的,刚还暗自感叹,他这先生深藏不露的可不止是一身武艺,怎么这会儿看着,像是动真格的了……

    怕不是,借着假的人,诉着真的委屈吧?

    这么想着,萧廷俊不由得有点慌了,忙也借着假的人真心实意地劝慰。

    “先生别动气……这种女人没进您的门,是福不是祸,待判了她的罪,皇城里有得是贵女,出身好学识好品貌好样样都好,定有先生的良配!”

    千钟心里也惴惴起来。

    说好是做戏来着,可叫庄和初这一咯血,这里头究竟几分假几分真,她也有点糊涂了。

    萧明宣冷眼看着,淡淡道:“庄大人病情如此沉重,那不如,就先将这小叫花子收押吧,待细细查清了,再给你一个说法就是。”

    庄和初还未平下喘息,闻言急着开口,心绪起伏间,话未出口,又是一阵有气无力的呛咳。

    萧廷俊自然明白这事儿不能往下拖,忙道:“已经是明摆着的事了,三叔还要细查什么?非要拖来拖去,拖得皇城里再起流言,再伤一回先生的心,也再辱没一回先帝的英名,三叔才高兴了吗!”

    “行了行了……”萧承泽皱皱眉头,息事宁人道,“此事没个结果,庄和初回去也无法静心安养,左不过这么点事儿,今日就在这里判个分明吧。”

    说着,萧承泽往堂上一望,“何万川,此事你怎么看?”

    何万川为官至今,纵是在最不得志的低谷时,也从未有过这般一个头有八个大的绝望之感。

    他怎么看?他恨不得自己瞎了才好。

    “陛下圣明,”何万川小心掂量着,到底挑了个进可攻退可守的说辞,“兹事体大,稳妥为见,还是待梅氏的兄长来了,人证物证齐备,一切便可水落石出。”

    “啊,对,还有个人证呢。”萧承泽半虚半实地恍然道,又顺口埋怨了一声谢宗云怎么这么慢。

    一旁萧明宣听在耳中,只垂眼慢慢呷着茶,没接话。

    今日之事走到这儿,是越琢磨越不对劲了。

    庄和初与大皇子这师生二人,搭上这个小叫花子,一起在这里装疯卖傻,无非就是想把这小叫花子定成那个梅氏,这一点上已没什么好琢磨的了。

    不对劲的是,这趟来大理寺,并不是他要来的。

    是他那皇兄特意邀他一起来的。

    方才万喜一将那小像带来,萧明宣便明白,无论这小像是找出来的,还是做出来的,今日这场指鹿为马的戏码,他皇兄都铁定不是个旁观之人。

    这就是最大的不对劲。

    若今日的一切都是早有安排,他皇兄打定主意要拿这小叫花子的命成全这对师生,那只叫何万川这个大理寺卿做个见证,也就够了,何必还邀上他一起,平添一把阻碍?

    思来想去,他来与不来,只在一件事上有差别。

    就是梅重九。

    广泰楼的这群人,是他亲自下令关进京兆府的,就算是天子下旨提人,京兆府想什么法子也会把这事儿拖到他点头为止。

    一个说书的瞎子,怎值得费如此周折?

    萧明宣还没参出点眉目,前面就有人来传报,谢宗云带梅重九来了。

    “皇兄且慢。”萧明宣截住那刚出口的一声“传”,问向来人,“那梅重九还活着吗?”

    “回禀王爷,活着。”

    谢宗云能让这人活着来,那就意味着,这人口中的供词值得带来一说,否则来的就是一具尸体了。

    如此,就要保证,梅重九一会儿在这里说出的,就是谢宗云想让他说的。

    萧明宣目光在堂中凛然一扫,“梅重九既是重要人证,为保他证词可信,我等最好都不要出言干扰,一切都由谢宗云来问,皇兄以为如何?”

    “三弟虑事周详,就照三弟所说,咱们都不要说话。”

    一众人应了之后,萧明宣又令人将千钟反捆双手,重新把嘴堵了起来,才传人进来。

    这次上来绑她的是随行护驾的羽林卫,从力气到手艺,都比大皇子那群人精到百倍,千钟两手被勒得生疼,嘴里也塞得结结实实,不由得心慌起来。

    庄和初昨夜嘱咐她时说,今日在这里,无论其间发生什么,她只要把“死活不承认自己是梅氏”这个戏码坚持一直演到底,最后结果,定会皆大欢喜。

    早些时候,庄和初一提出要请梅重九来对证,千钟就明白,庄和初定然是心里有底,只要梅重九来,必会向着他们说话。

    这也没什么稀奇。

    这些年,街面上虽从没听说庄府与广泰楼有什么往来,可梅重九既然能用庄和初写的话本,那就是说,他们私下里肯定有交情。

    所以,她才在梅氏与梅重九的关系上砸出那么个疑处,让他们不得不顺着庄和初的意思,把梅重九带到这儿来。

    庄和初能在京兆府巡街官差里安插上自己的人手,也是有可能给关在牢里的梅重九送句话的,比如,让梅重九今日就认下她这个妹妹。

    可眼下最大的麻烦,是堂哥这个说辞。

    这说辞是她刚才现编的,庄和初接她的那套说辞,必也不可能提前知会到梅重九,原以为只要人来了,总有法子暗示到他,谁知裕王一下子不让人出声了,这可怎么好!

    千钟还满心七上八下着,谢宗云已带人进来了。

    来之前,谢宗云特意劝哄着梅重九略做梳洗,换了身干净的衣袍,掩住了那些不太赏心悦目的伤处,除了脸色不大好,已全然看不出他这些天在京兆府里过的是什么日子了。

    堂中不闻一丝声响,寂若无人。

    谢宗云接住萧明宣投来的一个眼色,立时会意,一声不响地略过一应礼数,径直把梅重九带到千钟身前。

    “烦请梅先生辨认一下,这个人,您是否认得。”

    梅重九一路过来都靠搭着他的手臂引路,谢宗云说话间,捉起梅重九搭在他臂间上的手,引着他朝下而去,搭住跪在地上的人的肩头。

    那单薄的肩头一缩,梅重九的手也随着一缩,又被谢宗云紧紧摁住了。

    这一路,谢宗云是用马车把他送来的,目盲之人耳力会格外好些,马车行到半路时,听着外面种种声响,梅重九便觉出此行去的并不是广泰楼所在的城南街。

    他问谢宗云,谢宗云才说,还有件小事需要请他帮个忙。

    什么事,去哪里帮,谢宗云就不提了。

    梅重九一路仔细分辨着四周响动,却越辨越是陌生,直到进门前被仔细搜了身,听出那负责搜身之人穿甲配刃,不似寻常衙差,他才猜着,这大概是个比京兆府更高些的衙门。

    方才又听谢宗云这一句话激出的回响,估摸得出,这里轩敞高阔,若真是个公堂,就该是个比京兆府大堂更大一些的公堂。

    梅重九的手被谢宗云按在那片簌簌发抖的肩头上,感觉得出棉袍下面是一副单薄纤细的骨架,好像是个身量不大的女子,不由得皱眉。

    “是让我认玉轻容吗?我不知道玉轻容什么样子。”

    谢宗云不置可否,模棱两可道:“这会儿还说不好,您上手辨一辨,看认不认得就是。完事儿谢某就送您回广泰楼,绝不迁延。”

    千钟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禁偷偷瞄向庄和初。

    庄和初似是还没缓过来,一直低头掩着心口,谢宗云说话间,他又忍不住地断断续续咳起来,忽一声咳得沉了,手绢上又添一团血色。

    “先生——”

    萧廷俊刚关切出声,就被萧明宣一声警告的清嗓截住了。

    梅重九微一惊,似是这才觉出四周还有不少人。

    “咳,梅先生别怕,您只管辨您的,认不认得,一句话就好。”谢宗云又在他手背上一按,若无其事地催促,“梅先生,快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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