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第三十章
千钟兀然一愣。
庄和初想让她做的事,她猜得准准的,但唯独一样,千钟又将他最后那句话好生想了想,还是有些不大明白。
“雇请?”
像庄和初这样读书都快读成精的人,说话有一句是一句,字字达意,不会无缘无故用出这么个字眼。
“是,雇请。”庄和初点头,清楚地重复了一遍这个令她困惑的字眼,又一字一句地把话说得更明白了些,“就是我付酬劳,请你出力。另外,你没有户籍的事,也会一并解决,日后你想做任何营生,都可一试了。”
听到户籍那里,千钟眼睛蓦地一亮,可迸发出的激动还没闪烁多久,不等庄和初话音落定,就不知想到些什么,又陡然静定下来。
一袭黑袍外披素黑斗篷,只露着白生生的一张脸,思量时,眉眼间的流转一点儿都藏不住。
庄和初轻笑,他就知道,条件再优厚,她也必不会脑子一热就答应下来,于是也不催她这就决断,又徐徐道:“既是雇请,自然要两厢情愿才作数。”
此时此地,只这一句,怎么听都是句虚飘飘的空话,还要细细地为她把选择余地一一摊明才显诚意。
庄和初接着道:“你若愿受雇,酬劳数目都可商议,我也保证竭尽所能照护你周全,但其中必有诸多凶险,无法尽数预知。你若不愿,亦不勉强,只当你今日就是因为得罪裕王,为免庄府受连累,悄悄离开的,我们这番相见之事,就算从未发生。”
今夜如此周折地纵她从庄府溜出来,再去那巷子里截住她,除了想避开身边的一切耳目之外,也是为了给她预留出这个不愿的余地。
许是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千钟目光垂了垂,朝她自己怀中看去。
在那重重衣物之下,正好好揣着庄和初为她寻回的那半只破碗。
千钟略低着头,光影一变,凝聚在眉宇处的细微心绪愈发显眼,看着那片明晃晃的犹豫,庄和初又给她出了个两全的主意。
“若实在担心拒绝之后无法脱身,也不妨先骗一骗我,假意应下来,再慢慢筹谋。”
哪还有这样出主意的?千钟原也不是犹豫的这个,赶忙摇头。
“不不……我不是信不过您!我听得明白,您说的这事关系很多人命,您瞧得上我,那是我的造化,我要是能出得上力,那也是一桩大功德!就是……您觉得,我能有这本事吗?”
千钟生怕他再给自己出什么主意,索性壮着胆子把话说个明白。
“我只会逃命,不会杀人。”
一想到他是如何在风呼雪啸的巷中一刀解决的西北恶匪,大皇子又是如何在一团混乱的府里一刀结果的玉轻容,千钟就不由得手抖。
在你死我活的境地里,杀人也不能一概算是作孽。
可往常在街上遇险,远到不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她就已经有多快跑多快,能多远跑多远了,就是让她现学,那铁定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成的。
一分把握都没有的事儿,她可不敢随便应承。
庄和初一怔,转而明白过来,摇头笑,“你会逃命,就再好不过了。你只需找出这个人的身份,其余一切,都由我来料理。”
似是担心只这一句远不足以打消她那些眼见得来的顾虑,庄和初又轻言细语道:“这一行里,杀人也不算什么本事,能看得出寻常之下的不寻常,还会编故事骗得住人,才是最可贵的本事。”
千钟想起他方才出来前最后对孟大财说的那句话,“您说,我很会骗人,那是夸我的话呀?”
“当然。”庄和初笑意更甚。
千钟松下心神,又好好琢磨了一下这话,若有所悟,“难怪您会给梅先生写话本呀,您这是在练编故事骗人的手艺呢。”
庄和初笑得险些洒了手里的茶碗,刚端起来送到嘴边,才含进一口,又听千钟发愁地问。
“可是……您跟他们是太熟了,我跟他们是一点儿也不认识,我得怎么才能知道,哪个人做什么是不寻常的呢?”
没有最基本的判断依据,这是她的难处,却也是她的优势,庄和初缓缓咽下刚含进口中的汤水,又扬了扬方才顺手搁在膝头的面具。
“我们一起编个话本,骗这个人自己跳出来。”
庄和初不声不响回到府中卧房时,谢恂还在。
静夜沉沉,床帐低垂,卧房中尽是熏艾的气息,谢恂拢手坐在床边,已经歪靠着床柱打瞌睡了。
“司公。”庄和初上前轻唤。
冷不丁一声,虽已很轻了,还是把谢恂惊得一哆嗦。
“诶呦……”
早些时候,庄和初跟他禀完今日大皇子府里的事,又说起孟大财已没入九监密牢,请谢恂在此略等一等,容他去牢里把提讯的纪要拿来,以便司中尽快安排其他八监对应的差事。
谢恂应下来时也没想到,这么一等,就等到了这个时候。
谢恂搓了把脸,打着哈欠,一手揉脖子,一手揉腰,没好气儿地站起来,“这都什么时辰了,你怎么不干脆吃了早点再回来啊?”
“谢司公挂怀,牢里实在没什么好吃的。”
“……”
谢恂还没顺过气儿来,庄和初已将一卷封好的信封交来,恭顺道:“都说人上了年纪会觉少,可见司公还是宝刀未老的。”
话是奉承的话,谢恂脸色却一点儿没见缓,一张每道皱褶里都满是惺忪睡意的脸沉得更黑了。
“上年纪觉少,那是起得早,不是睡不着!”
说吉祥话这种事,当真也是一门深厚的学问。
眼见着谢恂沉着一张困脸,揣起那信封,庄和初忽问:“司公觉得,皇城探事司,是个好衙门吗?”
谢恂一滞,怔然抬头时,眉宇间睡意已散了大半。
以庄和初在这个衙门里的年资,早已过了探寻这种问题的阶段,谢恂只略一掂量,便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
“你这是还在琢磨裕王往你身边放眼线的事?”谢恂已经困得没脾气了,无奈叹气,“裕王今日这一败,不正已说明了没有这回事吗?否则你今日岂能如此顺当?”
不等庄和初再开口,谢恂已把话撂在了前头:“这个节骨眼儿上,要是疑神疑鬼,搅得你这九监中人人自危,无心差事,错漏百出,那才是泼天大祸。”
庄和初垂着眼,只应了声是。
这人一字也不反驳,谢恂还有点儿不习惯了,隐约觉得哪里有点古怪,可实在是让挥之不去的困倦搅得一脑子浆糊,无力细想了。
他肯听话,那再好不过。
谢恂又打了个哈欠,话音软下几分,“今日腊月二十了,两国使团预计腊月廿六一同抵京,你抓紧顺着孟记包子铺这条线,把皇城打扫干净吧。”
“下官明白。”
待庄和初换好了一个熏艾的病人应着的衣衫,谢恂才收拾东西出去。
三青三绿就在耳房候着,闻听谢恂出来,一个上前恭送,一个进门伺候,庄和初又支应着把这道戏码演完,睡下时,已然过了四更天了。
没到两个时辰,三青又来把他唤了起来。
说,萧廷俊来了。
庄和初睡下之前知道,萧廷俊今日一定会来,就算他不来,庄和初也会差人去把他请来。
却也实在没想到,他能来得这么早,还这么急。
萧廷俊是一个人打马来的,在庄府门口一下马就直往里闯,什么礼数也不管,谁的话也不听,三青进来通报的工夫,人已经在卧房外间的茶案旁扎下来了。
他不拘礼,庄和初也不拿他当客,只摸根簪子拢起头发,披件外袍,就从内间走出来。
萧廷俊团在椅子里,披风不解,手里还攥着马鞭,仆仆风尘里满是怨气。
庄和初也不说给他看茶的话,挥退三青,带着从内间拿来的一盏灯,徐徐走到茶案旁坐下,还是一如往常和颜悦色道:“殿下何事如此着急?”
“我哪儿着急了,我一点儿也不着急,我能有什么着急的。”萧廷俊手里薅着鞭梢,赌气似地道,“先生病着,不便为我授课,我就来先生这儿抄书。先生进去接着睡吧,不必管我。”
庄和初暗自好笑,明知故问道:“宫里不曾派人告诉殿下,今日起,殿下要去大理寺当差吗?”
“谁爱去谁去,我不去。”萧廷俊毫不拐弯抹角。
晨光熹微,室内依旧昏暗如夜,唯这一盏孤灯,映着少年人丝毫不加掩饰的不悦。
庄和初不急也不恼,拢着外袍,挟着几分薄薄的困倦,慢吞吞问:“这两年殿下一直想入朝,如今有去衙门磨砺的机会,为何不悦?”
萧廷俊本就是为此而来,庄和初提了,他便也不遮掩,直话直说道:“这算什么入朝?我一个皇子,在朝堂上混不到一官半职,只能跑到衙门里干杂活,传出去岂不为人笑柄!先生要是想为玉轻容的事责罚我,想让我长记性,那不如狠狠抽我一顿。”
说着,马鞭“啪”地往茶案上一撂,震得灯影一阵摇荡。
撂下鞭子,萧廷俊两腿往椅子上一缩,团抱起来,下巴颏埋在两膝间,银白的披风顺滑地裹着他,从庄和初这看去,仿佛一个还没煮透就剥了壳的鸡蛋。
外头一团滚烫的火气,看着硬挺,可内里还是黏糊又混沌的一汪溏心儿。
庄和初看看这溏心蛋,又淡淡看了一眼那马鞭,待灯影稳下来些,才依旧平心静气道:“此番并没有责罚殿下之意,殿下若真想他日稳立朝堂,今日就不要推辞这份差事。”
萧廷俊自小就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平心静气的话,才有些许机会往他脑子里走一走,果然,萧廷俊虽还顶着一口怨气,仍将这话过了过脑子。
“先生莫不是想让我去笼络大理寺的官员吗?”
庄和初轻笑摇头,“考虑这些,还为时尚早。让殿下去大理寺,当真是为了给殿下上课的。”
萧廷俊还是不解,话里的怨气倒是消下不少,人也好好坐直了起来。
“大理寺那地方,不是犯案的,就是办案的,先生是想让我去学些察疑断狱之术,靠破桩大案立功入朝吗?”
“这也是条路,不过,察疑断狱,需要些天资禀赋,殿下勉强为之,事倍功半,非明智之举。”
不待萧廷俊把这话里婉转的意思彻底转明白,庄和初又接着道。
“殿下出生便是世子,后来是皇子,自小锦衣玉食,前呼后拥,从未触见过书卷之外的人间疾苦。而人间疾苦,最淋漓尽致,就在刑案之中。除京兆府可以当堂判死,无须再行上报,举国各地疑案、要案都会上呈大理寺复核,那里的卷牍之中,就有殿下入朝之前,最需要参透的学问。”
萧廷俊听得似懂非懂,但只凭懂的那半,也足够明白,庄和初是让他去大理寺参读案卷。
“学这些能有什么用?”萧廷俊泄气道,“我父皇当年战功赫赫,才成为人心所向。我裕王叔也是因为手里握着两支大军,才敢如此猖狂。要想跟我裕王叔抗衡,至少,也得让父皇把北境那支大军交给我才行。”
北境那支大军,原是先帝朝时今上以亲王之尊率领去平定北周之乱的,那一战使得北周元气大伤,北周朝廷本就积弊已久,大败之后,朝局震荡,不出两年就亡了国。
因着这些风波,北地一直不算平静,这支大军也就一直驻防在北境了。
如今在北地军中任要职的几位,都是当年随今上出生入死过的,萧廷俊想握住它来同裕王抗衡,也不算是异想天开。
庄和初还是摇头笑笑,淡声道:“莫说是北境大军,说句大逆之言,便是现在就让殿下位登九五,裕王也不会惧你半分。”
“为什么?”萧廷俊不忿道。
“天子代天牧养万民,当今万民如何生,如何死,有何怨愤,有何欲求,殿下全然不知,他日面对八方进言,毫无分辨之力,裕王不必亲自抬手,就能轻而易举将殿下自尊位上拉下来。”
庄和初淡如晨曦般地说着,缓缓起身。
“自然,从昨日事上就能看出,殿下天之骄子,学富五车,智周万物,更有铜头铁额,万夫不当之勇,我这些书生意气的话,殿下也不是一定要听的。”
前面那半截,萧廷俊还是半懂不懂,可最后这句,萧廷俊懂得透透的。
“不不不……”萧廷俊从椅子上跳起来,一步蹿到庄和初身边,牢牢挽住这起脚就要回内间的人,“先生别动气,我听先生的就是!”
一说起昨日的事,萧廷俊话都软了三分,“昨日多亏先生,要不是先生费心筹谋,还把缉拿玉轻容的功劳留给我,昨日怕不知要怎么收场呢。”
庄和初也不是真要与他置气,萧廷俊一起身,他脚步便停了。
听他拿昨日之事说软话,庄和初瞧他一眼,容色不改,还是平心静气问:“玉轻容一事,殿下都想明白了?”
“明白……”萧廷俊不大情愿,还是老老实实道,“那玉轻容根本就是裕王叔一路的,从广泰楼起,我就中了裕王叔的圈套。他算准我一门心思想要入朝,急需个功绩表现自己,就让那玉轻容故意露破绽给我,引我上钩。后来又故意放我出府,趁机给玉轻容送了兵刃,才闹出昨日那——”
话说到这儿,萧廷俊忽然想起些什么,神色一慌。
“先生,我不是故意要杀她的,是她——”
庄和初在臂间那只忽然缩紧的手上轻拍了拍,他能明白到这份上,已经很难得了,“过去之事,不必多想了。这笔杀孽,不会记在殿下头上。”
萧廷俊眉宇间蒙着一片晨雾似的迷茫,还是顺着他点了点头。
“不过,殿下若有心积些功绩,晚些去了大理寺,有件事,殿下可以立即着手去做。”
一听功绩,萧廷俊一双虎目骤然一亮,旋即又黯下来,“先生是说,查那些伏袭您马车的弩箭?我原是想过,可现在怕是没机会了,您不知道,那谢宗云也被我裕王叔塞去大理寺了,查案的事我可比不了他。”
庄和初笑笑,“不查那些,殿下只去抓一个人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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