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第二十四章
庄和初一开口,萧承泽循声转目,这才注意到庄和初淡白的脸色,不顾他刚刚说了句什么,忙一伸手扶住他。
“看看你这脸色……一点儿武艺没有,还上赶着添乱!坐,快先坐下。”
不扶还好,这么一扶,刚才还站得好好的人真有些摇摇欲坠了。
就见这人抬手掩着心口,眉心凝蹙,俨然在忍着些什么,一时连句谢恩的话也说不出来,任由这九五至尊亲手扶他到一旁坐下来。
伺候人这事儿上,万喜极有眼力,不等吩咐,已张罗着唤人把庄和初留在外的斗篷拿进来。
千钟不敢贸然上前,上前也做不了什么,便乖觉地让到不碍事的地方,远远瞧着,就只觉得,他这样子……
像极了昨日在那巷子里刚杀完人的时候。
千钟懂得拿草木收拾一下伤处,但病上的事就不懂什么了。
她只记得,昨日在巷子里,他比这更憔悴,还呕了口血,到广泰楼里歇了一阵,就缓过不少,后来又被她拽着跑了那么远的路,也还是好好的。
想来今日也是一样,只是看着凶险,过会儿就好了。
被天子亲自照拂,庄和初似也有些不安,勉力开口说了什么,语声低微得几不可闻,萧承泽便俯身附耳过去听,边关切地拍着他的肩,边也面带宽慰地低声与他说了几句。
萧承泽这一关切,里里外外无人敢不跟着紧张,一会儿添炭炉,一会儿又开门窗,一时间,满堂只管围着这号病人打转儿,嘈嘈嚷嚷不休。
方才拔的什么剑,张的什么弩,全抛到天外去了。
唯独萧明宣坐在人群外,与千钟一样没凑上前去。
萧明宣冷眼看了片刻,在交错忙碌的身影间隙中,盯着那张已变得如同昨日在广泰楼中那般不见人色的面孔,堪堪开口。
“朝中大事,一向也不劳庄大人操心。这两日接连受惊,也是难为你这身子骨了,还是趁早回府将养着吧,免得在这里咽了气,本王还要费事向那两国多讨一条人命债。”
萧承泽又关切地在那副很是为难的身子骨上拍了拍,才叹着气转回堂中。
“昨日谢老太医说,他是又添了些心脉上的毛病,受不得惊吓,病发时最忌挪动,就是送他回府也得容他缓过这阵了。三弟也别急,你那伤处也缓一缓,且喝杯茶再说。”
说罢,一眼扫见正傻愣在一旁不知所措的萧廷俊,脸色忽地一沉。
“傻戳在这儿干什么,这还有你什么事儿啊?这到底是谁的府邸,没人教你待客之道吗,还不去叫人来换热茶!”
狠挨了一瞪,萧廷俊才恍然回神,忙应了一声,逃也似地匆匆退出去了。
一众人无论情不情愿,都渐次各归各位了,他们一挪动,千钟也悄然随着他们挪动,不扰动任何人的视线便将自己挪去了庄和初身后。
裕王费了那么大的周折,才造出这么个堂堂正正的非离京不可的理由,铁定是不会轻易罢休。
这皇上瞧着,也不是真能容裕王随意捏圆捏扁的。
方才他忽然张罗着关照庄和初病情之前,是听庄和初说了一句,裕王是不是有什么弄错了?
千钟垂眼看看这犯病犯得恰是时候的人,又偷眼瞄了瞄座上那关切病人关切得更是时候的人,顿然悟出点滋味来。
这俩人方才低低来往的那几句,一定不是什么寻常的客气话。
玉轻容被抬走,碎了满地的那盆银心吊兰也被清理干净了,现下看着仿佛凶险已然过去了,千钟却清楚地觉出,今日最麻烦的麻烦,才刚端上台面来。
就算旁的都与她不相干,最起码,她也得牢牢护紧了庄和初。
她和庄和初也不能说是一条船上的人,庄和初并不在船上,庄和初就是在满堂狂风巨浪中唯一能载着她的那条船。
只有庄和初万事大吉,她才有活着离开这儿的可能。
许是都怕吓坏了这心脉脆弱的人,要白白担份罪责,这一会儿工夫,堂中阒然无声,静得落针可闻。
直到府里来人重新给他们一一换上热茶,才听庄和初轻轻咳上几声,缓缓开口,打破了这一眼望不到头的宁寂。
“臣实不该御前失仪。只是,有些话若不言明,怕要误了王爷安危。”
萧明宣捧着那杯刚斟上来尚有些烫手的热茶,毫不领情地哼笑一声。
“早年本王平定边患时,庄大人还在蜀州山里画符呢。此行是安是危,本王自有斟酌,不劳费心了。”
说着,萧明宣目光略略一垂,戏谑地扫了眼与他对面而坐的人。
那人单薄的身板被厚重的斗篷紧裹着,一双手自斗篷里探出来,虚弱得似是连一杯茶也承不住,只能将手腕挨在腿上,以为支撑。
好像一阵风就能把这条命吹断了。
萧明宣徐徐吹了吹手上的热茶,寒声又道:“庄大人若真有心,不如就找个道观,为本王祈福吧。本王什么时候归京,你就在菩萨面前跪到什么时候,反正本王看着,你这身子虽不济,倒是还算耐跪。”
话音没落,就见庄和初眉头一紧,又抬手捂上了心口。
座上人忙道:“三弟快别吓唬他了。你方才不是说了吗,他真在这儿有个什么好歹,你还要费事向那两国多讨一条人命债啊。”
“……”
萧明宣两颊绷了又绷,到底举起茶杯,体面地把嘴占上了。
四下皆静了,庄和初才将手从心口上松下来,又缓缓道:“边防军务干系重大,下官断然不敢置喙。只是……陛下,适才王爷说,玉轻容是来刺驾的,臣以为不然。她分明是来行刺王爷的。”
萧明宣讶然间手上一动,一时不慎,热茶荡出些许,烫得他“嘶”地抽了口气,未等转手放下杯子,便听座上人先满含惊异地开了口。
“行刺裕王?何以见得?”
“且算玉轻容就是一名他国细作,照常理来想,若自一开始她便打的是刺驾的主意,那理所应该,要选一条必定能活着来到陛下面前的路才是。可她这一路下来,无论在广泰楼能否得手,都无法确保见到陛下。”
庄和初语声缓缓,却言辞凿凿。
即便大皇子稀里糊涂被毒死,凶手能不能活着落网,又能不能活着见驾,还得在保留有足够行刺能力之前提下见到皇帝,实非凶手自身所能料。
这话本身也没什么好驳的,萧明宣沉着脸擦拭身上的茶渍,一言未发。
看着座上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庄和初才轻一咳,接着说。
“但若说是冲着王爷而来,便都说得通了。朝野皆知,裕王静心修德,勤劳公务,从不耽于声色,玉轻容一介女子,若想接近裕王,最便捷的方式,莫过于被裕王抓走。然公衙之中,事分巨细,寻常案子,也就只能惊动谢宗云之流,可若是大皇子出事,干系重大,陛下定然会旨令裕王亲自查办。”
庄和初一番话下来浑似一团水雾,乍听轻轻缓缓,实则抽刀难断。
萧明宣几欲开口,都无法平心静气地截进话去,好容易待他说完,正要出声,又被座上人毫不迟疑地抢了先。
“这是自然!这样的大事,朕不指望裕王,还能指望谁啊?”
“陛下圣明。”那水雾般的话音又道,“再则,臣方才细细回想,玉轻容乍然出手前并未回头确认目标,而之前一直在那位置上的正是王爷,而非陛下。”
座上人想也未想,“确实如此。”
“王爷一向缜密,想来是护驾心切,一心牵念陛下安危,才未有察觉。”
萧明宣又欲开口,座上人忽抬手一敲桌案,“咚”的一声,不大不小,正够让满堂所有想张嘴的人都迟疑一下。
就这一迟疑间,座上人已道:“朕就是看裕王不管不顾地要护驾,才急忙出手拦他一下。世人都只见裕王位高权重,不见裕王事君以忠,竟还有人意图行刺裕王,朕实在是痛心啊。”
庄和初略一沉吟,“臣近日有闻,朝中有传言说,王爷与两国积怨甚深,最是不欲朝廷与这两国修好,兴许正是这些话传出去,生了什么误会——”
萧明宣忽然“呵”一声冷笑。
终于捉到个切口,萧明宣毫不客气道:“本王都没听过这些闲话,庄大人闭门养病这么些日子,朝中的事,是打哪里听来的?”
“只是风闻一二,已不知来处了。”
“不知来处?不知来处的胡话就敢拿到御前来搬弄,庄和初,你身为大皇子授业之师,言行如此不端,也难怪将大皇子教得这般荒唐,实在死有余辜。”
这便是说,就算他今日死在这儿,也是他自找的,与旁的一切无关。
庄和初眉头刚一动,忽听身后一旁冒出个春笋般脆生生的动静。
“王爷明察,是我说给庄大人听的!”
千钟也不上前去跪,就缩在庄和初身后,满目诚挚地望着对面的人。
“这些话,街上到处都有人说,您要是不信,您就换身破烂衣裳到街上蹲一会儿,准能听着有人说,只要裕王不死,那两国使团定进不了皇城大门呢!”
冷不丁又被这小叫花子插话,萧明宣火冒三丈。
“混账!”
“是呀,这话真是混账!”千钟也义愤填膺。
“……”
庄和初差点儿绷不住笑出来,低头咳了两声,藏好眼底笑意,才拢着微微摇荡的热茶,又缓缓开口。
“王爷明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虽只是些风闻,但人之多言,亦可畏也。幸而,如今正有机会化干戈为玉帛,转戾气为祥和。”
萧明宣一怔,恍然间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好像……刚才他自以为难得捉住的切口,是这人有心抛来给他的?
在他一怔之间,座上人忙道:“怎么讲?”
“待两国使团来朝,只需王爷与他们当面把话说开,一切误会自然冰释。故而,臣蠡测之见,眼下重中之重,当是确保两国来使之前,不再发生类似玉轻容之事,以免再添怨结。”
萧明宣定定看着对面还是一副半死不活样子的人,眉间挑起一分冷哂。
“笑话,玉轻容之流,就像阴沟里的蛇鼠,皇城之下不知还藏着多少,岂是你张嘴闭嘴就能确保的?真是书生误国。”
说着,萧明宣长袖一震,兀自起身。
“皇兄也不必再听这些废话了。给使团的解释,皇兄来说也是一样,只要边防稳固,一切都不足为虑,臣弟这就略做准备,即刻动身。”
“王爷不可。倘若王爷向军中一去,必引得诸般猜忌,只怕误会更深,王爷更是危险。”
萧明宣实在恼了,“你再敢越权置喙军务,本王这就拿你法办!”
“三弟稍安,”座上人沉了沉声,“事关三弟安危,万万草率不得。朕早年间便欠了三弟一条命,无论如何,绝不能再轻易陷三弟于危境了。”
“皇兄——”
“三弟不必再说了。”座上人凛然一扬手,正色道,“庄和初,你也别光说什么不行,你就说,依你看,如何才能确保裕王安全?”
庄和初略一迟疑,转手搁下茶杯,慢慢起身,恭顺颔首。
“最慎重,也最不伤和气之策,怕要有些委屈陛下。”
“你说就是,裕王安危面前,什么都不要紧。”
庄和初又一迟疑,才缓缓道:“在两国使臣抵达皇城前,陛下或可在羽林卫中抽调一支精锐,专程负责昼夜随护裕王,以保万全。”
萧明宣脸色遽然一变,“庄和初!羽林卫乃天子卫率,你算什么东西,竟妄言调度之事,这是僭越之罪!大逆不道——”
昼夜随护,说得难听一点,就是昼夜监视。
与禁足也只有一步之差了。
座上人霍然起身,大步直奔下来,却是一把揽住萧明宣。
“哎呀三弟!这种时候,自然是你的安危为上。方才若非大皇子及时除了那祸害,还不知后头又藏着多少阴毒招数呢!什么僭越不僭越?朕看,庄和初虽有冒失之处,但也言之有理,实在不行,你来宫中住段日子也好。”
“皇兄——”
萧承泽连连摆手,“不急不急……此事得从长计议,宫外情形实在莫测,三弟先与朕回宫,慢慢斟酌吧。”
萧承泽携了萧明宣便要走,万喜还没来得及扬一声起驾,御驾忽又被庄和初唤住了。
“陛下,臣还有一事禀奏。”
“有话快说。”
庄和初没开口,作势就要往下跪,萧承泽忙一把拦住。
“行行行……朕知道了。”他一拿出这架势,萧承泽才想起忘了什么,“大皇子这回,事儿办得糊涂,但好歹是知道在正经事上用心了,即日起,他也不必禁足思过了。”
庄和初代大皇子谢了恩,眉目一低,又颇有些怆然道:“陛下,方才裕王训示得对,此次大皇子虑事不周,处事失当,皆是臣教导不善之过。臣才疏智浅,又时常难支病体,对大皇子的课业多有耽搁,实在愧负陛下重托。”
萧承泽听得眉头一跳。
适才一听出庄和初有驳回裕王出京之请的准备,萧承泽便借着关照他身体的阵仗,寻机问了他一句,庄和初也只说了句“陛下放心”。
这会儿他已然彻底放心了,这人还有什么名堂?
“差不多就行了啊,别没完没了了。”萧承泽板着脸训罢,还是给他递了个话茬,“你这话是怪裕王,还是怪朕昨日把你晾在殿外跪着了?”
“臣不敢。”庄和初低眉顺眼,“只是,臣旧疾未愈,又染新恙,怕还要再静养些时日,为免耽搁大皇子的课业,臣请陛下准允,让大皇子暂换他处求学。”
萧承泽听出几分门道来,略一思量,转问向还被他搀着的萧明宣。
“大皇子课业上的事,三弟可有什么指点吗?”
萧明宣心思半点儿不在这上头,只听庄和初这话里俨然一副要拿撂挑子做威胁的架势,便颇没好气道:“庄大人在朝中满打满算就担着这么点儿差事,还要劳旁人一同费心吗?”
萧承泽这才问回庄和初,“那你说,你想给他换到哪儿去?”
“从此番事上来看,大皇子现今一则需要磨练心性,再则需要好好学些处事的章法。臣听闻,因那些西北恶匪之事,大理寺刚查办了一批官吏,现下正缺人手,不如,臣养病期间,就让大皇子暂去担份简单的差事,只为磨砺一二。”
萧明宣这才听出不对劲,刚要说话,萧承泽已大手一挥。
“裕王都说了,大皇子课业上的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朕回去就与大理寺过个话,明日就让他磨砺去。”
“谢陛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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