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第二十章
起卦?
庄和初懵然一怔,一时间还以为是她有意压低的声音混在辘辘车马声和嘈嘈街市声中,被他听错了。
可又听她补了一句,“您起个卦,算算我会不会害您,您不就踏实了吗?”
又是卦,又是算,庄和初霍然想起来,她刚才还说过修为、修炼之类的,他只当那不过是些修辞文法……
这大概就是他参不透她话中因果脉络的症结所在了。
“我自然知道你不会害我。”庄和初和煦含笑,若无其事问,“不过,我还是想听你说说清楚,除了会武的事,在我身上,你还看破了些什么?”
千钟双唇微一抿,低声道:“我猜得出您的身份。”
“什么身份?”
“别的不说,单是您昨天病着还能跟我跑那么多路,就已经不寻常了,您又不声不响就抹掉了广泰楼后巷的脚印,走的时候踏雪无痕,到了皇宫里,又在雪地里跪三个时辰都不碍事……还有今日,那俩官爷什么时候在那包子铺里,您也能掐算得准准的,这些哪是凡人能办得到的啊?”
千钟爽利地一条条摆完证据,就毫不拖泥带水地断定。
“我在街上听过,您自小是在蜀州道观长大的,这么一想就猜出来了,您是已经修炼得道,在升天成仙之前,要来经受一遭人间疾苦,常年生病,学问好却总不得皇帝老爷欢心,还要跟着大皇子挨骂什么的,等您受过这遭罪,只差……只差挨雷劈那个叫……”
“渡劫?”
“对对!”千钟忽又想起一条落下的证据,忙补道,“啊,还有,您敢揭神符吃神仙的供奉,还不遭报应,一准儿是道行特别高深了。”
庄和初觉得自己已经遭了报应了。
他总算想起来,那个什么拿小喽啰去试探对面神仙的路子是哪里见过了,也终于明白,身旁这颗绝顶灵透的脑瓜儿里究竟转的是什么主意。
还没等他开口,就见千钟容色忽而一敛,那蜜桃似的脸上顿时一片正色。
“也不知道裕王昨天那么一试都看出什么了,这会儿又憋着什么坏,不过我相信,只要您有防备,不管裕王使什么招,他区区一个凡人,一定赢不了您。一会儿您去大皇子府,我就找个庙去,求神仙保佑您,他们看在将来要在一块儿当神仙的面子上,也一定会保佑您的。”
“找庙?”庄和初的脑子让她搅得有点混沌,倒也没混沌到听不明白这句话的地步,眉头略略一扬,“你是打算这就回街上去吗?”
心里的念头被一眼看破,千钟不由得一慌,面上还是竭力稳住了。
“我来求您为我翻案,您已经为我讨回清白了,还又赏了我一顿饭吃,我再缠着您,那可不就成狗皮膏药了!”
千钟依旧照早在包子铺里就斟酌好的话说着,垂眼又往自己身上看看。
“您放心,一会儿我自己溜去庄府,把衣裳和首饰都还给姜管家,一样都不会少您的。”
庄和初定定看着她,看不出一丝以退为进的意思。
昨夜在庄府的饱餐、暖房、软塌,还有这些绫罗珠玉,即便已唾手可得,还是没有让她心动。
或许也有心动,只是没有将心动驱策为行动的一丝一毫的贪念。
她不贪,庄和初能明白,可她也不怕吗?
庄和初提醒道:“昨日你劫走我的事,在京兆府还未有个定论,若你如此回到街上,裕王还是不会放过你的。”
千钟还是不为所动,“您昨天也都瞧见了,躲京兆府这些官老爷,我有得是法子。再说了,昨天皇帝老爷生您的气就是因为我,算是为了您好,我也得赶紧离您远远儿的了。”
且不说为了谁好,她说想要赶紧离他远远儿的,这倒是真心话。
庄和初温和的眉头略蹙了蹙,露出几许为难,“可昨日我还允诺过你,要保你可在皇城任何街巷行走,再不受人欺凌。君子岂可言而无信?”
“这不急,等您真升天成了神仙,那保佑我的日子不还长着嘛!往后我也是在天上有人……不是,在天上有神的人了!”
庄和初猝不及防,笑出声来,笑了好一阵,才堪堪收住尾,一时也不说让不让她走,只含笑看着她的唇,抬手在自己的唇边指了指。
千钟愣了愣,恍然明白这是让她也擦擦嘴上的油渍,忙举起手绢一顿抹。
出门前,姜浓是为她涂了口脂的,方才一盘包子吃下来,已所剩无几了,可叫她这么不管不顾地一抹,还是抹了一脸。
庄和初忍俊不禁,“给我吧。”
千钟也不知此刻自己脸上有多热闹,懵然将手绢交过去,就见庄和初将那已揉搓得不成样子的手绢仔细抖开,折出干净的一角,半绕在他的手指上,轻轻朝她唇边探过来。
只薄薄一层丝绢之隔,轻柔的厮磨之间,千钟能一清二楚地感觉到他指节分明的弧度,甚至他手指肌肤细滑的纹理,和在手炉上焐得有些发烫的温度。
千钟不由得摒住了呼吸。
昨天在风雪中,他伸手牵起她时,她的手已在雪地里冻麻了,对于这双手并没有十分清晰真切的触感。
这会儿就真切得很。
温润,细腻,像春日里那些被骄阳晒暖,又被风拂落的海棠花瓣。
落在脸上,让人心头痒痒的,又空落落的。
就好像是皇城里总是一晃即逝的阳春,短暂地给人一种这世间一切严酷都已成过往的错觉。
庄和初既轻又快地与她擦净了抹在脸上的口脂,那海棠花瓣般的触感就如皇城里的阳春一样一晃即逝了。
搁下手绢,又见她鬓间珠钗有些松动了,庄和初也伸手为她扶了扶。
一切为她整理妥当,庄和初才敛起那道一直未消的笑意,郑重开口。
“千钟,昨日多谢你仗义相救。”
庄和初言辞恳切,形容郑重,听得千钟心里蓦地一慌。
从没有人对她这样客气过,尤其还是这样为她整理一番之后的客气,千钟猛然想起来,这些讲究人家埋死人前,都是要给死人好好打扮一番的。
千钟脸色霎时惨白一片,浑身一软。
“大人我保证一个字也不会说出去!您饶了我——”
“可否请你再救我一次?”庄和初愈发恳切道。
“……啊?”
庄和初在门前由羽林卫和裕王府侍卫分别验了身,才随万喜走进这已半个月未曾踏足的大皇子府。
“庄大人呐……”万喜引他往正堂走着,边嘱咐着他留神刚刚清走积雪的地面,边关切道,“昨夜送您回府的时候,可把奴婢吓坏了,奴婢一路就在心里求神拜佛呀!多亏菩萨保佑,看见您安然无恙,奴婢心里就踏实了!”
昨日万喜与姜浓说那些话时,庄和初还在房里,隐约也听见了些,万喜这一开口,庄和初就心领神会了,还是待他说完,才和气地笑笑。
“昨日庄某死里逃生,如今还惊魂未定,正想着能做些什么冲冲喜。都说开棺见喜,能否劳万公公与城西陈记那边打个招呼,请他们费费心?”
一听这话,万喜立时笑开了花,与这个人打交道,就是这么舒坦!
“诶呀这个容易,奴婢去与他们招呼一声,保管让您满意!庄大人您一定否极泰来,时来运转,必有后福!”
庄和初笑笑。这两日听多了千钟那些响脆悦耳的吉祥话,再听旁人说这些,耳朵都有些受不住了。
由奢入俭,属实不易。
“多谢万公公了。”
万喜满心舒畅地与他客套着,眼看前面就是被羽林卫重重守卫的正堂了,万喜忽然低眉敛目,借着引他前行的姿势,又轻又快地塞给他一句。
“您多留神,还是为着那乐妓的事。”
为着玉轻容,那就对了。
“谢万公公提点。”
万喜悄悄与他提点罢,便若无其事地走上前,当着守门的羽林卫,如常与他说了声在外稍候。
万喜进门后,庄和初在门前阶下又待了片刻,才听里面扬声传他入见。
大皇子出宫开府这两年来,这间正堂已不知待过多少王侯公卿,这会儿端坐正位的九五至尊也不是第一次驾临了。
但九五至尊的这位与如日中天的那位同时坐在这片屋檐下,还是头一回。
他这位金尊玉贵的学生,别的不行,惹起事来,实在是很有两把刷子。
庄和初认命地上前,拿出些久病之人该有的迟缓来,徐徐拜过,端坐正位的九五至尊还没发话,就听一人之下的那位不善地冷然哼笑。
“庄大人瞧着,气色不错啊。”
座上的九五至尊对这僭越之举没有丝毫不快,轮廓刚硬的一双眉下,一副和萧明宣依稀相似的凤眸毫无波澜,甚至还恰逢其时地端起茶杯,自己将自己的嘴占住了。
万喜似是昨日吓怕了,这会儿鹌鹑一样立在一旁,也不吭一声。
“托陛下与王爷洪福,谢老太医妙手回春,臣已好多了。”
今日庄和初没穿官服,进门前,厚重的斗篷也脱在了外面,这会儿就这么一身单薄素净站在这轩敞富贵的厅堂里,恭顺颔首,看着比昨日更好欺负了。
“话先说到前头,今日叫你来的,不是皇兄,也不是本王。”
萧明宣还是如昨日一般大马金刀地坐着,仿佛这里与昨日的广泰楼并没有什么分别,这里的人,也与昨日广泰楼里的人没有什么两样。
“是大皇子说,那乐妓就在他手上,他把人扣下,是有什么苦衷。不过,非要等你来了以后才能交人。刚刚听说你已入府,他就带人去了。”
庄和初面上泛起一层浓淡合宜的讶异,朝上位拱手颔首。
“陛下,臣今日出门,正是想去京兆府面禀裕王。昨日当街将臣劫走的千钟姑娘原是有话要对臣说,只是在街上未得机会,昨夜又冒死投来臣家中,才对臣吐露,她有捉拿玉轻容的重大线索。”
“什么线索?”还是萧明宣问。
庄和初依然向着上位拱手颔首,“臣于刑狱事务上实在不通,怕转述之间有所疏漏。还望陛下与王爷恩准,传她入内回话。”
还是萧明宣一扬声,“来人,去把那小叫花子押进来。”
千钟进来之前就知道这堂中都有哪几路神仙,一被押进门,头都不抬,就乖乖跪成一小团,伏地端端正正往下一磕。
“皇帝老爷万寿无疆!万事如意!万水千山春秋盛,万紫千红福满堂!”
一连串响脆地说完,就朝下首位上略略一转,又一磕。
“王爷万古流芳!”
“……”
一片死寂里,就听“噗”地一声,座上喝茶的人实在绷不住笑呛了,一时间咳声连连。
“皇兄有话要说吗?”萧明宣的脸色青红交杂,甚是热闹。
座上人摆手,好容易顺过气来,才笑眯眯道:“说好了,朕只是来听听,这里的事儿,还是三弟做主,三弟继续……咳,继续吧。”
叫座上人这么突然一打岔,萧明宣刚拱上心头的一口气就噎在了那儿,不上不下的,憋得脸色愈发不善了。
这小叫花子好生打扮了一番,虽然看着有鼻子有眼了,可比起昨日在广泰楼的时候,那股一张嘴就想让人把她揪起来打一顿的劲头还是一点儿没变。
萧明宣一句也不想与她废话,“你有玉轻容的线索?”
“是。”千钟伏在地上老老实实答。
萧明宣凤眸一眯,顷刻间满目阴鸷,“混账!本王才是奉旨搜捕玉轻容之人,你有线索,昨日为何不报本王?”
“昨日……您说我骨贱皮轻,还非说我是跟那些恶匪一伙儿的,要把我抓去京兆府里打,我就觉着,您八成是信不着我了。”
千钟怯怯地抬起头来,一脸老实巴交地说着,又老实巴交地朝一旁站得老实巴交的庄和初望了一眼。
“还是庄大人,一看就心眼儿好。”
“……”
万喜满心直念阿弥陀佛,裕王在朝这么些年,连皇上都没让他受过这种明晃晃的挤兑,她一个小叫花子怎么敢的啊!
庄和初怕不是赏了她一块下葬的风水宝地吧?那棺材莫不也是给她订的?
要不然怎么这么一副不想活了的架势呢。
那不想活了的人又望着裕王,怯怯地道:“还有最紧要的一样,我也不知道您让人满街张贴那张通缉画像,是不是有什么别的计量,要是当着那么些人说穿了,怕误了您的大事。”
“什么别的计量?”萧明宣眉头一沉,“你要说就好好说,再故弄玄虚,九转十八绕的,本王立刻让人割了你的舌头。”
“这事儿,还得从入冬前说起。”
千钟这句话说完,就眨巴着一双眼睛望向萧明宣,俨然问这样算不算是他说的那个“好好说”。
大庭广众的,与一个小叫花子这么置气,实在有失身份。萧明宣好生沉下一口气,紧着牙根挤出一声。
“你说。”
千钟这才开口,“就在入冬前,还没上冻的时候,我去河里洗澡,正瞧见一个打扮齐全的姑娘也来洗,我怕惊着她,就想躲起来等她洗好走了再下水。然后我就看着……您猜怎么着?那姑娘从水里出来,就完全变了个样儿!”
就连守在门口的羽林卫都能感觉到萧明宣周身散发出的那股很想打人的冲动了,千钟还无动于衷。
“您肯定猜不着,那姑娘就是玉轻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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