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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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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嘈嘈一日,夜幕深垂之际,皇城中方才朔风息偃,雪霁云开。

    满城绵厚的积雪上都被均匀地铺了一层月光。

    白亮夺目,浑如天地倒悬。

    京兆府衙门里灯火通明,人影参差。

    自打从广泰楼回来,萧明宣就像尊大佛一样坐在京兆府衙门里,也不说要干什么,满城里都没几户人家亮灯了,他还没有打道回府的意思。

    这尊大佛坐着不走,京兆府上下大官小吏就没有一个人敢抬屁股回家。

    但是干待在这里也不行,那就太像是盼着他走了,所以手里没活儿的也都硬抠出些活儿来干。

    谢宗云拎着酒囊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一茬茬没事儿找事儿的闲人不但把院子里的积雪扫了个干净,连积雪下的土地也扫掉了一层皮,天都显得高了几寸。

    他知道萧明宣在等什么。

    “王爷,”谢宗云站定颔首,斟酌了一下词句,才道,“经弟兄们在各街巷间不懈搜寻,终于抓到了那个……穿着万公公披风的叫花子。”

    萧明宣闭目捧着茶,眼皮抬也没抬,“人呢?”

    “已经拿回来了。”谢宗云小心地瞄了眼座上的人,略一沉吟,“只是,下官看了一下,那披风确实没错,但穿着披风的叫花子,是个男的。”

    萧明宣眉头一纠,蓦地睁开眼。

    “抓错人了?”

    “下官已命他们接着去找了!只不过……”谢宗云的舌头小心翼翼地转了个弯儿,“您看见了,那小叫花子身上除了那件披风,也没什么显眼的特征了,皇城里叫花子那么多,还都到处窜,找起来实在太费劲——”

    眼看萧明宣脸色一沉,谢宗云忙一转话锋。

    “但下官一定排除万难尽快把人拿来!”

    窝火归窝火,谢宗云这话也不算全是推诿之辞,萧明宣剜他一眼,又把那双已熬得有些发红的眼睛合上了。

    这就是暂把罪责记下,以观后效的意思了。

    谢宗云稍松口气,觑了眼座上人捧在手里的那杯茶。

    这杯茶浓到连他身上的酒气都被盖过去了,几步开外,就能清清楚楚闻见一股子清苦味,这个时辰把这么一杯喝完,定能精精神神睁眼到天亮。

    他知道萧明宣在这里等他回禀,可要说这点儿事就值得万人之上权倾朝野的裕王彻夜不眠,那还远不至于。

    “不过,”谢宗云精神抖了一抖,再开口,底气明显足了不少,“王爷,下官倒是有个重大发现。”

    “嗯?”

    “下官发现,今日死在巷子里的那四个西北恶匪,全是被一刀毙命的。”

    萧明宣捧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没睁眼,一副漫不经心浑不在意的样子,话音却明显冷下几分。

    “不是让你把那些尸首全都交给大理寺了吗?”

    “王爷放心,下官当场就让他们送交给大理寺了。只是,下官在巷中勘验时觉得这里头——”

    “谢宗云,你是不明白那些尸首为什么要立刻交出去吗?”

    “下官明白!”谢宗云再明白不过了,“皇城里负责接死囚的,是大理寺,这桩事里唯一可能让他们以功抵罪的,就是抓人归案这件事。这些人经咱们京兆府之手归案,那大理寺就只有被问责的份儿了。大理寺总说不好话办不好事,就该换些能干的上去。”

    谢宗云在萧明宣这儿,绝对算得上这种“能干的”。

    萧明宣特意安排他来料理这些事,其中的意思,已再明显不过了。

    “既然这么明白,你又管这些闲事干什么?”

    萧明宣的脸色俨然是一句无声的“闭嘴滚蛋”,若是在平日里,谢宗云一定会识趣地拿出几分醉意来,好声好气地认个错,然后有多快算多快地滚出去。

    可今日的事非同寻常,他非说不可。

    谢宗云掂量片刻,还是道:“王爷,下官斗胆,有个猜测。”

    “你还没完了?”

    这话里压都压不住的火气让谢宗云不由得猜,萧明宣这会儿还闭着眼,是怕眼皮一抬,瞧着他这张脸,要控制不住地喷薄出毁天灭地的怒气来。

    横竖这人也不看他,谢宗云索性也垂下眼,眼不见心不慌。

    “杀了巷中那四个西北恶匪的,必是个高手里的高手,今天随万公公出来的羽林卫里,没一个有这本事的。以下官今早赶到时,巷子里积雪上留的那些足迹看,这个高手的身份,就只有一种可能。”

    “你想跟本王说,那小叫花子是个绝世高手,你们抓不到她理所应当?”

    “王爷说笑了……那小叫花子确实跑得快,但下官一提溜就能知道,那把骨头绝不可能是个练家子。”

    萧明宣终于缓缓睁开眼来,转手搁下那杯浓茶,在椅中伸了伸坐得发僵的腰背,再开口,慵懒阴沉的话音里也跟着提了几分精神。

    “你怀疑庄和初?”

    “王爷明察,庄和初是在蜀州道观里长大的,练过武也是正常。”谢宗云顿了一顿,话锋一转,“但今天杀人的那个,不可能是他。”

    萧明宣一怔,“为什么?”

    “下官在巷子里摸了他的脉,肺气逆乱,心脉瘀阻,赶上这种天候,他能从床上爬起来已经不容易了,就算真是个练家子,也使不出什么功力来。”

    谢宗云家老爷子是如今太医院里资历最老的太医。

    谢宗云虽没子承父业,但自小耳濡目染,摸个脉,验个伤,哪怕是喝到半醉不醒的时候,也比京兆府里那几个仵作还有准头。

    不是那小叫花子,也不是庄和初。

    “那你说这人是谁?”

    “王爷还记得,下官在广泰楼跟您禀报时说,有一个人逃了,下落不明。下官当时就核对过死囚人数,没有漏网之鱼,所以后来又折回去,把那人留下的足迹拓了下来,仔细摸查了一圈儿,发现这人正是……”

    谢宗云说到这里,稍停了停,试探着抬起眼看向座上人。

    萧明宣的面色不知何时已阴沉如铁,见他抬眼看过来,那双定在他身上的凤眸微微一眯,满堂通明的灯火也似随着一黯。

    “说啊,是谁?”

    “是……”谢宗云慌地又把眼垂回去了,才道,“是大皇子。”

    这话一落地,室内一切看得见与看不见的仿佛都被冻住了,半晌,谢宗云才听见一声冷笑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荒谬。他有几斤几两,本王还不清楚?”

    “可能,大皇子一直以来藏锋守拙——”

    “他有这个脑子吗?”

    “可是……”谢宗云这回把头也一起垂了下去,才道,“大皇子的足迹确曾出现在那条巷子里,若他确实来过,那他就是从守备森严的府里偷溜出来的。”

    萧明宣一时无话,谢宗云又接着说下去。

    “下官也去大皇子府探了探,没人觉察他曾离开过。那些守卫可是您从京兆府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大皇子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要么是有功夫,要么就是有脑子。”

    不管有哪一样,都不是萧廷俊往日一贯看起来的样子了。

    萧明宣深深看了眼谢宗云垂得万分恭顺的脑袋。

    这些年他权势日盛,身边的这些鹰犬是一个赛一个的心急,整日削尖脑袋挖地三尺地找功来邀,生怕哪天一睁眼就换了天日,论功封赏的时候,自个儿要排在平日里瞧不上的那些人后头。

    所以,每有要事,萧明宣一定不会从头到尾都交给某一个人来办。

    人人办上一小节,人人就都能分得一点儿功劳,人人便都觉得自己还有再往前够一够的希望,被这点儿希望吊着,就会死心塌地地给他卖命。

    谢宗云这样的聪明人,自然是瞧不上那些针头线脑的功劳。

    他要挖,就必定要一把挖出一辈子无可撼动的富贵荣华来。

    萧明宣凝眉起身,缓步踱到窗前。

    窗被风雪吹了一日,推起来似也更沉重了些,“吱嘎”一声,像是钝刀磨在骨头上,听着就让人浑身一寒。

    雪后寒夜的冷风扑面而来,把萧明宣寒意深重的脸色扑得更沉了几分,几乎融进了外面的夜色里。

    良久,才听萧明宣寒声开口。

    “庄和初还在宫里吗?”

    “呃……”谢宗云也随着他转到窗前,立在簌簌而过的凉风里,直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皇上一直把他晾在殿外跪着,本来这事儿只要您不给他求情,皇上肯定——”

    “所以,是谁去给他说情了?”

    “听说是……皇后娘娘去给皇上送参汤,正好看见,就劝了几句。”谢宗云清清楚楚地看着萧明宣负在身后的两手紧紧一攥,似是想要凭空捏碎些什么,忙又补道,“不过也就是刚才的事儿,估计这会儿还没回到庄府呢。”

    这么算着,少说也跪了有三个多时辰。

    “传过太医了吗?”

    “这肯定没有,您不发话,别说是皇后娘娘,就是王母娘娘出面,皇上也不会松这个口啊。”谢宗云略一犹豫,“这事儿一旦让大皇子知道……”

    萧明宣望了眼如墨的夜色,话音也幽深平静如夜。

    “那你就带一队人去,把这事告诉大皇子,今日受罪的是庄和初,明日,他要是还没个让本王满意的态度,广泰楼那些人的命,就全都记在他头上了。”

    “是。不过,”谢宗云还没忘了自己刚刚挖出个什么,“下官想,要是能把这事儿悄悄透给大皇子,他肯定会想去见庄和初一面,或者想进宫去求情,下官就带着人埋伏到大皇子府周围,正好能摸摸他究竟——”

    萧明宣一转身,寒透的一张脸直怼到谢宗云眼前。

    “本王是不是要跪下谢谢你的提点之恩了?”

    “不、不敢!下官……下官——”

    “知道不敢就好,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再敢擅作主张,本王活剥了你的狗皮。”萧明宣面色比夜色更沉几分,“明日,本王能看见那小叫花子吗?”

    “能……一定能!”

    从宫里送庄和初回来的还是万喜。

    “诶呦怪我被裕王扣了许久,回宫迟了,皇上那是一句也不容我解释呀!庄大人那纸一样的身子骨儿,就在那没遮没挡的雪地里跪着,谁都不准靠近他三丈内,我是想给他送个手炉都不成呐,姜管家你不知道我这心啊——”

    姜浓一面里里外外着人安顿一切,一面不失礼数地支应着戳在屋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万喜。

    “天威难测,有劳万公公费心照应了。”

    “庄大人真是受苦了……”万喜捏着手绢狠吸了一把鼻涕,话音一转,“可也不能怪皇上,都是裕王,还有那个小叫花子害的,要不是她好端端劫走了庄大人,让庄大人在裕王那儿又落了话柄,皇上是绝不会这样动气的!”

    姜浓又有条不紊地下了一轮吩咐,才抽出空来,正色道:“还请万公公在御前为大人进一言,大人事君以忠,无论何时都不会怨怼皇上的。”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庄大人何等栋梁,却命殒英年,这真是——”

    眼看万喜越哭越不对劲,里外进出的仆婢们也跟着越来越慌,姜浓不得不扬声提醒。

    “万公公,这些言之尚早。”

    “是是是……庄大人吉人天佑!一定一定……”万喜一边抹泪,一边拉过姜浓,避开一众仆婢,放低了声道,“可姜管家也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才是呀,这万一……城西陈记的寿材是皇城里最好的,一水儿的柳州货,手艺师傅也都是从柳州过来的——”

    姜浓一怔,这才想起来,万喜是柳州人,皇城里所有柳州名号的寿材铺子多少都跟他挂着几分关系。

    他来庄府走这一趟想是三分皇命难违七分求之不得。

    “多谢万公公提点,奴婢记下了。”

    “记着跟那掌柜提我的名字,他一定尽心……对了,灵堂布置的规矩大,要是拿不准呀,就——”

    “奴婢定不会擅作主张,失了体统,万公公放心。”

    万喜又噙着泪抽着鼻子絮絮说了些不大吉利的吉利话,姜浓一一支应过,又厚厚地包了些车马钱,好容易才把人送出府去。

    庄府仆婢本就不多,常日在庄和初身边伺候的更少,姜浓一番安排,都差去各处忙活了,只留下三青和三绿这一对兄弟近身伺候。

    姜浓再回来时,青蓝衣衫的少年人已从内间退了出来,如常日里值夜一般立候帘外。

    “大人还在吗?”姜浓低声问。

    “大人已去‘阴间’了。临走前说,让您尽快备些鸡鸭,肘子,方肉,还有糕点,鲜果,干果,送到二进院花厅,多多益善。”

    三青说得平静,姜浓也听得平静,直听到后面这一串,才不禁一怔。

    这些东西都是吃的,可当它们凑到一块时,往往就不是用来吃的了。

    尤其是这么个时候。

    “这是要摆供吗?”

    如此合情合理的疑问,三青显然也有过,“大人说,晚些有客人来,若礼数周全,便是待客的餐点,若来者不善,便是祭品。”

    姜浓蹙眉,“大人可说过,是祭客人,还是祭他?”

    “看情况。”

    看什么情况,庄和初也没留下只字片语。

    姜浓却似已心领神会,默然片刻,自袖里抽出来一纸信封,正是萧廷俊日间留下的那份。

    “晚些大人回来,务必立即呈予大人。”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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