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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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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氏

    谢府月色沉沉, 寂静无声。

    宋锦安轻轻叩响门扉,良久,她听到谢砚书说进。

    谢砚书抬眸看眼宋锦安。

    今儿宋锦安一身灰白色丝绸罩衣, 立于暮色中倒是清瘦外有些窈窕。

    “接着念信。”谢砚书手腕一偏, 两枚瓷瓶稳稳落在宋锦安跟前,倒也未见碎。

    宋锦安拾起瓶子,掌心磨擦,从善如流道,“宋大小姐常会忆起宋府里的槐树,她曾在树下同兄长嬉戏。若未逢巨变,宋大小姐该是能于元泰元年成为姑姑的。”

    说罢, 宋锦安拔开瓷瓶封口,闭着眼咽下

    依譁

    药丸, 熟悉的苦辣感这次只叫她眉头皱皱。

    “还有事?”见宋锦安没走,谢砚书开口。

    宋锦安颔首,“我确实有件事想请大人同意。听闻过几日大人会带着小少爷去香山祭拜,可否允我同行?”

    “你应当清楚你身上的嫌疑尚未洗清。”

    “我知晓大人怕我私自出逃或是里应外合,然我受毒药钳制又遭姚瑶看管, 大人觉着以我不会武的能力何以逃出生天。”

    “宋五。”谢砚书缓缓放低语调,“有时候太聪明也不是好事。”

    闻言, 宋锦安心头冷笑,若她不聪明, 怕是见谢砚书的第一面便漏了馅, 早困在谢府做只金丝雀了。

    “大人, 再怎样说, 我同宋大小姐有几年情分在,若死后都不能前去祭拜, 未免寒心,宋大小姐在天之灵可会安稳?“

    “她不是你拿来利用的筹码。”谢砚书双眸淬冰。

    宋锦安却面不改色,只温顺垂下眸子,“谢大人敢说你同宋大小姐相识多年未有过一刻利用她的心善?”

    不待谢砚书开口,宋锦安颇为歉意一笑,“当然,我并非说自己是在利用宋大小姐。毕竟我只是在感怀宋大小姐,谢大人能体会到我的哀思罢?”

    一时间,谢砚书没应。

    而后,宋锦安听到他的声音,“我只给你一次机会。”

    宋锦安的睫羽微颤,静谧墨色里,她遥望那个几乎同夜混为一滩死水的人,莫名品出哀绝两个字。

    好像自她重生以来,每每见谢砚书独处时他都这般寂寥到格格不入。纵是面上的冷冽也难掩愈来愈浓的疲惫和清减。

    或许,琉璃口中的悲痛欲绝有几分是真的。

    然,那又如何。

    宋锦安行礼告退,不再去看案牍后的身影。她算不明白宋谢两家的糊涂账,却算得明白她同谢砚书的账。虚情假意也好,至死不渝也罢,都不值她心软半分。

    离了人的屋内连书页摩擦的声响都清晰可闻,谢砚书执笔的手忽顿,他拧起眉,捏着羊毫笔杆的指尖用力到泛白。须臾,他额头冷汗淋漓,强撑着将墨笔搁在笔托上以防染脏公文。

    右手边的暗阁处整整齐齐摆着六盒药罐,谢砚书就着点茶水将两枚药丸咽下。

    “大人,您腹痛的事还是得去太医院再瞧瞧。”清然心有不忍地替谢砚书拿出吃干净的药罐,又放入盒新的。

    “无碍。”谢砚书瞧眼停笔处的公文,重新提起笔。

    “卑职知晓大人觉着借太医麻烦,少不得同宫里人打交道,然大人的身子每况愈下,年前府医都说了,照此下去,大人怕是会……”后头的话清然没胆子说,只垂着脑袋不吭声。

    谢砚书头也未抬,“我自有分寸。”

    清然面上略急,话也强硬几分,“大人当真有分寸的话何至于染上这么个毛病。当年您担心宋大小姐的身子不宜有孕,又更不舍叫她喝避子汤,您便亲喝了民间给男子配的避子汤。夜夜一副,那些个东西下肚能落得好么?”

    说着,清然胆子也大起来,“大人从来都是自以为有分寸,嘴上说着不喜孩子,何苦宋大小姐意外有孕后眼巴巴做那些个小玩意。然您做的这些,宋大小姐又可知晓半分?”

    “够了。”谢砚书的神情渐冷,“今夜换风影当值。”

    清然刹时噤声,苦着脸退下。

    门外屋檐翻下个黑衣人,他幸灾乐祸瞧眼耷拉着脑袋的清然,淡定走进去。

    清然嘴里暗骂几句风影,思来想去即便不当值也睡不着,干脆前去韵苑瞧瞧姚瑶。

    韵苑因熄灯早的缘故,路间小径偶有提灯的丫鬟经过。

    清然两三步快走地翻进窗柩,横梁上闭目养神的姚瑶未睁眼,只放在袖口里的手悄无声息摸上匕首。

    “是我。”清然清咳一声。

    姚瑶松开手,“做甚么?”

    “那个细作睡着了?”清然努努嘴,指着起居室的方向。

    姚瑶一跃而下,菩萨似的小圆脸眉眼弯弯,“这是我的活,你来凑什么热闹。”

    “大人答应叫她去香山了,你知不知晓。”

    “我又不是聋子。”

    “你说——”清然的话在舌尖滚了滚,复而道 ,“这个细作和宋大小姐像不像?”

    “若是不像你觉着她有活着的机会么?”

    “那你说。她们为甚么这么像?”

    姚瑶没吭声,指尖借着月色擦擦刀刃。

    见没人搭话,清然无趣地重新翻窗离开。

    十五一早,宋锦安替自己簪上枚玉兰步摇,又取下耳垂上的粉面珍珠。

    银珠笑盈盈替她送来早膳,“我顺手替你一块拿了,不打紧罢?”

    “自然不会。”宋锦安捏只小笼包子,“我不在府上几日劳姐姐替我留心屋内是否漏雨。”

    “省得。”

    说罢,宋锦安也收拾妥当,迈着步子朝正大门去。

    那正停着五只车舆,宋锦安犹豫的功夫谢允廷探出小脸远远招呼着。

    宋锦安干脆咬牙上了车舆,所幸谢砚书不在这。

    车舆行至山脚处便开始不稳,宋锦安晃得头晕目眩,强打起精神,“还有多久?”

    “一炷香的功夫就该上去,你若晕得紧,便掀开帘子看看。”

    闻言,宋锦安忙掀开宝蓝色厚帘,外头郁郁葱葱的景致着实叫人心旷神怡。

    忽的,宋锦安瞧见架车舆驻足不动,她扭头看向白芍,“这车舆是做甚么的?”

    “只是暂停的,一会儿便同咱们一块上去。”

    “宋五头遭不懂,白芍姑姑也不说清楚。”琉璃笑着闹一下白芍,复接口,“香山有言,若能跪满这九百九十九阶石阶,便可得偿所愿。谢大人年年都亲跪一遍。”

    “九百九十九?”宋锦安下意识轻喃一句,她的目光遥遥捕捉到山脚上一道玄色的身影。

    “你们说,这故事假的不能再假了,谢大人何苦信这个?”琉璃倒壶茶,又伸手谈谈谢允廷是否冒了汗。

    “若有求而不得,便也信以为真。”靠着窗柩的宋锦安放下帘子,笑道,“只是历来痴儿不少,能得愿者有几人?”

    语毕,琉璃倒是颇有些认可与遗憾。

    车舆慢悠悠上去,摇的宋锦安口不能言时总瞧到连着一片的白墙。

    白芍抱着谢允廷出来,候在寺庙口的住持领着她们往西边去。

    “姑娘先去沐浴更衣罢,祭拜的事得晚些。”白芍扭头朝宋锦安道。

    宋锦安便领着腰牌去了最偏的屋,收拾妥当后绕着院内古树转了几圈便慢悠悠晃出院门。

    外头并未什么路人,宋锦安所幸走得远些。

    正对门一座小院子也刚敞开门,宋锦安一对眼就瞧见位大着肚子的妇人。

    那妇人生的是个和善的,圆脸大眼,显得端正时又添几分艳丽。

    嬷嬷皱着眉头看眼宋锦安,不悦挡在妇人身前,“哪来的小丫鬟,你伺候的是何主子,怎地不上来同我们夫人见礼?”

    宋锦安脸色登时冷下来,“我是良民。”

    “哟,良民?我怎不知良民能住得起这处的院子,怕不是什么外室罢?佛祖脚下也叫你这等妖媚货色闹腾!”

    宋锦安听得眉头一拧,“你又是哪家的狗,咲得这般响。”

    “放肆!我乃是林大人家的,你算个什么东西,呸,不要脸的小外室!”那嬷嬷骂的愈来愈脏,妇人干立着也无阻拦的意思。

    宋锦安飞快从脑海里搜刮出林家的事。

    林……莫不是当年那位险些成了她夫家的林家?

    “林清洺?”宋锦安挑眉。

    嬷嬷破口大骂的嘴一顿,那妇人倒是眼睛亮亮,“你识的我夫君?”

    果真是他。宋锦安心中了然,那这位便是那林探花郎改娶的崔家小姐了。

    都说林家规矩重,怎养出如此歹毒的仆人,且堂堂个林家夫人也不约束。

    宋锦安无心过问林家家事,只留下句,“再乱污蔑我亲去林家老太太前讨个说法。”

    “你你你——”那嬷嬷气得半句话说不出,干跺脚。

    待看不见宋锦安的人影才怒其不争地冲崔金玲道,“你瞧瞧,长得妖妖娆娆的就没有一个好货色。”

    “嬷嬷,我们是来小住的,林郎留京考核在即,便别惹事了。”

    “惹事?我教训个贱民也叫惹事!方才那女子亲承认识的我们林二郎,保不齐两人有些甚么,届时夫人又该如何?”

    崔金玲无措地绞着衣角,“怎会,林郎洁身自好,不会……”

    “哎呀,我的好夫人,你是不知晓林少爷是何等风流蕴藉么?探花郎出身,又是名门望族之后。不说近的,便是当年那位宋大小姐还不是眼巴巴作我们林家妇。”老嬷嬷双手一摊。

    往生

    果不其然, 崔金玲有些变了脸色,她诺诺道,“宋大小姐也只是爱慕林郎, 没甚么旁的举动。”

    “那是她罪臣之女没这个能耐, 倘使她父兄晚些掉脑袋你瞧她安不安分!”老嬷嬷愈说愈有劲,唬的崔金玲面色发白。

    “行了,老奴也不多说了,咱先去李夫人院内坐坐。”

    说着,两人仔细着脚下青苔朝内边走。

    狭小客房内支起个大炉子,里面烫些山上才有的农家番豆,贵妇人们三三两两围在炉边笑。

    “哟, 林夫人来了,快坐。”李夫人招呼着, 复看眼崔金玲的肚子,“该是五个月了?”

    “是。”崔金玲接过只装温水的小茶盏,不大好意思垂着眸子。

    “总说你命好,是这般的。入林府六载就儿女双全,现下又有了, 待你家林郎留京后便是神仙日子。”

    闻言,崔金玲脸颊飞霞, 只闷声喝着。

    “好了好了,同我们来打叶子牌罢。”郑夫人扭头冲两人一笑, 手上熟练地翻翻牌面。

    李夫人忙应了, 崔金玲却有些踌躇, “我不大会。”

    “那林夫人去那桌看看花样子?”

    崔金玲颔首, 扶着腰朝那边去。

    桌面上的夫人自发让出点位置,崔金玲落座后却诧异于那些个花样子她见也未见过。

    “这可是燕京时兴的?”

    “是, 你且帮我们瞧瞧哪个好?”

    崔金玲凑近一看,点点其中一方,“这个好。”

    噗嗤一声,是位身着紫衣蜀锦的夫人笑出声,“你指的那方刚好是桌面上唯一过季的,林夫人当真会选。”:

    崔金玲闹个大红脸,见这桌不再搭理她,心里也不自在,所幸扶着腰又朝李夫人去了。

    “啧啧,柳家小女儿婚事得定下了?”

    “怎地?”

    “谢大人不接受啊,她柳暮烟还能怎么拖?”

    恰赶过来的崔金玲清清嗓子,欲语还休道,“是谢首辅么?”

    “自然。”郑夫人指尖抽着牌的空隙瞧她眼,“你是知晓些甚么?”

    “算不着,只是谢大人同我有些交情。”崔金玲双手搭在肚子上,眉眼温顺,似是闲聊。

    李夫人愣住,“你同谢大人有交情?”

    “说来话长,我同林郎的婚事还赖谢大人帮忙。”崔金玲说到这,眨眨眼睛,“谢大人还未娶么?”

    “唔,谢府的事咱还是不谈了——”

    “有何不可,谢大人并非传言中那般骇人。”崔金玲露出个乖巧的笑。

    李夫人和郑夫人飞快交换个眼神,搪塞过去,“哟,林夫人有孕在身得多去歇歇,阿云,你送林夫人去后头走走。”

    崔金玲拧起眉,一时拿不准对方到底是赶人还是真情实意怕她累着。思及背后的林家,崔金玲想着还是后者罢。

    待人走出去老大一截,郑夫人捂着嘴笑,“哪来的土鳖,牌也打不着,聊得时兴全不通,偏听到点谢家消息眼巴巴凑来。”

    “你不清楚么,当年林家二郎不争气错过了那桩婚事,家里嫌丢人赶忙从柳州崔家选了她。我说那等穷酸之地能出甚么闺秀。”

    “是。唯一能叫林家乐的也就是宋府没撑多久。”郑夫人挑挑眉头,“命好?六年怀了四次,前脚掉了个孩子今儿又忙揣着,生怕气血不亏空,明眼人都瞧得分别。那林家只想着熬死崔金玲后娶个有裨益的姑娘,就她以为郎君婆婆都真心待她,傻得没边。”

    窗柩外因落下帕子匆匆回来的崔金玲不可置信一颤,牙关紧锁,逃也似的攥着李嬷嬷的手往外走。

    到山半腰无人处,她流着泪喃喃道,“嬷嬷,你听到没有?”

    “我的好夫人,她们都是嫉妒你,您不分明么?郎君疼您,老夫人护你。”老嬷嬷连连替崔金玲擦着眼泪。

    崔金玲啜泣几下,低低道,“可是她们说林郎,林郎错过了个好姻缘,莫不是大家都觉着宋小姐更好。她会琴棋书画,又贵不可言,我是比不上的。”

    “那有什么用,还不是叫人羞辱死,你且记着,林大人喜欢的是您,连那谢大人不也对你另眼相待么?”

    崔金玲总算好受了些,扶着李嬷嬷不住颔首,“是这般,我该信自己夫君的。”

    忽的,她眼尖瞧到远处石阶周立着几个人,不由得狐疑,“那头好似有人在跪着?”

    “许是哪家穷苦人家捐不起香钱靠这等把戏叫佛祖显灵。”老嬷嬷随意扫一眼,带着崔金玲往回走,“还是回去好生养着,生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才好。”

    石阶尽头,宋锦安路过往生殿的功夫倒是瞧见清然。

    清然拎着笼茶水候在这,见宋锦安路过驻足冷哼一声,“看甚么看!”

    宋锦安原是无意驻足,见清然吹胡子瞪眼便故意立住,扭头扫眼石阶,在清然不屑的眼神里淡淡道,“看你家大人跪石阶。”

    “你!”清然一时气结,“又不是为你跪的。”

    “我需要别人跪么?”宋锦安好笑地挑眉。

    登时,清然不再搭理她,只耐心候着谢砚书。

    得了清静,宋锦安也去瞧石阶。足足九百九十九阶,约从中间开始青灰色石阶上染着点点汗渍,愈往后愈浓,行至谢砚书腿边,已是晕开层灰。

    香山寺庙讲求心灵则成,跪拜时不许夹带护膝,且石阶以粗糙原石镶嵌,许多地方混有细碎尖锐石子,磨出一膝盖的伤,并不稀罕。稀罕的是,那从前道只跪天子与双亲的人竟也为个子虚乌有的传言跪满一路。

    宋锦安面无表情收回眼,转身离开。

    往生殿并不远,只迈过两转便到。

    宋锦安看向已跪在那多时的白芍,轻手轻脚地跪在她身侧的蒲团上。

    “来了?”

    “嗯。”

    白芍睁开眼,面带哀思抬头望那供奉的小石碑。一尊上写着爱女呦呦,另一尊仅写爱妻,连小字都未刻。

    佛祖脚下,那两尊石碑泛着若有若无的圣光。

    宋锦安双手合十,虔诚伏地。

    大道梵音耳畔震颤,宋锦安却只闻婴孩哭咽。都说佛祖脚下亡灵散退,缘何她还觉置身地府鬼魅飘行。

    不畅的鼻腔里低低问句,“小小姐走的时候,是甚么样的?”

    “……很瘦小,似个红彤彤的小猫儿。她连哭都哭不出来,听稳婆说,出来的太迟是活活闷死的。“

    闭着眼的宋锦安眼皮轻颤,喉头哽咽到难言,她轻喃,“她若活下来,该是甚么样?”

    “必然是同生母一般,秀外慧中,是位远近闻名的好姑娘。”

    那带些怀恋的话叫宋锦安再也难耐,疼得胸口生撕般。

    她头一遭做人母亲,就这般的失败。就这般,听得呦呦的脉搏于她腹中渐弱。

    那是她期盼了七个月的呦呦,为甚么偏带走她的命。

    往事桩桩件件,她为母之情多烈,对谢砚书的恨便多深。他跪尽天下佛祖,能换回呦呦喊她声娘亲么?

    宋锦安咬着牙,那心底细密的疼叫她眼角热泪滚滚,染湿蒲团一角。

    “我先行离去,姑娘若还想拜,请自便。”白芍插上手中香,转身离去。

    殿内的宋锦安卸去强撑的力,极低的呜咽漫开。

    她记不得流去多少泪,直至眼睛红肿干涩。宋锦安踉踉跄跄扶着柱子往外去。

    琉璃见她如此模样吓了一跳,“你去做甚么了?”

    “想我家人了。”宋锦安垂下眼,下意识偏头挡住琉璃探究的视线。

    “我是见你许久未归特来寻你的。”琉璃担忧递上帕子,“我想着小少爷有白芍照看,所幸带你去庙内转转。你既然心情不好,还是同我去四下散散罢,省得郁结于心。”

    宋锦安强笑摆手,“实在提不起精神气,晚些罢。”

    琉璃只得遗憾颔首,”那我送你回去。“

    路上琉璃知宋锦安心底有事,也没开口。这段路走的又闷又长。好不容易拐到客房边,一白衣老妪笑眯眯拦住她们。

    “两位小友要不要看姻缘?“

    “不看。”琉璃没好气瞥她一眼,哪来的江湖骗子。

    “小友这是不信我?”

    两世

    “行了, 骗骗自己就得了。”琉璃好笑地挽着宋锦安朝旁边绕路。

    老妪沉下脸,“我出师以来未算错过。”说着,她凑到两人眼前神神叨叨念了几句, 赶在琉璃发火前摊开手心的钱币, “你的姻缘暂时遇不着,起码还得候五载。”

    “你!”琉璃气得跺脚,她都十七了还等五载,寡一辈子得了!

    “至于你——”老妪眯起眼细细看眼宋锦安的面相,“嘶,这姻缘可真复杂。咦,再会有两世纠葛?”

    宋锦安警惕倒退几步, “你便是这般张口就胡诌?”

    “小友叫我再瞧瞧手相,这实在怪。”

    “不必。”宋锦安冷下脸。

    老妪干嚎道, “我说真的,面相显示,不仅是两世情缘,更有两条姻缘线,然若不抉择恐又是一场空。”

    “现下骗子口里也不讨点吉利话么?”琉璃拧着眉头, 不悦瞪她眼。

    老妪从兜里掏出筒竹签追上去,“我姑娘会亲手赠所爱人一刃, 那纷纷扰扰便由此开始分明,究竟走向何路也该落定。怎么样, 想知晓更多么, 我这签三文钱——”

    “骗子!”琉璃恶狠狠瞪眼老妪, 拉着宋锦安快步离开。

    老妪悻悻收回东西, “怎就不信呢,我说的可都是实话。你要给点钱, 我就告诉你这姻缘是命里注定,上天入地也斩不断。”

    叫‘两世’二字搅得心绪不宁的宋锦安回屋便歇息下。

    火烛烧得旺,逼仄的屋内闷得厉害。宋锦安躺不下去,支起身时听得外头嘈杂,她先对镜照了照,眼睛不再那般浮肿,才穿戴整齐推开窗柩去瞧。

    原是对院的崔金玲和老嬷嬷在院门说着甚么。

    “我们夫人看看谢小少爷怎么就不行了,你们家少爷这般金贵不成?”

    “我们府上又没有夫人,您这般进来我们也没人能招待。”

    “叫你们谢大人来接待不就成了。”

    “你——这可是女眷客房!”

    琉璃气得七窍生烟,面对老嬷嬷这般无礼的人是有口难言。

    崔金玲有些无措拉着老嬷嬷,“要不算了吧。”

    “我的傻夫人,这是谢府轻慢您呢,怎能让?”

    闻言,崔金玲垂着眸子,低低道,“可我并未同谢府有过节,缘何要轻慢我?”

    琉璃听得眉头紧锁,怎这两人如唱对角似得,叽叽喳喳吵得她头疼。

    “那晚上我家夫君前来陪我,可否请谢大人见我夫君一面?”崔金玲慢吞吞递上封信。

    琉璃狐疑,“林大人有要事商议?”

    崔金玲有些赫然,“你且递话就是。”

    总算送走这两人,琉璃头疼回屋内去收拾东西。

    宋锦安看得若有所思。

    林清洺如今想要留京,怕是政绩不过关要找关系疏通疏通。只是林清洺同谢砚书的关系算不得好,他夫人怎会贸然找谢砚书出手。

    想不明白其中的关键,宋锦安干脆去隔壁瞧眼谢允廷。

    日落西山,白芍和琉璃带着谢允廷去谢砚书的屋内用膳,宋锦安也候在假山旁等她们。

    远远地,宋锦安瞧见个青衫身影走来。

    晏霁川讶异见礼,“宋姑娘,你也在?”

    “晏小侯爷好。”宋锦安规矩拉开些距离。

    “正好,那日我见你的画琢磨了许久,总算想出个好歹,是不是有些乱山残雪夜的意思?”说这话时,晏霁川眼睛亮亮,倒像个孩子。

    宋锦安未料到他确有几分造诣,抿唇一笑,“是。”

    “那宋姑娘以为画雪最要紧的是甚么——”

    “晏小侯爷。”

    一道男声打断两人的交流。

    晏霁川和宋锦安同时侧目,见着个白衣墨发的人,身后还跟着一位妇人几位奴仆。

    “林大人。”晏霁川轻颔首。

    林清洺却是喜上眉梢,没承想接个崔金玲能遇着贵人。他林家威风是不假,然都属祖上积德,现今孙辈仅他一人出彩还频频叫外头打压,着实不好过。此番留京考核若能叫晏侯爷美言几句岂非板上钉钉。

    “晏小侯爷,家母如何?”

    “林大人想说甚么?”晏霁川虽是书呆子,却并非完全不懂人情世故。

    林清洺一下子倒是尴尬起来,支吾着游离起视线,忽看到灼灼容貌的宋锦安,微疑:“这是你的——”

    “夫君,这位姑娘该是晏小侯爷的外室。”崔金玲小声对着林清洺道,声量却叫晏霁川和宋锦安也听着。

    宋锦安眉头紧锁,她同崔金玲无冤无仇,怎出口就是攀咬。

    “你胡说甚么?我和宋姑娘清清白白!”晏霁川面色不善,看向林清洺也冷几分。

    林清洺一激灵。都说晏小侯爷好脾性,对谁都温和有礼,今儿却撂了自己脸色,着实不妙。

    “你从哪学的乱嚼舌根,还不快同人家道歉!”林清洺训斥崔金玲几声,复歉意朝晏霁川作揖。

    崔金玲咬着唇,大眼蓄着点泪,“是这姑娘诱导我的,我以为她真的是个外室。\"

    宋锦安听得脸色愈来愈黑,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林夫人,我同你无冤无仇,上午碰见你的仆人就开口侮辱我,我从始至终强调是你的仆人满口胡诌,为何现下你又在对我妄加揣测?”

    崔金玲听得好不委屈,拽着林清洺的衣袖,“我嘴笨,可是夫君,你相信我,我真的以为她是。”

    事已至此,宋锦安也没待下去的心思。左右这些大人物也不可能同一个平民百姓道歉,争执下去徒增无趣。扭头要走时,晏霁川拉着她,“不讨回公道?”

    “世上不公道的事多了去,我讨得过来么?”宋锦安淡定抽回衣摆。

    晏霁川听得一愣,随即坚定制止宋锦安离去的动作,“至少今儿我在,我会帮你讨回来。”

    说着,他对准林氏夫妇一顿之乎者也,说得林清洺面色发红。

    此刻林的脸挂不住,看着崔金玲的眼底也有几分嫌弃,“还不道歉?”

    崔金玲眼眶红红,捂着肚子,“可是我道歉了岂不是丢大人的脸。”

    “你知晓丢人就不能三思而后行吗?嬷嬷没教会你规矩?”

    这话极重,一下就叫崔金玲叭嗒下两滴泪珠,她摇摇欲坠,同失魂落魄般朝宋锦安低头,“对不住姑娘。”

    宋锦安眉头皱皱,想不通林家夫妇怎是这样的,往日父亲夸林家清白时她还觉着林家人该各个光明磊落。

    她颔首算是揭过这一茬。

    大抵林清洺叫晏霁川落了脸便不欲多待,带着崔金玲扭头去了南边。

    宋锦安笑道,“多谢晏小侯爷。”

    “不必,路见不平本就要拔刀相助。”晏霁川闹了个大红脸,此刻才反应过来方才他拽住人姑娘的袖子,结结巴巴道歉。

    宋锦安眸子颤颤,口中微苦,“其实不必所有事都拔刀相助。”

    有些人和事并不值当。莫像她一般好心养出狼。

    “作壁上观非我所为。”

    闻言,宋锦安面露浅笑,“是。”

    门扉兀的大开,谢砚书面无表情看着门口两人。因膝盖不利落的缘故,他脚步有些坡,目光在落及晏霁川和宋锦安紧挨的姿态时不留痕迹顿顿。

    “谢大人也在?”晏霁川诧异抱拳拱手。

    谢砚书脸色白,衬得神情更冷,“晏公子有事?”

    “我随家母上香,意外遇着了宋五姑娘。我们不做打搅了。”说罢,晏霁川眼巴巴看着宋锦安,“宋五姑娘,我给你瞧副画。”

    宋锦安倒也不是多想看那画,只是更不想见着谢砚书,便应下。

    清然捏着封信望着宋锦安的背影,“这女人竟勾搭上了晏小侯爷。”

    谢砚书偏眼,“有事?”

    “是林夫人的信。”

    “谁?”

    “林家夫人,崔金玲。”

    谢砚书头也不回进屋,“你现在是随便人的东西都接?”

    清然苦不堪言,他就不该信了琉璃的鬼话,还说什么有交情,呸!

    撑腰

    西边小厢房内, 崔金玲咬牙绞着帕子。

    老嬷嬷好言好语给她端碗安胎药,“我的好夫人,你又生甚么气, 林二爷是为了面子, 又不是真落你不好。”

    “道理我都省的。我只是,只是不喜欢那位宋五姑娘。”崔金玲语气低低,眼眶泛红好不委屈,一双狸花猫似的瞳子水盈盈。

    闻言,老嬷嬷放下口气,原是为个不着干系的姑娘,那便好办多了。

    “她姓宋, 也会画画,我想到心里头就不舒坦。”崔金玲怅然若失。她这辈子的心结就系在宋锦安身上去。

    从前她是柳州崔氏时不敢肖想燕京的婚事, 可一朝叫林家选中,她是做着梦也笑醒。燕京林家百年大家族,祖上出了多少文臣,那是满柳州姑娘都羡艳的地。

    待嫁的日头算是崔金玲最欢喜的时日,后来带着崔家的期盼她小心翼翼进了林家。进去后才发觉这婚事并非是甚么郎才女貌, 实是林家为躲人口舌匆忙敲定的。那半载,她几乎日日都能听到公婆的唉声叹气, 遗憾未娶到宋家女。偶然夜深,她还能听得丫鬟们讥笑她不懂燕京规矩。惶恐与不安压得她竟怨恨起从未谋面的宋家大小姐。即使宋家大小姐一次未来过林家, 更未刁难过她。

    天知晓宋家倒台时她多轻快, 瞧吧, 命这东西是说不准的。

    叫心魇缠住的崔金玲咽口水, 犹豫着吐露出打算,“老嬷嬷, 我知晓这般不对,只是那位宋姑娘瞧着不是个安分的。”

    老嬷嬷笑道,“这么点小事?明儿我就能叫她出丑……”

    崔金玲听得连连颔首,复而觉着此妒态过分,欲盖弥彰劝住老嬷嬷,“我并非故意害她。”

    “老奴知道,夫人最心善。”

    见事情敲定,崔金玲也有了些精神气,想到谢砚书的事,不由得扭头问送信的丫鬟,“谢大人没说宴请我同林郎么?”

    “夫人,没收到消息呢?怕是谢大人那头不方便。”

    思索片刻,崔金玲遗憾摆摆手。左右靠林郎的本事也能顺当留京。

    宋锦安翻看手中的帖子,心底狐疑,“赏花宴?叫我去?”

    那绿衣衫的小丫鬟解释道,“请了寺庙内所有女客,姑娘不去岂非格格不入。”

    “都是官夫人,我去做甚么?”

    “是林夫人的吩咐,说想同您赔罪。”

    闻言,宋锦安递回帖子,“那事已然揭过,我不会再记着,林夫人不必如此。”

    绿衣丫鬟咬咬牙,“姑娘能揭过我们府中老太太却是不肯的,回头叫她知晓夫人的罪过少不得骂她败坏家风,求姑娘看在我们夫人身怀六甲份上去罢。”

    宋锦安冷下脸,“赔罪是这般要挟的么?”

    见软硬兼施都不成,那丫鬟心中愤愤,捏着帖子走人。

    宋锦安若有所思收回眼,心里头倒是对这位林夫人好奇起来。

    夜里恐林夫人闹什么幺蛾子,宋锦安门窗都锁得结实,翌日推开门却还是叫人找上。

    郑夫人的大丫鬟面沉如水,扬声,“请宋姑娘和我们走一趟。”

    宋锦安额头直跳,“出甚么事了?”

    “姑娘去了便知道,庙上的夫人小姐们都去了,现下就缺您了。”

    那不安的预感更重,宋锦安扭头看眼谢允廷歇息的院子,竟也一早走了个干净。当下她心中思绪万千,面上淡然,“好。”

    片刻钟的功夫宋锦安就见着大厅内或站或坐的人,她扫视一圈,有了个估量。

    “我们夫人的头面不见看了,这可是夫人当年的陪嫁,故请各位到场。”那大丫鬟先是歉意一俯身,随即目光落在宋锦安身上,“方才赏花宴大家都在明面,只有几位不在,故而我以为这几位嫌疑是重些的。”

    “哪几位不在?”一位粉衣小姐娇俏地出声。

    郑夫人思索半息,慢慢道,“谢大人,晏小侯爷,杜家几位小姐,常家两位小姐,以及这位宋五姑娘。”

    “我们三位一直在替母亲祈福,小和尚也可作见证。”杜家的嫡长女沉声站起身,身侧两位少女连颔首。

    郑夫人的视线便挪到另一侧,那常家的老嬷嬷面露不满,碍于郑家势大只得笑道,“我们家两位小姐作夜玩闹得晚了,今儿都没起身,老奴一直在院内伺候着。”

    此言出,有几位知晓实情的小姐捂着嘴偷笑。

    常家两位小姐向来不合,总要大打出手,昨儿正因为谁的簪子贵而闹了半宿,旁的院子都听闻动静。

    见底下窃窃私语,常夫人气得浑身发冷,怒瞪家中不懂事的两个混账,那两人忙低头装鹌鹑。

    “既如此,便还剩下三位了,不如——”郑夫人的视线看眼面无表情从始至终低头饮茶的谢砚书,忙挪开,“宋五姑娘先说罢,晏小侯爷还未至。”

    宋锦安隐晦看眼崔金玲,正对上她有些紧张的眼。

    原是在这等着,如此大费周章就为个昨日的口角?

    宋锦安深吸口气,“我一直在屋内歇息。”

    “这话说的,好似没说!”有个泼辣的夫人直接打趣。

    隔着层屏风的男眷区也传来点嗤笑。

    宋锦安立在人群中,头次这般清晰感受到何为人微言轻。若她还是燕京名姝宋大小姐,这些人甚至不敢怀疑她。然现在,穷酸、没见过世面,随便一项都能给她扣帽子。

    “姑娘总得说个人证罢,不若我们可就要搜身和搜屋子了。”郑夫人淡淡啜口茶。

    宋锦安站得笔直,神情不见慌乱,“我虽不金贵,但也是正经百姓,我没干过的事便叫人搜身,岂非白受委屈?”

    “自不会叫姑娘受委屈,若是搜不出来,我赔你一锭金子。”

    底下哄堂大笑,一锭金子便是打发叫花子他们也不心疼。

    常夫人稍有些看不过去,拧眉道,“要搜便都搜,哪有欺负一个小姑娘的道理。”

    那边男眷却有人发话,“心软作甚,坦坦荡荡有何搜不得?”

    宋锦安的眉心罩上层冷气,她咬着后牙槽,字字说得坚定,“今儿场上宾客众多,你们不敢搜那些贵妇人小姐,更不敢为难这边的男眷。偏挑我下手,你们心里头想的究竟是我恰不在场,还是我本就最有嫌疑!”

    她目光灼灼逼人,往前迈步,“你们觉着我穷酸,觉着我天生手脚不干净?你们的奚落和看好戏,不就是仗着我无人撑腰么?可自古以来,欺负弱小该为人不齿!”

    人群中央傲然立着的少女眼睛漂亮得胜玛瑙,那杏子般的粉面璞玉浑金。

    郑夫人愕然于宋锦安的胆大,舌尖想要怪罪的话一时间默了默。

    张宁逾若有所思抿口上好云尖,指尖敲着琳琅彩茶盏,低声同身边小厮交代,“去打听打听谁家女儿,小爷我院里还缺个十姨娘。”

    小厮会心一笑,忙不迭上下打量着宋锦安曼妙的身段。

    “你话说得漂亮便有用么?今儿我便要教会你规矩!”郑大人沉下脸,不顾郑夫人阻拦的眼神,大掌一挥,“来人,现在就搜身!”

    场上女眷不由得惊呼,众目睽睽下叫人搜身可是奇耻大辱。常夫人有心劝解,却挡不住郑大人的牛脾气。

    崔金玲眸色亮了亮,她绞着指尖俏生生歪在林清洺怀里,“夫君,宋姑娘好可怜呐。”

    “唔,那你要不要我去英雄救美?”

    “夫君——”

    那两位嬷嬷宋锦安愈来愈近,她头遭觉着褪去家族庇护的世间险恶到寸步难行。袖口下的手不自觉攥紧防身用的簪子,她想着,决计不能退让,否则日后去军器营也逃不开今日之耻。

    赶在宋锦安拔簪子前,一道声音宛如天籁。

    “我为她撑腰!”

    掷地有词的男声引得众人侧目,余晖下青色长衫的人大步流星。

    宋锦安冒汗的手掌微松,簪子哐当滚落在地。

    不太清晰的光晕里,她瞧见晏霁川横出双手拦在嬷嬷身前。

    “现下我罩着宋五,你们还敢搜么?”

    郑大人脸上青白交加,悻悻倒跌两步,挤出点笑,“我不知宋五姑娘是您的——”

    “宋五姑娘从来不是谁的甚么谁,而是我晏霁川,是宋五姑娘的朋友。”

    隔着几尺之外的谢砚书,毫无波澜,一眼没有看手侧本要掷出去的腰牌,云海般的茶雾遮住潺潺曲水的眉眼。

    宋锦安极低道声谢,复仰面对上郑大人,“若大人还要搜,那便一视同仁,男眷也逃不掉。”

    “夫人恕罪,那头面已然找着了!”一个粉衣丫鬟捧着个木奁扬声进来。

    郑夫人面上一喜,懊恼甩着帕子,“瞧我!都是我的错,惹大家不快,宋五姑娘,我实在抱歉。”

    宋锦安不欲深究那头面到底是真找着了还是郑夫人自找的台阶,她深深看眼崔金玲。

    崔金玲叫这一眼弄得坐立不安,旁侧的林清洺觉着不对,疑惑扶住崔金玲,“又怎么?”

    “没甚么,夫君,我有些不舒服,今儿便回去罢。”

    “你又不是头胎还总不利落……”

    后头两人的神情宋锦安没兴趣再看,她扭身离开。

    晏霁川替她拾起簪子,快步追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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