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 26 章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山弯村虽然和河滩村离得不远,但一个村子在河边,一个村子在半山腰,两个村子的气质,便有些许不同。
魏檗到了山弯村没两天,有一天正和李静在田头看庄稼,远远过来一老汉,直奔魏檗而来。
到了跟前,见了魏檗,作揖打卦,问:“是城里来的小老爷吗?”
?
魏檗愣了一下,看看李静,看看老头。老头个子瘦小,一米五左右,干干瘪瘪,看起来少气无力。
现在田头上只有他们仨,魏檗不确定的指指自己:“老大爷,你是要找我吗?”
老头又打了个躬,说:“小人羊孩爹,是来找青天大老爷做主。”老头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张叠起来的大白纸递给魏檗。
魏檗展开一看,雪白大纸上滴滴答答用毛笔写满了字。
粗略一扫,竟然还是竖行写的,最右侧两个大字:诉状。
???
魏檗小小的脑袋大大的问号,直接被“诉状”俩字干无语了。
难道我还有铁面判官的气质?这坑货大纲文里还隐藏着“包青天”支线剧情?
魏檗真想摸摸自己额头,试试有没有突然长出月牙。
“羊孩爹,你这不是瞎胡闹。”李静伸头看了下魏檗手里的诉状,跟老头说:“魏科长是农技站的干部,你家那些破烂事儿,去找我爹调解。你信不过我爹,到镇里去找民政助理,魏科长不管你家的破烂事!”
李静话音刚落,老头竟然普通一下跪地上,伸手扒拉魏檗裤腿脚。
魏檗吓了一大跳。
老头一边拽住魏檗裤脚一边嚎:“魏老爷啊,人人都说你是个好人,你一定要给小人做主啊,小老儿活不下去了。”
“不是,大爷,你松手。”魏檗用力拽,拽,拽,拽不出来。
李静上前,一把拽住羊孩也的胳膊,把他的手从魏檗裤腿脚上撸下来,用力一推,把他推到田头坑里:“什么臭毛病,随便扒拉人!”
静姐如此威武!
魏檗内心疯狂给李静鼓掌。
老头假嚎变成了真哭,坐在坑里哆哆嗦嗦指李静。李静拽着魏檗要一走了之。
魏檗叹了口气,她担心万一把老头气出个好歹。
看老头这样,家里八成也是不讲理的。
到时候她和李静,一万张嘴也说不清。
“静姐,把老头安抚住再走。万一老头出事儿,别赖在咱身上。”
“也是。”李静深以为然:“他家里人都不讲理。”
魏檗蹲在坑沿上,跟老头说:“老大爷,有话好好说,咱别激动,别上手行不?哪怕要给你做主,也要等我看完你的诉状啊。咱先别急。”
“小老爷,只要你给小人做主,俺都听你的。”小老头摸摸泪,不气了,也不嚎了。
魏檗展开状纸,叫李静过来一起看。
只见羊孩爹诉状上写“小人羊孩爹,家住山弯村南首。受小人之妻羊孩娘欺凌殴打为时久矣。今日清晨,小人偶遇乡邻,攀谈几句,惹怒羊孩娘。羊孩娘便以武松打虎之式,将小人骑于□□,连击数拳,打得小人眼冒金星……”
“噗……”不,我是专业的,我不能笑。
魏檗手里的诉状不住得抖。
不行,太好笑了。
不行,不能笑,笑了会更刺激老头。
我不能再往下看。
魏檗把诉状交给李静,自己背过身去,无声抖了好一阵儿,才转过身来。
“静姐。”她用右手挡住下半张脸,掩下藏不住的大白牙,跟李静说:“静姐,你来问,我缓缓。”
李静满脸疑惑,不懂魏檗为什么笑,她问羊孩爹:“你写的啥?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啥也看不明白。”
“咳咳。”
魏檗憋笑憋的咳嗽。
李静那边又训开了:“到底什么事,说人话!”
魏檗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也跟羊孩爹说:“大爷,诉状我看了,你是告你婆娘打你对吗?我们坚决反对家暴,一切按法律来。”
“按法律来?”老头犹犹豫豫问:“咋来?”
“该离婚离婚,你要是有伤,你婆娘该拘留拘留。”
“那可使不得!”羊孩爹从坑里跳起来,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李静好奇的问羊孩爹:“你婆娘打你?为什么打你?”
羊孩爹吭吭哧哧不说话。
魏檗指指大白纸,说:“他诉状里说,因为他和邻居说话,他老婆就打他。”
哦,李静瞬间明白了。
跟魏檗说:“妹子,你听他放屁!他欺负你不知情,忽悠你呢。那邻居八成是小花。”
李静转头指着羊孩爹:“说,是不是小花,是不是!要不把你婆娘叫来问问她?”
“别别别。莫叫她来。”羊孩爹扭扭捏捏,不情不愿承认道:“我和小花说话,君子之交。”
呸!李静嗤了一声,跟魏檗说:“还君子,他跟小花有过首尾。”
羊孩爹一张老脸霎时通红。
啊?魏檗惊呆了。羊孩爹这样的,干干瘪瘪瘦瘦巴巴,咋看都不像在农村受欢迎的啊。
“他家之前是地主,小时候上过几年私塾。”李静给魏檗解了惑,“为了改成分娶的他婆娘。她婆娘五大三粗,当时看中他有文化。说不定小花也看上他文化了。”
李静恨铁不成钢,点点羊孩爹,“要我说,你就是该的。”
“那,那她也不能打我啊?!”羊孩爹激动起来:“我跟小花,君子之交,根本啥也没有!”
“行行行,啥也没有,冤枉你了。”李静随口敷衍。这种事情,当事人不承认,真真假假,其他人谁也说不清楚。
魏檗更好奇的是另一件事,她问羊孩爹:“你婆娘真打你了?”她还以为诉状里全是羊孩爹胡说八道。
“千真万确!”羊孩爹又羞又恼,又有一丝丝理直气壮。
“他婆娘我们村出了名的泼辣,风风火火,得理不饶人。”李静跟魏檗说:“你看羊孩爹这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他们两口子打架,每次都是他婆娘占上风,揍得老头呜呜哭。”
啊?!
魏檗又一次惊呆了,她问羊孩爹:“你之前咋不找村里给你们调解调解?”
“调解个屁!”羊孩爹突然激动起来,也不再之乎者也,蹦着老呱指李静:“小青天啊,你看看她,你看看她,他们都知道,村里根本不管!”
李静有些尴尬:“咳咳,两口子打架的事儿咋管。婆娘打自家劳力,劳力打自家婆娘,关起门来的家务事,俺爹还能管到两口子床上去?”
“唉。”
魏檗心情莫名沉重起来,问李静:“村里这样的多吗?”
李静说:“劳力打婆娘的多,婆娘打劳力的,就他这一个。”
魏檗心情更沉重了,她跟李静说:“静姐,唉,家暴不能算家务事,是法律明确不允许的,。”
“那?”李静犹豫的问:“那咋办?离婚或者拘他老婆,他又不愿意。不然咱去找俺爹给他调解调解,让他婆娘以后不再打他?”
魏檗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心里乱得很,调解了羊孩爹家这一户,其他的被打的女性呢?她们怎么办?
羊孩爹属于村里有文化、不安分、不要脸的人了,才能死皮赖脸找自己告状。
那些没有文化,一直被规训的女人,连告状、求救都不知道找谁的女人,该怎么办呢?
该怎么办呢?
不到自己眼前来,就闭起眼睛当鸵鸟,不管她们的死活吗?
说她圣母也罢,说她道德底线高也罢,既然听到这种事情,魏檗便做不到不闻不问。
看着吭吭哧哧从坑里往上爬的羊孩爹,魏檗有了个想法。
“羊孩爹。”
魏檗顿到坑边,羊孩爹头顶上。
羊孩爹抬头,手滑,噗嗤,又秃噜到坑底。
“小青天。”羊孩爹坐在坑底皱着脸:“你吓我一跳。”
“不要叫我小……”小青天这么个羞耻的称呼魏檗自己说不出来,“你可以叫我小魏,魏檗,哪怕叫我魏科长,其他的不能乱叫了!再乱叫不问你的事情了!”
羊孩爹唬了一跳,“俺,俺不敢乱喊了。”
见羊孩爹“从善如流”,魏檗也不再纠结称呼问题。
她问羊孩爹:“你说,你自己这次给你调解了,等我们走了,过一阵子,你婆娘又打你怎么办?”
“啊?”羊孩爹愣了一下,整张脸立马又耷拉了。
魏檗说:“你得自己立起来,成个十里八乡的正经人,不能再和小媳妇勾勾搭搭!”
“我和小花是清白的!”羊孩爹又要跳。
“好好好。清白的。”魏檗说:“咱先不论这个。你看看你,干干巴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地里的活你婆娘是不是干的比你多,家里的活你婆娘干得也比你多。”
羊孩爹不说话了。
虽然梗着脖子,但他自己略略一想,小青天说得都是对的,家里的事情,里里外外,自己婆娘干得确实比自己多。
“她打你是不对,你摸着你良心想想。”魏檗问羊孩爹:“你有干一点儿让人称道,让你婆娘能出去夸你的事儿嘛?”
“没有。”羊孩爹颓然坐在地上,破罐子破摔,“我一辈子就这样了,从前干不了,往后更干不了!”
“这可不一定。”魏檗笑眯眯跟羊孩爹说:“我有一件事,如果你用心办,办好了不但能在山弯村立起来,十里八乡说不定都得给你竖大拇指。你婆娘绝对不会再打你。你干不干。”
“啥事?”羊孩爹眼一下子亮了,从坑里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正想往坑上边爬,又犹犹豫豫的问:“难干吗?”
“说难不难,说易不易。积德行善的大好事,你要不干,我自去找别人。”
魏檗说完站起来就要走。
“诶小青……魏科长。”羊孩爹连忙叫住魏檗,手脚并用从坑里爬出来,“干,我干。到底是啥事儿?”
魏檗、李静、羊孩爹一起往村部走,路上遇到村里的后生,李静让他到羊孩爹家去叫羊孩娘到村部。
魏檗边走边跟李静和羊孩爹说:“静姐,你是村里的妇女主任吧。在你妇女主任下边,挂个\&039;&039;&039;&039;反家暴互助小组\&039;&039;&039;&039;,让羊孩爹当组长咋样。”
羊孩爹问:“这组长是干啥的?”
魏檗说:“村里谁家劳力打老婆,你就带人去制止。你不是识字会写诉状吗,又被打了的媳妇,你可以写诉状,鼓励她们到镇上派出所告状。”
“这可不行。”羊孩爹头摇得拨浪鼓一样:“我婆娘现在都不让我跟其他女的说话。”
“那你这个组长带她们去告。”
“村里后生要揍我了。”
“这可不一定。”魏檗烦了羊孩爹磨磨唧唧,坏心眼的说:“村里后生揍不揍你难说,现在反正你婆娘揍你。”
……
羊孩爹不强烈反对了,但是也没痛快答应。一路上吭吭哧哧翻来覆去答应反悔磨磨唧唧。
到了村部老花家里,羊孩娘已经在了。
老花支书正数落她,“打男人像什么话,把男人打的去告状,你丢人不丢人!”
魏檗听到羊孩娘大嗓门嚷嚷:“滚恁xx,村里那多劳力打媳妇的你咋不问,偏把俺叫来数落。”
“打媳妇的更不对!”魏檗踏进小院,朗声说:“这位嫂子,打人都不对!”
李静着急要把魏檗往屋里拉,她担心羊孩娘一言不合撒泼,把魏檗挠了打了。
她跟羊孩娘说:“羊孩娘,这是镇里来的魏科长。”
“俺知道!”羊孩娘双手掐腰,半仰着头喷吐沫星子:“那你说说,凭啥不把打老婆的男人拉过了训,偏要说俺。”
“那是因为他们家里婆娘都忍了,没告状。”魏檗说完,看到羊孩娘双目睁圆,赶紧加快语速,“所以我想把挨打的妇女联合起来互相鼓劲儿,该告告该拘拘。”把羊孩娘还没发出来的怒火浇灭。
“我本来想让他当组长。”魏檗指指羊孩爹,“他还没答应。”
“他那怂货!”羊孩娘对着羊孩爹呸一下,羊孩爹激灵一下,往后缩了缩脑袋。
“妹子。魏科长!”羊孩娘一巴掌拍魏檗肩膀上,边说边瞥老花支书,“镇里的干部就是不一样,敞亮。他那怂货不敢干,你看俺干咋样?”
“那你首先得以身作则。”魏檗揉揉被羊孩娘拍得生疼的肩膀,“你自己都做不到,怎么去要求人家。”
“俺懂。”羊孩娘指指羊孩爹,跟魏檗保证:“以后绝对不打他。”
羊孩娘又说:“不怕领导笑话,俺也说不上为啥,之前就是心里有气。你一让俺帮那些挨打的姐妹,俺心里那点气,一下子就散了。”
魏檗点点头,她大概明白了羊孩娘的一些想法。她初见羊孩爹的时候,以为羊孩娘是杨梅花那样不讲道理的泼妇。
现在见了羊孩娘,才发现,羊孩娘人不坏,就是认死理。但是她认为对的那些道理,村里却认为是不对的。羊孩娘又没文化,既不能把自己的道理讲明白,平时说得话又没有人听。
一来二去,她的愤懑,她的不甘,她对村里默认规矩的反抗和不妥协,便通过最简单粗暴的言语、动作表现出来。大嗓门,有力气,骂人、打架,徒劳的说着自己都讲不明白的道理。
“羊孩娘,我知道你的道理。你跟我来。”魏檗留了羊孩爹和老花支书在院子里说话,把羊孩娘叫到自己和李静住的屋里。
三个人坐上炕,魏檗跟羊孩娘说:“你是不是觉得不公平。你有力气,能干活,跟其他人家里的男人也没差,可男人们从地里干活回家,家里有媳妇洗衣做饭,你回家,不但要洗衣做饭,还要收拾羊孩爹的烂摊子。”
“还有你今天说的,家家户户劳力打媳妇没人管,为什么你揍羊孩爹就被叫到村部。”
羊孩娘呜呜哭了起来,她跟魏檗说:“人人都骂俺是泼妇,可俺的委屈,谁知道啊。”
羊孩娘拍着大腿,边哭边骂,说自己小时候就有一把不输给兄弟的力气,可兄弟们力气大,爹娘乐得直夸,自己力气大,就挨揍。她不知道为嘛。后来跟了羊孩爹,更是一团接一团的糟心事儿……
魏檗耳朵被震得嗡嗡的,等羊孩娘连哭带骂,把这么多年的委屈发泄的差不多,魏檗说:“大嫂子,你做事情要讲方法。不然明明有理,也变成没理了。”
羊孩娘连连点头,“魏科长,你是俺遇见最明理的人,你说,俺都听着。”
……
三个人在屋里絮絮叨叨聊了半晌。
临走的时候,羊孩娘按魏檗教的,客客气气跟老花支书道别,把老花眼珠子惊得都要掉下来。
魏檗不好意思的跟老花支书道歉:“我顺嘴许了她一个小组长,您老千万别嫌我多事儿。如果不合适……”
“哪儿能呢!”老花支书抽着旱烟,咂吧咂吧嘴,无比感慨的说:“能把羊孩娘这个祸头子收了,我得在村里省多少心。那什么什么小组长,不就是个名头,当什么事儿!”
“谢谢花爷爷。”魏檗给花支书竖了个大拇指:“您真明事理,比我爷爷强太多了。”
老花也呵呵的笑:“可惜我没你爷爷命好,家里孙子孙女没一个跟你似的这么争气的。”
两人商业互吹了一波。
到了夜里,魏檗和李静说闲话,又聊起羊孩娘。
魏檗不知怎的,忽然想到河滩村的吴老师,对比之下,羊孩娘活得,比吴老师要恣意多了。
她忍不住隐去名姓,跟李静感慨一番。
没想到李静听完,问她:“你说得是河滩村侯庆有家吧。”
“啊?”魏檗又愣了,我马赛克已经马这么厚了,“你咋知道的?”
李静吃吃笑,跟她说:“咱山水镇的圈子,太小了。侯庆有家大儿子两口子,和我家男人都在县里同一个单位上班。前阵子他家大儿把老爹接到自己家,我男人听他家嫂子抱怨的时候说的。”
“世界可太小了。”
魏檗无语感慨。
“侯庆有太作了,放着好好日子不过。据说是得了不好的病。俺老公公跟他也有来往,听说前几天去医院看他,马上要不行了。”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魏檗心里默默说,但考虑到山水镇拐拐弯弯全是亲戚,她没有表现得太过喜悦,只是和李静感慨了一番天道好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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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羊孩娘这档子事儿,魏檗在山弯村更忙了。
不但要布置现场会现场,还要分出精力来指导羊孩娘作为新上任的“反家暴互助小组”小组长怎么团结姐妹们开展工作。
渐渐的,魏檗发现村里大娘婶子们对她越来越亲切热情,但是热情里,似乎还带着些感激和敬畏?
不过魏檗很快没有心思再去探究婶子大娘们的想法,因为,准备了许久的现场会,终于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