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你在此处做什么?”
从芭蕉里钻出来的少年脸上沾着零星几点的泥印子,挽起来的袖子露出的胳膊上几道抓痕,衣衫也有被水浸湿的痕迹。zhaikangpei
听出玉霎语气里的不解,月镜潮连忙把手背起来,脸偏向一旁,又怕玉霎生气,瞄了她一眼,欲盖弥彰地挠了挠颊边:
“那个……没什么。”
话音刚落,玉霎便听到了有极其细微的猫叫从一旁的芭蕉丛中传出,是走丢的幼猫在呼唤母猫。
她又看向月镜潮。
月镜潮踌躇了下,坦白着说:
“我捡到了一只被母猫丢弃的猫儿,因实在觉得可怜,所以我便将它带了回来,未同阿玉姑娘商议,还请不要生气。”
说罢,他弯腰朝芭蕉丛里摸出了一只皮毛杂乱的白橘色幼猫。
幼猫又瘦又小,被月镜潮捧在手里。
“你看,它还是蛮可爱的。”
他露出一个笑,“是吧?阿玉姑娘。”
少年的笑颜温柔无害,像是独秀于夜空的烟花,偏偏不清冷如月,带着亲近和真实。
玉霎垂下睫毛,向后退了一步。
但就是下意识地后退,让少年愣了下,把手里捧的小猫收回来,亲近的笑意慢慢变为失落。
他抬眼瞄了一下玉霎,又看了看手里的猫。
“阿玉姑娘,不喜欢小猫么?”
月镜潮以为玉霎不喜欢毛茸茸的东西,把它抱在怀里,用袖子盖住,面上略有歉意:“抱歉,我……我这就把它放走。”
猫儿实在太小,若是被放出去,要不了多久就会死的。
这家伙都还是寄居在别人的屋檐下,就开始同情起更弱小的猫了么?
“不必,你若是喜欢留着吧。”
玉霎看他脸上的失落,到底是心软了,绕开月镜潮往屋里走,嘴里问话:“你出去了?”
“是,因为小猫叫唤了好久,我便打开后门循着声音找它。”
月镜潮略带歉意。
今日在家中打理家务时,他听得后院有小猫凄厉地呼唤母猫的声音,远远地从巷子一头传来,最后停在院子附近,叫唤的声音已经很小了,仿佛随时可能熄灭。
他于心不忍,还是出门把小猫抱了回来。
“我确认过,周围没什么人的。”
月镜潮再三保证,“而且就出去了那么一会,应该不会有人注意到。”
“嗯。”
月镜潮抱着猫赶上她的步伐,问:“所以,阿玉姑娘同意我养小猫了么?”
“你要留着它,你自己想办法养活罢。”
“好哦,阿玉姑娘。”
他很高兴,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得到养猫许可的月镜潮接过玉霎带回来的肉,积极地去准备晚饭。
他先切下一点碎肉喂小猫。
猫窝安置在柴房里,用松针和稻杆搭建了一个小床,他剪裁了一小块衣服给它做了被子,小猫饿坏了,抱着肉就开始吃。
月镜潮身体病弱且外头又有人在抓捕,自然不能抛头露面,只能在家中操持家务,例如洗衣做饭,打理院子,喂鸡种菜。
虽说他言行举止也是人世里不通世事的书呆子,恪守礼仪,但操持家中同样细心,并不会像酸秀才那样,一旦认定了自己是读书人便两耳不闻窗外事。
月镜潮体谅玉霎在外面做屠夫的不易。
他同样是魔域里成长出来的人,再怎么不谙世事,从府邸之中一路走来,眼看耳闻,半魔什么处境他都看在眼里。
玉霎放工回来什么也不想做,她照例是躺在摇椅上,盖着被子小憩。
屋内打扫收拾得干干净净,常年随意堆放的杂物摆放整齐。
此前因为没时间搭理和添置的厅房显得格外空旷,现在越发地精致漂亮起来,摆上了种植的花,库房里的屏风和帘子也被找出来挂上。
野蛮生长的玉霎突然精致了许多,正如女魔说的一样,整个人精神了很多,像是得到了灌溉的禾苗。
今日照例下班后躺在摇椅上,身上盖着的毯子新晒过,还带着淡淡的皂角和花香气味。
玉霎望着窗外,还是在思考魔域近来要将魔修和半魔赶出去的传闻。
若是真的被赶走,那么……她好不容易在这里站稳脚跟,就要功亏一篑了么?
“阿玉姑娘,今天你是想吃炖肉还是炒肉呢?”
还没等玉霎思绪飘忽,月镜潮从门外探头,拿着锅铲问小声地问她今日肉菜怎么做:
“我今天去抓猫猫时,其实还买了街边婆婆卖的冬果……听婆婆说,冬果做汤很好。”
唔。
玉霎侧脸去看腰上挂着围裙的月镜潮。
这小子要怎么办?
现下局势那么乱,若是真的被驱逐出去,要带着他走么……病发的时间越来越不稳定,身边没有人照应也不行,不过,他身体也不好……两个病秧子怎么能在三千魔域的边境活下去?
“阿玉姑娘?”
出神之际,月镜潮已经来到了她跟前,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担心地问道:“阿玉姑娘可是不舒服?又发病了吗,我这就给你煎药去。”
“不。”玉霎看着他的脸,摇头,说:“我没事……就炖肉吧,好久没有吃炖肉……算了,我来做吧。”
“啊?真的吗?”
月镜潮不好意思地说,“虽然没有做过炖肉,我也能做好的。”
虽然他手脚勤快,但做饭这方面真的是……一言难尽。
玉霎平日里不在家里吃。
她是半魔,修为也算过得去,长时间不进食没什么要紧。自从月镜潮到来后,他总是热衷给玉霎做饭。
玉霎来来回回吃了几次,在少年希冀的眼神里又说不出伤人的话,只得点头说还行。
今日她打算还是自己做点。
她起身,从客厅里出去,身后跟着月镜潮。
门廊上挂着的铜风铃发出细碎的动静。
月镜潮被安置睡在客厅,用屏风隔开一个小空间里放着一张木床就充当他的床。
他身上的财物不多,除了一件昂贵的纱衣,还有一个芥子袋。
芥子袋中全是人世的书籍……他的钱财都被人骗走了,难为他还留着那么多的书。
月镜潮托玉霎买些纸笔水墨回来,闲来无事时在家中抄书,再请她拿出去换了钱回来……他几乎没为自己要过什么东西,换下鳞织纱衣后穿的是玉霎换下来的两套旧衣。
他只托玉霎买了很多花种。
现下玉霎房间里幽幽开放的花,也是月镜潮种出来的,摆在窗台上,随着铜风铃摇曳。
很雅致。
跨进厨房的玉霎扎好头发,围上围裙。
她的刀功了得,把魔兽肉切得细条,一边告诉月镜潮炖肉的步骤。
魔兽肉于纯种大魔来说是一抿即化的鲜品,对半魔也有滋补的功效,半魔可不经常能买到魔兽的肉,一直还是用普通的兽肉果腹,风水和人世不同,能吃的兽肉也是又柴又干。
他认真地记,骨节分明的手浸在水里洗沾满了泥土的冬果……灶台边上堆着很多魔域特有的冬果,想来这厮是把看到的冬果都买了下来。
月镜潮看看手里的冬果,抿着唇羞涩地笑了笑,说:“一个婆婆拉着那么多的瓜果在街上,腰都压弯啦,我……我就全买了。”
“不要相信和同情任何人。”
玉霎接过他手里的冬果,切了:“在魔域里,谁都不可信任。”
魔域之中,谁人都不可信任,谁人都可能会是歹毒的孽障,就算看着年迈看着体弱……心善的人在此处没有活路。
“我记得啦,抱歉,阿玉姑娘。”
“没有责怪你,下次注意些就是了。”
玉霎回头看一眼坐在灶前的少年,火光将他白皙的脸映照沾染上暖意,垂眸拨弄柴火时,恰似有星星落在了眼睛里。
他察觉到了玉霎的视线,抬眼对她笑:
“不过还好,遇见了阿玉姑娘,真是万幸。”
月镜潮生火,松木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响。
小猫也从窝里出来了,跌跌撞撞地走到他身边,蹭了蹭他。
少年朝它笑笑,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
“也别太相信我。”
玉霎把切好的肉和冬果码到盘子里,见他情绪又低落下去,她总不忍心看这张脸失落的,换了个话题,问:“为什么每天都要做饭,你我都是半魔,无需进食。”
“半魔也要好好生活才是,阿玉姑娘太瘦,我觉得阿玉姑娘是得多吃些才有力气上工,屠宰魔兽一定很累罢?”
少年的回答很赤诚,就是想让玉霎好好吃饭,光是辟谷也不行。
月镜潮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总是自称小生,且敏感害羞,和玉霎说话,耳根子会脸红,是后来才逐渐亲近了些,不过还是阿玉姑娘长阿玉姑娘短的,亲近但又不失分寸。
“还好,都习惯了。”
玉霎将肉下锅,虽然自己也是很久不曾生火做饭,但至少还记得步骤。
“阿玉姑娘是从何学来的炖肉呀?”
原先打扫厨房的月镜潮都惊叹厨房里的灰尘之厚,怀疑玉霎是不是自从搬来后就没有自己做过饭。
“我娘教的。”
玉霎提起自己娘亲时总是面无表情,不过她也很少和月镜潮说起自己的家人,几乎没有。
“原来是这样,”月镜潮反思:“我阿娘教会我很多事情,但唯有做饭不曾教过我。”
健谈的月镜潮说过,他的母亲是北郡的一位商人,平时很忙,和自己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次,他住在自己的家中,读书学习。
“无事……温水下锅,捞出血沫,再放入其他冬果炖煮。”
“我记住了。”
简单地炖点汤,煮点肉,月镜潮手脚麻利地招呼玉霎吃饭,自从他入住后,每日必须得一起吃至少一顿饭。
吃饭的桌子很小,两人面对面坐着,桌子上点着魔火油灯,桌子上的食物冒着热气,玉霎炖的汤和月镜潮炒糊的菜,玉霎碗里的米饭堆得很多,碗旁边放着月镜潮打来的酒。
“吃饭,阿玉姑娘。”
今日月镜潮还要照顾小猫,把猫的窝挪来了,这小家伙一直在呼唤母猫,离了人也不行。
这一幕有点熟悉,玉霎想起来很多年前,自己尚在人世时候所处的家里。
她做好了饭,阿娘在桌子上点了灯,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用饭,但与她无关。
年纪尚小的她蹲在昏暗的角落里看他们一家和美地用餐。
“怎么啦?”
月镜潮看她心情不是很好,眨眨眼,问:“方才阿玉姑娘归家,便心事重重的,怎么了呢?”
“没事……吃饭。”
“诶?真的没事吗?”
“嗯。”
月镜潮给她盛汤,说:“阿玉姑娘,心里若是有事可一定要说出来,不要把自己憋坏啊,来,,喝点汤,酒么,酒就少喝点。”
玉霎点点头,“多谢。”
两人吃饭,气氛也不尴尬。
“对了,阿玉姑娘,今天我还想到外面去,家中该添些米粮了,嗯……还要给猫也买些药材,这小猫似乎是因为瘦弱才被母猫抛弃,买点兽药回来给小猫治治。”
“那过会一起出去,家中的药也不多了。”
“好。”
月镜潮虽然腼腆,但是很能找话题,相对着吃着饭也不无趣了。
“阿玉姑娘,你觉得小猫叫什么合适呢?”他有些苦恼:“它还没有名字呢。”
“猫么?”
玉霎想了想,说:“阿藏?”
少年脸红了起来,他语气带了点羞愧和窘迫:“阿藏?不不不……要不,要不叫小藏好了。”
“随你。”
猫是他要养的,玉霎才不管,拿起勺子喝汤,抬眼见他目光犹豫,似乎还有别的话要说。
“怎么了?”
“我阿娘来信给我了。”
“你回信了么?”
少年点头。
“说了什么?”
月镜潮从怀里摸出来一个信封,从信封里倒出一只珐琅缠花的玉镯和书信,腼腆道:
“阿娘把家传的手镯寄过来了,她说……”
“说了什么?”
玉霎放下筷子,问。
少年拿着那只缠花镯子,像是捧着极金贵的东西,羞涩道:“要我把镯子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