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过信陵饮
徐子京活了十七年,头一次带姑娘买东西,头一次银钱不足,头一次跟人讨价还价。chuoyuexs他涨红了脸,两眼盯着卖家,卖家啐了他一口,道:“什么毛色不毛色的,买不起便不要看,最少一千八百贯,少一个铜板也不行。”
“一千贯,你若是肯卖,日后还来看顾你的生意。”
“姑娘议价也要看看地方,马匹又不是米面油盐,哪里来的日后生意?”
祝逢春抿唇一笑,道:“卖家有所不知,我们皆是附近的兵士,买马是为迎战戎狄。眼下开战在即,不知多少人缺少马匹,你若肯开个公道价钱,我们自会将你荐给其他兵士。”
卖家眯了眼睛,瞥那枣红马一眼,捏着手指来回算了两遍,道:“我再饶你们三百贯,一千五百贯,有么?”
“再降些罢,一千二百贯,卖家只当为大齐出了一份力气。”
祝逢春合着双手,朝卖家拜了两拜。卖家摇了摇头,道:“罢了,看在你们皆是军中之人,一千二便一千二。”
“多谢卖家,我们定会好好爱护这马。”
“套话不必说了,把钱给足便好。”
祝逢春点一点头,便去身上取出四锭大银并三百两银票,徐子京也把他那七百两拿了。卖家一一验过银票,一一称了银锭,将它们收在箱里,去一旁翻出鞍鞯辔头,套在枣红马身上,将它从厩里牵出,递到祝逢春手上。
“马掌已钉过了,客官慢走。”
“谢过卖家。”
离开马市,祝逢春笼住马头,帮它把鬃毛理顺,道:“你几岁了,应当还没有名字罢,让我想想,叫你什么好些。”
“此马通身枣红,鬃毛处又显绛紫,乍看如云霞一般引人注目,不若便叫追霞二字,既道其千里之能,又赞其毛发昳丽。”
“好名字。”祝逢春拍了拍马颈,道,“从今往后,你便叫追霞了。”
那马将头垂下,便去蹭她的手臂,徐子京笑道:“这马倒也有些灵性,知道自己有了个好主人。”
“万物皆有灵性,何况世间难得的宝马。”
她在淮阴时,也有一匹极为出挑的好马,通体雪白,一日能行七百余里,追霞与那匹马相比,竟还要高出几寸,想来可行千里之远。她有长枪在手,再得如此良驹,再遇戎狄,莫说以一敌百,便是以一敌千也未尝不可。
“可惜买了追霞,便不能再邀请姑娘赴宴。”
徐子京拎出原先包裹银锭的青布,随手荡了两荡,道:“此时此刻,我身上只剩几枚铜板,顶多请姑娘喝杯热茶。”
“不碍事,我看看我的。”
祝逢春翻了翻钱袋,又探了几遍袖袋,最后只摸出五枚当三钱。
“二十文钱,姑娘吃得饱么?”
“若是只买炊饼,勉强可以果腹。”
徐子京摇摇头,道:“我带姑娘进城,哪里有请炊饼的道理。何况姑娘兼人之量,若是只吃炊饼,要不了多久便又会饥馑。”
“一顿而已,稍微敷衍也不是大事。何况按照你和罗松的赌约,你只用给我三百两银子,而今为买追霞,你已花了整整七百两,折成宴席,少说也有一二十桌。”
“不好,追霞之事,原本便是我思虑不周,只带了七百两银子,若是再让姑娘忍饥挨饿,岂不是错上加错。”
“七百两银子,足够一般人家受用一生。”
祝逢春看他依旧皱着眉头,拍了拍身侧追霞,道:“你若还是计较这些,我便把追霞退还卖家,换一匹三百两上下的凡马。”
“不可!”
徐子京接连摇头,道:“姑娘好容易得了一匹良驹,如何能轻易换成凡马。战场之上,马慢一分,便多一分危险,以凡马对良马,即便姑娘武艺高强,怕也只是龙困浅滩虎落平阳,再想取胜,便要多费不少心神。”
祝逢春笑道:“你既知晓马的紧要,为何还会为这一餐一饭烦恼?”
徐子京收回手,面庞登时变得滚烫。他看一眼空荡荡的钱袋,又看一眼笑吟吟的祝逢春,赧然道:“我只是有些过意不去。苏公子家境平平,犹能用各色佳肴招待姑娘;我身为徐家嫡子,却只能让姑娘啃些炊饼。”
“嫡子?看不出来,徐公子还有这等身份。”
被她一问,徐子京面上又热了几分,他抬头一看,见她还是春风和煦的模样,道:“说来惭愧,我确实是徐家家主的次子,此前不说,是怕姑娘疏远于我。”
“你又不曾对我不利,我为何要疏远你?”
她轻轻一笑,似一声春雷,敲碎绵延千里的河冰;又似一只新燕,所过之处,山川染绿枯木逢春。
如苏融所言,她不问身份,不问过往,只要认定一人,便会捧出一颗真心。
徐家从祖父那一辈开始,便一直反对女主执政,为此隐退三十年之久。而今重新出仕,即便改弦易辙,也不免与新党冲突。
祝姑娘出身女营,又了解徐家的过往,而今知道他的身份,竟还愿意与他交游。
“说到疏远,你一天天地叫我姑娘,才是真的疏远。已经开始你我相称了,却还要带一个姑娘,既不合礼数,又不甚亲切,两两不沾,不知在喊些什么。”
“我……”
徐子京张口解释,忽然发现,自己当真一直在以我自称。因祝姑娘与同伴皆是如此,听得久了,他竟也忘形起来
“在下一时失言,还请姑娘见谅。”
祝逢春无奈一笑,道:“罢了,你想叫什么便叫什么罢。我就知道,孔孟文章读得多了,一颗聪明脑袋便蠢笨了,苏融钻研新注,已经迂得厉害,你在徐家长大,自小修习古注,难怪比苏融还要迂上许多。”
“徐子京一万年也只是徐子京,自然和苏公子不同。”
他朝她拱了拱手,心里不由得想到,这已是第二次了,她在他面前提起苏融。她与旁人相处时,也是如此么?还是与他在一起,极易让她想到苏融。
若是前者,在她心中,苏融的分量可想而知。若是后者,他是应该就此改变,还是继续下去,让自己和苏公子再相似一些,好让她多看他一看。
她与苏融相交十数年,定是爱极了苏融的模样。
思及此处,徐子京猛一摇头,如他方才所言,徐子京无论如何皆是徐子京,如何能变作苏公子的模样。
何况十数年之久,她与苏融都不曾定亲,可见她对苏融只有亲友之爱,不曾有过一分一毫伴侣之爱。
“午时了,我们是去买炊饼,还是回军营取银子?”
“军营不免太远,先买几个炊饼垫一垫罢。”
徐子京牵上自己那匹马,因为要买马回去,他与她只借了一匹马出来,两人轮换着骑。
因为不愿让她劳累,轮到他骑马,他便行得极慢,好让她轻松跟上。为这一点,一路被她说了不知多少句。
两人行了一二条街,终于在路边寻到一个挑着炊饼叫卖的小贩。祝逢春买了五个炊饼,吃了两个,再吃便觉难以下咽,道:“我们找找有没有馒头罢,这炊饼一点滋味没有。”
“馒头虽有滋味,却比炊饼贵了许多。”
“横竖我们是要回营的,少吃一点,回去让苏融做便是。”
她掂了掂剩下四枚铜板,径直向前走去,却听徐子京说:“不用回营,你稍待片刻,我去去就回来。”
“你去做什么?”
“换钱。”
祝逢春一怔,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他向来时那条街走去。过了一阵,他折返回来,手里拿着两锭小银子,不见了腰间佩剑。
“你这是……”
“放心,是活当,加五两银子便能赎回来。”
祝逢春放下一颗心,与他一起去了一家酒楼,看他点了一桌子菜,又想起系在楼下的追霞,道:“今天让你如此破费,我倒不知该回请什么了。”
“履行赌约罢了,哪里用得到回请。”徐子京举起酒杯,道,“子路有云,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1]。而今子京不过花费数百两银钱,当掉一把佩剑,犹未及子路之境,姑娘不必介怀。”
“话虽如此,可该回请的还是要回请。”
“那日后姑娘遇见好酒,可分子京一碗;遇见好菜,可与子京同享。”
“如此甚好!”
祝逢春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两人一连喝了几杯,终于等到上菜。因为地处河北,此地菜式与江淮全然不同,她试了两道菜,只觉新奇非常,一连夹了几筷。
“看来姑娘并非吃不得北菜,苏公子不免过虑。”
“苏融那人,便没有不过虑的时候,随便一点小事,在他看来就像天塌一样。”
那应当只是在意,不愿看你冒险,不愿让你受伤。
徐子京心里想着,嘴上却只是讲解菜式。吃到一半,祝逢春道:“这里面有好几样我喜欢的菜,回头让苏融学学,想什么时候吃什么时候吃。”
徐子京动作一顿,刚想说点什么,便听到一阵喧闹之声。喊来过卖一问,原是几位戎狄之人,非要点一道酒蒸羊,可最后一份已被他们买去,店里拿不出新的。
作者有话要说:
[1]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子路曰:“愿车马衣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子路曰:“愿闻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论语·公冶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