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歧道(完)
施辰静静站立在原地。
他右手提剑, 尾指几不可见地颤抖。自从施家灭门后,他便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安稳的觉,因此眼下青黑, 眼中甚至还有红血丝。
施辰就用这双满是疲倦的眼眸看向戚善——她成长得很好, 皮肤白净,五官精致清丽,就连修为都已经到了分神期。
在以为戚善已经逝去的那些日子里,施辰躲避了家人独自住在常连山,经常会幻想一些自己教导戚善成人的场景。
他还没有教会她认全所有字, 还没有告诉她丹药要如何炼制,也还没有带她去看西域的大漠、南境的荷花。
施辰经常会想阿善长大后会变成怎样的模样。
现在他见到了。
比他想象得还要好。
施辰想要笑,可是唇角微微抿起, 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笑得自然——仔细想来,他已经许久未曾笑过了, 以至于如今哪怕心中真的升起些许快慰, 他面上还是僵硬,露出的笑不伦不类。
他想问戚善当年发生了什么, 又想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还想……还想问问她为什么没有回来见见他。
虽然他也知道她不回来的理由。
施辰有那么多的疑问想要问她,只是这些问题还没从喉咙中出来, 戚善冷淡的目光就让他眼中的笑意褪去。
尾指颤抖得愈发厉害。
施辰看着戚善, 发不出声音。
仿佛知道他的心里话, 戚善声音淡淡。
“你是不是好奇我为什么没有死?”
戚善直视他, 都这个时候了, 施辰望着她干净纯澈一如当年的双眸,心中渐渐升起一些怪异的快慰来。
可心又是酸的,眼眶不知为何也悄然变红。
他看着戚善偏头看向劫雷下的沈夙,她看他的目光柔软而清澈——当年带她泛舟时,她也曾经用这种目光看着他的。
施辰听戚善说:“是师父和沈夙救了我。”
沈夙?又是沈夙?
施辰满嘴苦涩。
想到归家后看到的一地尸体,施辰的心再次冷硬起来。他握紧手中的长剑,不敢对上戚善的双眼:“阿善……别管这件事了,好不好?”
他语气卑微到像是乞求。
戚善手中不知何时也出现了一把青色长剑。
她执剑直直地挡在施辰面前,面无表情,神色却坚定。她轻声:“施辰,沈夙的事情,我不能不管。”
在她身后,又一重劫雷降落,带着渡劫修士都无可匹敌的威力重重砸在了沈夙的身上,砸得他重重跪倒在地上,浑身焦黑。
这是沈夙的劫。
他杀生过多,虽然杀的都不是好人,可是手中到底沾满了鲜血。常人只需挨过九重劫雷,可如今九重雷过去了,天上的劫云却愈发厚重,劫云中的紫色能量愈发厚重。
戚善没有回头,却听得到身后沈夙嘶哑着的笑声。
他说:“我沈夙一生坦荡!我可曾错杀一人!人人道我歧途不归,焉知我道我心!我身可死,我心不灭,我道永存!”
戚善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她答应了沈夙不干涉他渡劫——哪怕亲眼看他葬身于此——同样,她也不允许其他所有人干扰到他的渡劫。
哪怕这个人是施辰也一样。
施家和沈家的恩怨她不管。
戚善站在这里,为的是守护沈夙,守护沈夙的道,守护他们的道。
他们的歧道。
看着施辰低着头抿紧唇角的模样,戚善轻叹一声,解开了披风,露出里面的鹅黄长裙。寒风吹来,黄色裙摆随着风摆动,她眉目冷清,像是绽开在八荒蛮墟最美丽的花朵。
可是这花带着刺。
戚善淡淡:“拿起你的剑吧。”
施辰猛地抬头看向戚善。
他张开嘴,眼眶湿润,满脸隐忍:“你真要与我作对?”
戚善看着他,平静:“不是我与你作对。”
她冷静地像是叙述一个事实:“施辰,这只是因为我们立场不一样。”她敛眸,“显然,我们都不打算放弃自己的立场。”
施辰几乎握不住剑。
可最后,他还是握住了。
施辰咬牙,八荒蛮墟本就压制灵力,他只能拼尽全力调动全身的灵力,忍着筋脉都要破裂的痛苦朝沈夙的方向刺去。
这一剑带着分神期修士的所有力量,劈开了空气,一瞬间仿佛有水光绕着那长剑旋转,这些水光在急速旋转中变化为水龙形状,直直向着跪在劫雷下的沈夙冲去!
施辰天赋极好,从小跟着虚弘宗学习,这些年也到了分神期。
他的全力一击,饶是同样等级的戚善也难以自信抗下,更何况这还是在灵力枯竭的八荒蛮墟。
只是戚善这么多年也不是白过的。
她居然挡下了。
戚善咳了咳,压下刚才直面那剑气时从胸口上涌的血腥气,默然看向施辰:“我都说了——”
她顿了顿,冷笑一声:“别过来,别动他!”
她是当真要为了沈夙与他作对!
施辰满心荒唐。
事情怎么会走到这般地步!
施辰
不想伤害戚善,只是脑海中施家那些死去的人的音容笑貌却一一在他眼前浮现,最后停留在他父亲死后还是闭不上眼角的模样。
——死不瞑目。
饶是死了,他也用这种方式来提醒施辰,让他日日难眠,忍着心中的愧疚,背叛自己的道也要给施家人复仇。
施辰又再度握紧手中长剑。
等到长剑抵在戚善的喉咙前的时候,施辰忍着全身筋脉碎裂的痛苦,唇角溢出鲜血。他感受到满嘴的腥甜味,低头就是戚善已经没入他胸膛的剑。
他想笑,这回是真的笑出来了。
只是眼角的泪水也下来了。
施辰微笑:“也好,我本就欠你一条命。”
他到底是舍不得伤害她,最后还是放下长剑。戚善拔出染了血的长剑,愣愣看着他抹去唇角的血,嘴唇嗫嚅半天,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施辰受了伤,走路极慢,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戚善面前,笑了笑,像是当年一样,伸出手抚了抚戚善的长发。
他一如当年温柔:“阿善,对不起,还有——”
施辰轻声:“我来迟了。”
我来得太迟了。
迟到错过了我们本该有的未来。
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施辰不求她原谅。
他转头,颓然地看着天边的劫云散去,劫云下的沈夙缓缓地站起了身,他浑身黑衣带血,浑身气势内敛,没有半分灵力波动,普通得仿佛一个凡人。
可凡人不会在六十四重劫雷下活下来。
他……成功了。
“我不会杀你。”
沈夙冷冷看着施辰,淡淡:“施家的事情你半分不知,这是我当初不杀你的原因。可我不现在不杀你的原因——”
他说:“活着可比死了更不好受。”
“不是想要报仇吗?”沈夙嘲讽看他,“那就忍着孤独,背着仇恨,努力飞升来找我报仇。”
就像他这些年来做的一样。
沈夙看向捂着胸口咳嗽不止的施辰,语气冷然:“现在,滚出八荒蛮墟。”
施辰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脑海中一阵强大的力量涌入,他的脑袋顿时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的痛,当即就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当天边展露出一道金光的时候,八荒蛮墟迎来了千百年来的第一道阳光,所有的幻境在一瞬间全部破裂,一个又一个沉溺于幻境的修士被强制性地带出了幻境,回到了现实中。
林枢回到了八荒蛮墟,看到了晕倒在地的施辰。
不远处,戚善还是一身熟悉的鹅黄长裙,目光静静地看过来。
林枢回忆起幻境中的场景,躲开了戚善的视线。
他扶起施辰,把施辰交给身后通宗门的弟子,低声嘱咐:“带施辰回去,让宗内的长老们好好为他调养。”
这名虚弘宗弟子担忧地看他:“那你呢,少宗主?”
“我?”林枢沉默半晌,回答他:“我……我还要等一人。”
见越来越多的修士出现,他们个个虎视眈眈盯着沈夙和他身旁的戚善,林枢揉了揉眉心,沉声:“你现在就走。”
虚弘宗弟子本来还想同他说什么,可是对上他坚决的视线,登时就说不出话来了。
他不是不知道轻重缓急,只能咬牙应了,带着施辰离开。
林枢这才松了口气,又把目光放在不远处的戚善身上。
他想到了很多。
想到了幻境中错过了三次的八岁的阿善,想到了山谷中吃着烤鱼的阿善,也想到了那个夜晚丧失了光明后耳畔她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这一切的一切,都汇成了同一个阿善。
八荒蛮墟的厚重乌云被金光驱赶散开。
沈夙抬头遥遥望了一眼金光绽放处,知道那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心中没有畏惧,反而一片坦然。
他微笑同戚善说:“来日见。”
语气笃定。
戚善也微笑颔首:“来日见。”
沈夙本该就此离开,那金光在天边撕开了一个洞,沈夙感受到了金光处传来的强大引力——他如今渡劫成功,已经是仙人了,此处便不是他该待的地方了。
仙人无欲,沈夙却是个半吊子仙人,心中对凡尘还有挂念。
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他指尖轻点戚善的眉心,便有金色的光芒从他指尖而出,继而没入戚善的眉心。
刹那间意外陡生——
雪山崩塌了!
偌大的雪山仿佛顷刻间倒塌,所有的修士甚至都来不及逃跑,便脚下一空,落入无边黑暗。八荒蛮墟的雪花在一瞬间仿佛片片重如千斤,砸得人往下掉。
不是没有人想要逃跑,来的不乏分神期修士,可是八荒蛮墟本就压制灵气,这意外又来得迅速,所有人始料不及,一时整个八荒蛮墟充满了哀嚎声。
“我说了,想拿我的秘境,必须用命来换。”
沈夙合上戚善的眼睛,看着戚善整个人被金色光圈包裹着向下落去,他眼神柔和,自言自语:“阿善,这是我的礼物,也是我的祝福。”
他把秘境给了戚善。
等金色光圈带着戚善落入雪山之底,他抬起手臂,向戚善的方
向潇洒地挥了挥手:“期待与你再次重逢。”
他朝另外一人的方向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最后转身,消失在天际。
绝大多数跟着施辰来的修士们都死在了八荒蛮墟,可是还是有人在死之前把消息报给了各自的宗门——已经飞升的沈夙把秘境给了一个女人。
而那女人如今长眠于八荒蛮墟的雪山之底。
纵然八荒蛮墟恶名在外,但是仍然有一批又一批的人妄图进入八荒蛮墟,来寻找这个传说中接受了仙人秘境的女人。
夺人秘境到底不好听,于是很快多方宗门的人便派出了精英聚集于八荒蛮墟外,所有人众志成城想要“替施家报仇”,杀了这个和沈夙一丘之貉的女人。
这些人被拦在了八荒蛮墟之外。
林枢孤身一人立于众人之前,一身道袍在空中无风自摆。
他眉眼很冷,身形消瘦,穿着蓝色的道袍仿佛是要归去的仙人,来的这些宗派中不乏与他相识者,可是此刻看着他,却不约而同觉得陌生。
谁人不知虚弘宗的少宗主温润如玉、未语先带笑?可眼前这人却神色冷淡,仿佛生于这八荒蛮墟,浑身的血都被八荒蛮墟的雪填满了似的。
林枢眉眼不动,挡在所有人面前。
他说:“谁踏入八荒蛮墟,便是与我林枢为敌。”
有人不可思议,怒斥:“林枢,你这么多年学的东西都是学到了哪里去了?!我们斩奸除恶,这是为了施家伸张正义!”
周围人纷纷附和。
伸张正义?
林枢嘲讽地笑了,他看着面前这些个个穿着道袍、自诩正道的修士们,看着他们写满了贪欲的脸,只余下满心的荒谬。
他平静地问这些人:“何谓正道?何谓歧道?各位可曾知道自己要讨伐的这位女子的姓氏名字?可曾知道她修得什么道?又犯了什么错?”
所有人哑口无言。
林枢道:“各位什么都不知道,何来的斩奸除恶、伸张正义?她犯了什么错需要各位大张旗鼓地讨伐?各位替谁来伸张正义?各位知道施家和沈夙的过往吗?”
“瞧,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林枢清清冷冷地弯唇,眼中满是失望。他固执地挡在所有人面前,不肯挪开一步,重申:“踏入八荒蛮墟者,与我林枢为敌者!”
青年声音坚定,掷地有声。
林枢本身的修为就高,听闻如今已经到了渡劫期,在场谁也不敢真的和他为敌。更何况他不仅是林枢,还是虚弘宗的少宗主。
谁愿意和虚弘宗为敌?
林枢气势凛然,半分不让,其他宗派的人一时被震慑住,真的不敢踏入八荒蛮墟半步了。有人觉得林枢这做法“不是正道所为”,跑去虚弘宗找了林申水,哪里知道林申水不说林枢好,却也不说林枢不好。
这便是默认的意思了。
林枢就这么在八荒蛮墟守了整整八百年。
天寒地冻,万物凋零,他立于冰原之上,想到戚善就在冰雪之下,便觉得八荒蛮墟漫天的雪花都要落地开出温暖的花。
他守护着她,守护着八岁的阿善,守护着长大的阿善。
寂寞吗?
大约是有些的。
方圆百里没有声音,万物死寂,陪伴他的唯有八荒蛮墟千百年融化不了的冰、终日不停的雪。
可只要想到这天地只有他和阿善,宛若死水的心又被春风吹起,掀起波澜。
虚弘宗的弟子来了好几拨,每次大家都劝说他回虚弘宗看一看,有贴心的人更是主动提出愿意替他守护八荒蛮墟。
林枢一概拒绝了。
他淡淡笑道:“我不放心——离开半步,我都不放心。”
只有亲自守在这里,他才能安心。
八百年过去,外面春去秋来、花开花落,凡间朝代都几经更迭,八荒蛮墟仍然和千百年前一个样。
直到一日林枢打坐完睁开眼,忽然发现自己面前的地上冒出了点嫩绿。
他愣住。
这嫩绿一日又一日地扩散,终有一日铺满了荒原。林枢站在柔软的绿草地上,恍惚间已经记不得从哪一日开始天空没了雪。
春暖花开。
有一朵向日葵从地上冒出。
一朵两朵,三朵四朵,最后蔓延开来,变成了一片明黄色的花海。清香扑鼻而来,林枢立于花海中,似有所觉,转过身去,接着看到了不远处的戚善。
她一身鹅黄衣裙,立在花海中,一瞬间教林枢以为是花海中的向日葵成了仙。
向日葵仙子朝他挥手,向他微笑:“许久不见,林枢。”
八百年称得上一句“许久不见”吗?
林枢觉得大约是称得上的,于是他洒然一笑:“许久未见……阿善。”
天边有金光洒落。
林枢不提这些年自己阻拦了多少人,也不提这些年自己孤身一人守着一地冰原的寂寥,面色平静,似是无事发生。
他熟稔地向她贺喜:“恭喜飞升。”
等了八百年,不过等来了这相聚的一刻钟。
可林枢无悔,他心中甚至是快慰的——他终究是替她做了些什么。
“林枢……你不必为往事
愧疚。”
戚善与他对视,似乎要看进他心里。她轻叹一声:“你没有做错什么。正如你当初所言,一切都是你我因缘。”
“那些是我注定要摔的跤、要尝的苦。”
“这八百年也是你我因缘。”
曾有一度林枢不喜欢这个词,可是如今他含笑看着戚善,忽然觉察出“你我因缘”这四个字的好来。
他笑吟吟:“如果你当真心中有愧,不如答应我一事?”
戚善怔住,问他是什么事。
如今的八荒蛮墟已经冰雪消融、春意遍地。
林枢好整以暇地感受着拂面的暖风,心中的荒原也开始消融。他全神贯注地望着戚善,笑意在眼中蔓延。
他缓缓说:“我飞升之日,你来接我,好不好?”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可是不掩其中的骄傲恣意。
戚善愣了愣,接着弯眸,轻嗯了一声。
她轻笑:“我答应你。”
林枢便心满意足,展了展衣袖,笑叹:“有你这句话,八百年值矣。”网,网,大家记得收藏或牢记, :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