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我是谁
少女惊醒了, 嘴里还残留着药汁的苦味, 床边摆着一个空碗, 碗底还残留着一层黑黝黝的汤药。
昨晚她头疼病发作, 痛不欲生, 父母连夜请了大夫来看, 给她扎针喂药,折腾到下半夜, 头疼渐缓才勉强入眠。
醒来时, 梦境忘记大半, 脑子里只残留着一个打铁的虚影。
冷雨敲窗。
是了, 昨晚湿气重, 她就开始犯病。
几乎每到即将下雨时,她就会头疼, 简直就是个人形晴雨表。
已经快到中午了,少女有些饿,丫鬟去灶下做饭去了,无人伺候, 她自己穿衣穿鞋, 扶着床柱站起来的瞬间,天旋地转, 脑子好像脱离了脑壳, 飞到天上去。
她已经习惯这种疼痛了, 熟练的闭上眼睛, 定了定神, 等脑子重新和脑壳会和,没那么晕了,睁开眼睛,坐在梳妆台前,拨开了蒙在镜架上的布。
镜子会招来秽物,而且长期暴露在空气里,时间一长就不亮了,所以铜镜在不用的时候,一般都是蒙着布。
铜镜是新磨的,清晰的现出女子娇美的容颜。
春天的吴兴郡已经很暖和了,一些爱美的姑娘已经脱下夹衣,穿上单衣,现露出窈窕的身材,少女因头疼,还是穿着夹棉的衣裙,她梳通了头发,本想一左一右绾两个双环髻,但是双手却有自己的想法,左右发髻要么不对称,要么总是绾不成型。
最最普通的发式都搞不定,少女干脆拆了头发,用一块蓝布把头发包起来,在脑后打了个结,这样发髻再松再乱也都藏在布里头,看不出来。
梳好了头发,少女走出房门,听见客堂有人在交谈。
因为是为了那件事。
少女蹑手蹑脚的走到了门口夹角,隔着一道布帘子,听着父母和媒婆的对话。
父亲说道:“……此事万万不可,我们只有阿萍一个女儿,家里传了一百多年的瓦当手艺不能在我
们手中断绝,是一定要招赘女婿进门的,生下的孩子也必须跟我们姓,以传承老陈家的香火。早就说过了,我们不嫁女儿,只招老实本分的女婿。”
母亲说道:“我们从女儿十岁开始就培养她当家了,能写会算,家里烧瓦当的手艺都交给她了,本来这技艺是传男不传女的,就是怕姑娘嫁给别人,把技艺弄到夫家去,教会婆家饿死娘家。如今女儿已经学成技艺,倘若再外往外嫁人,老陈家安身立命的东西就没了,这婚事万万使不得。”
媒婆劝道:“那钱家是钱塘本地的大户人家,你们陈家的瓦当小作坊,人家钱家根本不会看在眼里,你们这种小商贩,钱家本来是看不上的,但是谁叫你们家女儿生的好,才貌出众,被钱家二公子看上了呢?央求我这个媒人过来说和——”
母亲打断道:“这婚姻大事不是做买卖,做买卖讨价还价,想买什么就先贬低一下,好压价。我们虽是小门小户,但是来自天下脚下洛阳城,我们老陈家小作坊还烧制过皇宫用的骊龙纹瓦当,若不是遭遇兵荒马乱,我们老陈家才不会来这蛮夷烟瘴之地,吴兴钱家算什么玩意,有钱也是个暴发户,你这媒婆也是中原来的,怎滴为了几个谢媒钱自轻自贱,贬低起自个老乡起来?”
媒婆正欲再劝,父母听不下去了,大声对着厨房叫道:“你是聋了吗?家里地脏了,还不快过来洗地!”
厨房的丫鬟应了一声,往门帘子方向走来,少女连忙悄声回房,假装没听见。
阿萍不想嫁人,也不想招赘上门女婿,去年跟着父母从洛阳逃难到了吴兴郡钱塘关,据说路上遭遇土匪,她摔了一跤,磕破了头,醒来后不记得自己是谁,连父母都不认识了。
这次受伤之后,从此落下病根,几乎每到大雨将至之时,她就头疼,每次犯病之后,心情都会低落,偏偏江南春天雨水多,她最近一直抑郁,心情不好,对婚姻完全没有兴趣。
但是她已经到了议婚的年龄,父母又着急招赘上门女婿,好延续老陈家的香火,开枝散叶,他们千里迢迢从洛阳移民到江南,为的就是保住老陈家的传承。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萍不想结婚,但是结不结婚,和谁结婚,她都做不得主。
丫鬟从厨房端着一盆水,泼水擦地,是逐客之意,媒婆只得告辞,“两位考虑一下,钱家是真的诚心求娶。”
媒婆出了门,穿上鞋子走了。
陈父还在生气,说道:“这媒婆以后别让她进门了,脏了我们老陈家的地。我们老陈家传了一百年的手艺,岂能说断就断?将来我们有何面目见老陈家的祖宗们?明明说清楚了要招赘,要她寻个品行端正、家世清白的上门女婿,最好也是从洛阳来的老乡,她非要说个要娶媳妇的人家,还是江南本地人家!”
陈母倒茶,“好了,别生气了。媒婆就这样,只要肯给钱,歪瓜裂枣也能说成神仙。咱们家未来的上门女婿还得靠媒婆慢慢寻访,别撕破脸。”
陈父说道:“我看希望渺茫,还是我自己留点心,从咱家作坊里挑个好的相配。”
陈母说道:“作坊那些小伙子大字不识,粗俗不堪,那里配得上我们家能写会算的阿萍?我瞧不上。”
陈
父说道:“真有本事,还会看书写字的谁会当上门女婿?”
陈母说道:“从中原逃到江南的落难公子,家财被抢空了,朝不保夕的天天都有,为了生计,他们愿意当上门女婿,我们要有耐心,我们已经碰上了一个……”
陈母对陈父使了个眼色,“肯定还能再碰上一个,我们家有延续百年的瓦当生意要继承,可不能随便找个败家子,以后入了土,如何像祖宗们交代?”
为了延续陈家的祖业,陈父忍了,去了郊外的瓦当作坊,丫鬟熬好了药,端到了陈小姐房间。
“我来。”陈母接过药盏,推门而入,看见女儿坐在梳妆台前发呆,“你醒了?头还疼不疼?快把药喝了。”
“好些了。”阿萍喝了药,陈母又殷勤的问:“今日想吃什么?我要丫鬟去做。”
阿萍摇头,不知为何,镜子里的母亲看起来那么陌生,甚至心里有些抵触感。
“不想吃。”阿萍看得糟心,干脆用布蒙住了镜面,“觉得脑子闷闷的,想去出去走一走。”
陈母说道:“外头下雨了。”
“我知道,要不昨晚也不会头疼。”阿萍说道:“我穿上木屐,再撑一把伞,不碍事的。”
陈母生怕女儿饿着了,这毕竟是老陈家唯一的根,递给她钱袋,“路上遇到想吃的就买,不要走太远,就在洛阳里逛一逛,都是老乡,不会坑你的,外头那些吴兴人很坏的,听你是外乡人口音,就漫天要价欺负人。”
阿萍说道:“我现在已经学会吴兴话了,没人哄得了我。”
陈母面色一僵,而后笑道:“我女儿勤奋好学又聪明,将来把家里生意交给你,必定能在吴兴郡立足。”
阿萍要出门,陈母见女儿的打扮,问道:“刚给你打的金钗为何不用?咱们从洛阳来的做生意的人家,衣服首饰也是本钱的表现,你头上就裹着一块蓝布巾,乡下村姑才这样这番寒碜。来,我给你梳头。”
阿萍说道:“不用劳烦母亲了。我头疼,受不得风,蓝布包头挺好。”
阿萍觉得家里压抑,逃也似的出门,深吸一口气,打着伞,穿着厚底木屐,方头木屐的屐齿在石板路上卡卡作响。
原本木屐是分男女的,女人穿圆头木屐,男子是方头木屐,但是大晋曾经掌权的皇后贾南风执政时,为了昭现皇权的力量,经常故意穿方头木屐行走,宫人为了讨好贾皇后,纷纷效仿,从宫里传到民间,由上而下,成为风尚,一时洛阳城里女子都以穿方头木屐为荣。
只是这股风尚隔远了就不灵了,闭目塞听的江南人还是男方女圆,去年永嘉南渡,这一股洛阳人跑到了吴兴郡,他们一直原籍是洛阳为荣,不肯入吴兴户籍,连衣食住行也尽量保持洛阳风格,以显示天下脚下百姓的不同——难民也只有通过这些细节来保护自己失去家园、被迫迁徙到他乡的脆弱的自尊心。
洛阳里街头的女人们穿的大多都是方头木屐,听到的基本上也是乡音,感受着人间烟火,阿萍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很奇怪,在家里莫名紧张压抑,但是每次在市井,阿萍却有种莫名的安全感和熟悉感,身边市井喧嚣比药还管用,所以每次难受烦躁的时候,阿萍都会出门上街走一走。
走着走着,阿萍到了洛阳里的里门,白天里门是打开的,晚上才会关上,这是一道隔绝北方难民和南方本地人之间的大门,初来乍到,难民和本地人之间隔阂敌视和防备远远大于融合。
难民觉得本地人阴险狡诈,利用语言和不懂当地行情,总是欺生,坑他们的钱。
本地人觉得难民凭着王导颁布的《侨寄法》不用交税,不用服徭役,做生意成本低,抢了不少本地人的生意和饭碗,还总是一副我们中原文明之地瞧不起江南蛮夷之地的高高在上之感,明明寄人下,还总是瞧不起本地人,真是讨厌。
阿萍是个女子,独自出门时,很少跨越这道门,一直待在洛阳里的难民安置区。
所以,阿萍转身,往回走。
一阵南风吹过,裹挟着湿润的水汽还有食物的香气传到了阿萍的鼻尖。
好香!
阿萍嘴里本能的涌出一股潮湿,咽了咽口水,再次转身,打着伞寻香而去,方头木屐跨过了里门。
过了十来个铺子,阿萍找到了香气的源头。这是一家刚刚开张的铺子,王记胡饼铺。
胡饼刚刚出炉,因而格外的香,吸引了好多食客排队购买。
阿萍排在最后,门口有个憨态可掬的木头人,木头人脖子上套着一个中空的胡饼。
阿萍莫名觉得亲切,不禁伸手去摸木头人。
“姑娘不要动。”外头买胡饼的伙计说道:“天气太潮了,油漆未干。”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