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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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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动台的雨已下了三天,到今日仍没有要停的样子。

    近百名修真世家长老在观刑台上正襟危坐,四下却静的连落针声都清晰可闻。

    直到——两名弟子押着一个人从窄门上了刑阶。

    那已经不能算是人了,只模糊可以看出个人形,他的衣摆被雨水打湿,勾勒出修长好看的小腿,只是那双腿,除了外力磕碰便丝毫没有其他动作,看来早就废了。

    大块大块的血渍不知在白衣上浸了多久,所过处于刑阶上蜿蜒出一条血路,仍不见浅。

    簌簌的雨滴仿佛携了冰刃,一片片地割在身上,冷的刺骨。

    “砚尘生!是砚尘生——扒了他的皮!我要他下黄泉!给我儿陪葬——”

    砚尘生闻声仔细辨认了片刻,想不起来是哪个无名氏。

    他毫无生气地抬起头,朝着无名氏的方向似笑非笑地勾起了唇,有一缕黑发从耳边落在苍白的侧颊,更显他笑容触目惊心。尽管狼狈至此,这张美到惊心动魄的脸,还是让台上不少人心中一颤。

    那无名氏刚刚一声激动得破了音,“陪葬”两字绕着不动台泛了三四圈回声,不等吼出第二句话,他便瞧见砚尘生嘲讽的表情,顿时一口气没上来,像只打鸣时被掐了脖子的老公鸡,脸色憋得青紫。

    台下人分明双目已眇,目光却如有实质般死死盯着他,豆大的雨滴被不动台的灵力所激,如冰刃般砸在他身上,冷气刺进了他的骨缝里。

    那是一株生长在冰雪中的翠竹,虽处困境,仍让人不禁仰望。

    这一身傲气扎了无名氏的眼,他抬手一震,元婴大能毫不留情的一招重重朝砚尘生砸了过去,台上响起窃窃私语,几位长者不忍地别过视线,却无人出声制止。

    有叹息声飘出,片刻便被雨水冲散。

    砚邸娇生惯养二十余年的少家主,落得这般下场,让多少人唏嘘。

    只是,此人勾蹿妖族,残害众多世家子弟,死不足惜。

    “罪人砚尘生已至,行刑。”

    竟是景斯年。

    砚尘生生受一招,因左右两人死死架住才没有被击飞,他听见这句话,冷笑出声,喉间涌出一口鲜血,五脏六腑被搅得稀碎,冷汗合在刺骨的雨中,沁进鬓发。

    砚邸上下近万名子弟,蒙冤受戮,如今只剩他一人苟活于世。

    景斯年,再大的恩情,我不欠你了。

    若有来生,今生所受诸般苦痛,我定一、一……奉、还、与、你!

    轰——

    “发生什么事了?”

    “地动了吗?”

    “报——妖族攻破了护山大阵!往不动台来了!”

    “什么?!”

    “孽畜!死到临头还勾结妖族!”

    砚尘生嗤笑,他若真有这样大的本事,那里还需要在这里残喘。

    意识消失的最后,砚尘生仿佛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有什么人在唤他的名字,他艰难地想要回应,却只是动了动唇,雨水将他的体温一点点带走,往日种种走马灯似的交映在脑海里,最后定格在了一片干净的雪地中。

    ———

    “少主!少主他怎么这么想不开,为了景斯年那个狗男人!竟然这般轻贱了自己呜呜呜……”

    谁在吵嚷……

    砚尘生眉心微蹙,怒从心生。

    他早就告诫过身边所有人,再让他听到一句和那个人有关的话,就把乱嚼舌根的人拖出去喂狗。

    何人这么大胆,仗着砚家没落,就敢到自己脸前找不痛快?

    砚尘生刚要出声训斥,就发现自己四肢百骸都在疼,酸楚不适如刺骨的冰水从指间沿经脉没入体内,疼痛一阵强过一阵,他干脆不再强撑,眉梢轻轻皱着,控制吐纳,努力放松每一寸肌肉,冷汗顺着额头划过好看的侧脸,没入鬓发。

    视力和听力都是模糊的,倒衬的刚刚耳边那句清晰的话有些不真实。

    砚尘生想要理清现在的状况,可杂乱的思绪和透支的体力容不及他细想,便让他又一次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经是十天后了。期间砚尘生断断续续恢复过几次意识,勉强将现状拼凑了大概:就算再难以置信,事实也已经摆在他面前——他重生回了自己十六岁那年。

    廊间响起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后是一阵略显嘶哑又有些尖细的声音啼道:“今日大吉!万事如意!。”

    “啐!没良心的扁毛畜生,等少主一醒,我就找人撕了你的烂嘴!”

    这句话听起来是凶,但估计是怕扰到房里人休息,便将娇柔的嗓音放低了些,细听起来,字末还有些粗粝的气声,似是先前哭了许久,伤到了嗓子。

    门前两位侍女推开隔扇门,引来人踏入堂屋,绕过一面紫檀白鸟五叠屏,又挑起内堂的垂金洒花软帘,将她领入里间,再过一面镂空花梨木柜后,砚尘生才真正见到来人模样。

    竟然是翡月。

    此时的翡月年尚十四,还是个伶俐天真的少女,丝毫没有以后目自含威的样子。

    翡月挑起帐幔,见砚尘生醒了,怔了一瞬,惊喜地喊:“少主醒了!”

    说罢她忙将食案放在足几上,招呼左右道:“少主醒了!快去告诉家主和夫人!翡红和翡翠呢?怎么不在跟前?少主醒了都没人知道!你们怎么干活的?”

    一串话连珠似的往下坠,翡月顾不得揩眼泪,凑到砚尘生帐前轻声问:“少主渴不渴?饿不饿?”

    眼见翡月又要哭一场,砚尘生轻叹口气,他本是懒得起身的,这会只好边撑肘边道:“好了,我已经没事了。”

    翡月忙将砚尘生扶起,在他身后垫了软枕和布巾,又将足几架好,放在砚尘生身前,置上药盏和茶杯。

    他顺着翡月举动咽下汤药,辛涩味入唇舌,淌过喉间,苦得砚尘生皱眉。

    醒来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喝药,还是这么苦的药。

    翡月碾碎药丸,将药末送进药盏,砚尘生嗅到了药末的苦味——可能比刚刚的汤药还苦。

    良药苦口,但砚尘生完全没有想喝下去的欲望,他在索性软枕上一摊,试图拖延时间。

    琢磨片刻后,他问道:“今个到什么日子了?”

    翡月手一抖,看向砚尘生,轻轻道:“已是腊月初四了,少主,您……”

    “腊月初四……”砚尘生转动歇了太久、已不甚灵光的脑袋,慢慢回忆道。

    还没听全翡月回话,就见三四个侍女拥着一位彩绣华贵的丽人入了内室,饶是砚尘生自持活过一世较先前冷静许多,此时也不由得红了眼眶。

    这正是砚尘生的生母洛婷修,算起来,他已有二十余年没有再见过自己的双亲,上一世到最后,他被景斯年利用,家破人亡,甚至没能见父母最后一面。

    洛婷修的手抚过他的鬓发,他道:“娘……”

    开口才觉喉中干涩,眼睛泛酸。

    翡月怕他们久悲伤心,忙劝慰二人。

    洛婷修稳了稳神,瞪了砚尘生一眼,那与砚尘生如出一辙的美眸中满是心疼和憔悴,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以后可千万不要再这样冲动了。”

    话到最后,洛婷修抽泣出声:“你从小要什么爹娘都给你送到身边,这次……实在是让你受了委屈,你爹刚知道你醒了,总算能放下心来,他恼你为了那件事强提修为,损耗身体,说要禁你一个月的足,要你好好反省,你可知晓了?”

    砚尘生轻轻点头,说是禁足,其实是要他好好养伤,顺便熄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罢了。

    母亲温暖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他才后知后觉地有了重获新生的真实感——从上一世砚邸被众派剿毁,父母双亡,他已有近五载不曾见过他们了。

    见他母子二人情绪逐渐安稳,翡月便整理好茶盏药案便悄悄退下,不多时,洛婷修见砚尘生面露疲惫,也嘱他好生休养,继续去打理庄中事务去了。

    在翡月及家主夫人不间断的灵药灵草调养下,不出几日,砚尘生的身体已经大好。

    隔日一早,穿戴洗漱罢,砚尘生拥着大氅在软椅上梳理记忆。

    理着理着,砚尘生认命般叹了口气,懒懒地从软椅上起身,既有了重新做人的机会,那就不可再蹈覆辙。

    有些事情……还是早早了断为好。

    他打算去寻一趟砚家家主——他的父亲。

    因着禁足的原由,车轿法器皆不得他用,砚尘生只得步行前往明镜阁。

    不成想还未出观妙苑,砚尘生便被两位洒扫弟子中气十足地拦下了。

    他停下脚步,问道:“拦我作甚?”

    在他的注视下,不过片刻,一位洒扫弟子的脸便开始变红,只得低下头支支吾吾地说:“少主……家主、家主让您禁足反省。”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低若蚊蝇。

    砚尘生展颜一笑,另一位洒扫弟子也腾一下红了脸,只听他道:“我正要去寻家主商量要事,不可以吗?”

    “要事,要事啊……”小弟子答得晕晕乎乎,“要事应该是……可以的吧。”

    “那我走了?”砚尘生笑得更深。

    两位弟子齐齐点了点头。

    待他离开许久,小弟子才讷讷道:“少家主……真好看啊。”

    。

    新雪初霁,银装素裹,砚尘生走过西堤,他大病初愈神魂不稳,这会颇感体虚不适,遥遥望着熟悉又陌生的景致,砚尘生拢了拢肩上的大氅。

    来往弟子注意到他,似不经意地侧目,又不敢多看。砚尘生经脉细弱,无法修炼灵力,致使他除了有些父母靠丹药灵草堆起的修为外,与常人几乎无异,他要吃饭、要睡觉、会累、也怕冷。

    他的父亲——砚家家主砚不归,常年霸占修真界美男排行榜第二位,以不苟言笑著称。

    前世砚尘生与砚不归的关系因种种原由留下了不可填复的裂痕,到最后阴阳两隔,父子二人的关系已几乎到了冰点。

    而现在,一切都还没有开始。

    方至阁前,砚不归的传音就到了砚尘生耳边:“孽障,谁放你出来的?”

    要搁以前,砚尘生早就大闹一场强行争论了,现在嘛,他已经可以自动将这句话解读为:身体还没好,怎么就想去乱跑?

    他爹要是铁了心想禁他足,怎会连禁制都不下,仅留几名童子看守?

    砚尘生踏入阁内,慢悠悠溜达上中阁,道:“爹,勿要挂怀,我已大好了,就是想去外面逛逛。”

    阁内台阶狭窄,坡度又陡,致他将上最后一阶时身形一晃,险些跌倒。

    砚不归一个瞬形至他身边,赶忙将他扶稳:“胡闹,谁挂怀你了!来人——把少家主送回观妙苑!”

    语罢,料峭寒风吹入窗棱,将一张薄薄的红纸带起并打了个旋,从书案上稳稳落到砚尘生面前。

    是一折婚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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