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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弄死个吴应龙(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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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砰的一声, 是空枪。

    小女孩被难闻的白色烟雾喷一脸,吴应龙软腿瘫坐在地。

    一双深陷在褶皱眼皮下的眼睛枉然大瞪着, 似乎不敢相信自个儿的宝贝孙女仍然活着, 没有死在木仓下。

    画面静止半晌,陆珣漫不经心地开口问:“手感还行么?”

    宋于秋慢慢沉沉的嗯了声, 脸上没什么表情。

    诧异、失望、庆幸之类的情绪之类的情绪通通没有, 吴应龙越看越心寒, 整个额头后背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他实在拿不准, 宋玉秋开枪的刹那究竟在想什么。

    合伙儿折腾他吓唬他?或是光天化日之下真准备杀人?

    吴应龙露出惊疑不定的表情, 陆珣余光瞥着他,忽然伸手摸了摸口袋。

    “我这还剩点货。”

    嘴角带出个事不关己的笑容,很阴。

    他摊开的五指长而冷白,一条利落的掌纹划破手心, 上头静静躺两颗铜黄色的子弹。

    这才货真价实的玩意儿, 颗颗要命啊!

    眼看宋于秋卸下弹夹要塞真货, 吴应龙一颗年迈的心跳漏拍, 慌乱出声阻止:“别!老宋你千万别乱来!待会儿!咱们待会儿再说好吧?”

    他边说边掏口袋。

    衣服里外都有口袋, 裤子前后有口袋。吴应龙摸出两个皮夹以及大把花花绿绿的粮票纸钞, 整整齐齐摆放在地上。

    不给人反应的时间, 咣咣给一院子小年纪的男女嗑两个响头。旋即一把老身子骨费力直起来, 他说:“这回出门着急,身上没带多少值钱玩意儿。你们还想要什么尽管说, 我让人回去取。过去的事咱们没法重来, 只要你们肯消气肯提条件, 除了摘星星捞月亮那做不成的,剩下你要西天取经我都想办法送你去。”

    “娃娃现在落在你们手上,你们非要留我没法硬抢。但我相信你们夫妻俩干不出昧良心的事,不会为着我去迁怒孩子。所以咱把木仓放下缓缓气儿,我人就在外头不会走,有什么事你们想好了直接找我。好吧?”

    实打实的商量语气。

    不过在场人看透他欺软怕硬的把戏,没给他好脸色。只有七岁大的妞妞从未离开过爷爷所建立的公主城堡,含着眼泪小声喊:“爷爷,你别走,你不要妞妞了吗?”

    “妞妞乖,听叔叔阿姨的话啊。”

    仅仅与孙女对话时,他眼里的疼爱是真心实意的,“不是嫌家里没人陪你玩么?你看这里好几个哥哥姐姐,多好。你转头看看后面还有小猫咪。”

    妞妞眼泪掉下来:“爷爷我怕。”

    吴应龙一张苍老面庞跃上慈爱的笑:“没事儿。过两天爷爷就来接你回家,记不记得爷爷教过你,到别人家里玩要怎么样?”

    “记得……”

    妞妞吸着鼻子背规矩:“不吵不闹不能哭,乱动东西不礼貌。妞妞要做好小孩,不能在别人家里发脾气。”

    “诶,对了。”

    多好一副爷孙俩相依为命的光景。

    吴应龙不动声色地看看宋家人的反应。眼珠接连转了两圈,竟没见着半个神色动摇的。

    死黑心肝的!真难缠!

    他点头哈腰退出宋家宅院,站在门边上又重申:“我就在门口不走,你们想好了尽管找我,别为难孩子啊。”

    砰。回应他的只有轰然关门声。

    一股空气流扑面而来,鼻头差点被门板夹住。吴应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沉下脸,猛地推开两个想上前搀扶的打手,重重骂了句:“废物!”

    打手面面相觑,左边那个硬着头皮问:“龙哥,那咱们现在……要回去么?”

    右边男人作补充:“您走的时候没来得及留话,c城那边肯定闹翻天。要是咱们再不回去……”

    情势不容乐观,吴应龙再清楚不过了。

    这段日子前有公安莫名其妙紧咬着不放,狗似的嗅觉灵敏,一连抄掉他们好几个仓库。大批大批的货物全部没收,相关喽啰塞满牢房;

    他这把年纪坐在这个位置,后有数不清的狼子野心者虎视眈眈,摩拳擦掌试图取而代之。这两年身体状况渐下,下面小动作频频,他留在本地尚且不完全,何况远在北通?

    他该走,他得走,但他怎么敢走?

    狗娘养的林雪春,宋于秋更了不得,正大光明拔出木仓,双眼眨都不眨地开木仓。这家人当面尚且如此,在他看不着的地方,谁晓得还能玩出多少花招?

    吴应龙深深吸口气,介于两难之中。

    前者是打拼多年获得的江山,后者是世上仅存的血脉。他这骨头活不了几年,倘若小小孙女保不住,这用儿女换来的血淋淋的江山有什么用?岂不是白为他人流血汗?

    人之将死,权势不再是最重要的东西了。

    传承才是啊。

    吴应龙在门外一呆便是两个多小时,老幻听到妞妞的哭声。不放心身边两个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他亲自上车下车来会折腾了二十多次,发现宋家里头没有丝毫动静。

    死光了似的,不会出事吧?

    脑中警铃作响,他小声喊起妞妞,妞妞。从前门绕到后院,终于得到一道稚嫩的回应。

    “爷爷……呜呜呜。”

    吴妞妞哭腔分明,鼻音浓重。

    “怎么了?怎么又哭起来了?咱不是说好在别人家里不哭鼻子的吗?难不成他们欺负你了?那个阿姨打你?还是抢你书包?”

    焦急地丢出一连串问题,小孩子哪里知道回答?

    她光是全心全意地哭,含含糊糊地哀求:“爷爷,我要回家。你不要走,你带我回家,我不要带别人家里玩呜呜呜呜。”

    “别哭别哭,有什么事跟爷爷说啊。”

    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的小宝贝冲喂受过这般折磨,吴应龙心都要碎了。口上拼命哄着,眼珠四下里转,想找个垫脚的东西。

    很可惜章程程翻墙在前,后院的废石头早被搬走了,附近空荡干净得可以。

    找不到道具,任凭吴应龙身材高大,拉直脊梁骨伸长胳膊,顶多越过半只手掌到院内。

    “妞妞,你抬头看看上面,看爷爷。”

    吴应龙满头大汗地摇摆手掌,嘿嘿笑的给孙女打招呼。

    里头哭声堪堪停住,他以为哄住了,迅速转移话题,问妞妞课本读过没有。叮嘱她按时写完作业,找个地方睡午觉,醒来之后他们就能回家,再也不到别人家里来。

    骗小孩嘛,总是这些话。

    平常时候对付妞妞绰绰有余,她不是那种古灵精怪的女娃娃,反而在家小娇纵在外特胆小,属于很好摆弄的那种小孩。

    吴应龙没放在心上,不料半分钟后,小丫头哇一下变本加厉嚎啕大哭起来。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地嚷嚷着,中间夹几声尖利的猫叫。

    院子里听来闹哄哄,实际场面不复杂。

    无非宋家人不欺负小丫头,当然也不可能上赶着好声好气安慰。她自个儿窝在角落里哭半会儿发现没人理,就抹干眼睛找猫玩。

    大家伙儿看在眼里,没人拦她。假如猫愿意跟她玩,保不准还能玩出点跨越仇恨的友谊。

    偏偏宋家的猫是出了名的机灵,具体表现为对外彪悍凶狠高不可攀,对内才活泼打滚讨人喜欢 —— 没错,恰恰与吴小丫头相反。

    妞妞上来直接抓尾巴,猫怒而远走。

    她紧追不放,不小心摔个跟头沾了满身泥土,加之爷爷的问候,忍不住委委屈屈哭起来。

    哭得非常可怜,导致猫回头瞅瞅她,慢悠悠走回来坐下。颇有点‘小孩子动不动就哭,真没意思’的高冷。

    猫态度松动,愿意看在眼泪的份上陪她玩玩,万万没想到小孩出手又揪它耳朵抓它受伤的腿。猫祖宗自觉被冒犯,生气了,撒腿就跑。

    妞妞这才仰头哗啦啦地掉眼泪。

    小孩天生有种说不清楚的直觉,她沮丧地哭:“小猫咪不跟我玩,它不喜欢我呜呜呜。他们都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们,我要回家。”

    “猫?”

    吴应龙压根猜不到里头发生什么,忙不迭问:“那猫有没有抓你?有没有咬你?咱妞妞不跟它玩了,它那么脏,身上全是虫。爷爷回家给你买两只好的猫,不哭了啊。”

    喂喂喂喂你说谁脏?!

    小心眼的猫骤然扭身,一段助跑之后噌噌噌跳上院墙。漆黑柔顺的一小团,居高临下鄙夷瞅着贴在墙上的吴老头,它亮出尖利的小爪子。

    看我一个左划!

    再来一个右划!

    四脚踩头,纵身跳跃!

    猫以顶优美的姿势落地,犹如世界跳水冠军。

    相对应的是吴应龙两手多出七道鲜血淋漓的伤痕,他顾不上,恼怒质问:“林雪春!雪春!老宋!小宋!咱们不是说好了不难为孩子的么?”

    “谁跟你说好了?”

    林雪春一手拎起泥巴孩子往旁边丢,边刻薄地笑:“你这孙女反正就这么点大,老娘手上用点劲就能掐死她,哭都来不及,说不准脖子都给你拧下来。”

    “林雪春你……!”

    “你别急,你慢慢熬着。”

    林雪春声线寒如冰块,“可千万别睡过去,不然我半夜淹死她,你就去河边慢慢捞死人!”

    残暴的说法令吴应龙阵阵发晕,瞧不见孩子的时候,这份恐惧原来会被无限放大。

    他以前用爹妈子女威胁过多少人?

    直到今日才亲身体验到这事的残忍,短短两个小时便头昏脑胀了,还能撑多久?

    他忍不住打断:“别、别说了。”

    里面静片刻,响起尖锐的冷笑。

    “这算什么?”

    “你算什么?”

    “老娘不在乎你洗不洗手干什么好事,还有去你奶奶的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八百年。你吴应龙造的孽就该受着!多少年多少事情过去你都得受着!这才刚刚起个头,天底下对付女人的下三滥招数多的是,比对付男人的多千百种!你且看着,看看谁命长更经得起折腾!”

    字字顿顿,刻骨铭心,犹如针扎肉上,细小的血珠密密麻麻覆盖住浑身的皮。

    吴应龙靠在墙边,忽然一口血腥涌上来。他依稀听到她的脚步声远去,开口艰涩:“林、林雪春,当我求你。我家妞妞她、打娘胎里身体不好。她喜欢牛肉,你中午买点、牛肉……”

    她没有答应。

    或者说是,

    没有立刻答应。

    时间分秒漫长到他以为她压根不会搭理的时候,她不带感情地说:“求要有求的样子。”说完,脚步踩在枯枝秋叶中,走了。

    冷风吹过,浑身骨头缝隙弥漫出寒意。

    吴应龙在原地休憩十多分钟才提起劲儿来,慢慢走到宋家门口,颤巍巍跪下去。

    “龙哥,你这是……”

    “滚!”

    他眼里暗沉:“不陪着跪就滚,不怕连累你爹妈陪葬你们就都给我滚!”

    啧,到这份上还拿家人作要挟呢。

    两个打手对望,无奈跟着跪下。

    宋家偏爱鸡鸭鱼肉,牛在迷信说法里是沾不得的动物,因为它的忠诚度仅次于狗。

    今个儿林雪春确实买了牛肉,绷着脸在厨房里敲敲打打,动静特别大。一家子老老小小缩起脖子,不敢说不敢问。

    妞妞自己跑到沙发上,抱着书包睡着。宋于秋面无表情看了看,权当这个小孩不存在。

    “阿汀!”

    老妈子下命令:“买袋酱油去!”

    “知道了!”

    陆珣在外头接电话,阿汀做贼似的猫手猫脚往外溜,开门便见着三个男人齐刷刷跪在门前。

    吴应龙还朝她笑,掺点拉关系的性质。

    说不清什么心情,也不知道该抱有什么样的心情。阿汀掩上门就走,杂货铺子里偶遇出来蹒跚学步的刘大宝,咯咯笑着往她脚上扑。

    “大宝会走路了啊?”

    阿汀点点他的鼻子,他酒窝浓浓。

    “没得很,没学会爬先想飞了。”

    刘招娣笑带宠溺,随即忌讳什么似的左右看了看,拉着阿汀问:“你家门口怎么回事?那老头是谁?街坊邻居不少人猜说你外公你爷爷你伯伯的,怎么全跪在外面?”

    阿汀笑容淡去,“他就是那个龙哥。”

    “哪个龙……”

    刘招娣想起来,面色突变:“我就说我没记错,你家爸妈上头干净,没什么长辈连着。”

    她抱起大宝,又小声提醒:“你得回去跟你爸妈说声,别让人不明不白跪在外头。不然他们不清楚来龙去脉的,还以为你们家大人不孝敬,逼得老人家跪在门口。”

    阿汀点点头,回去的时候特意留意了下,果然巷子头有几个不那么亲近的人家,妇女瞧见她便暗中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不知说些什么。

    唇线抿得笔直凌厉,阿汀匆匆合上家门,上交酱油,旋即在大屋小屋里圈圈转。

    家里头爸爸哥哥手工活过关,闲来无事常常锯木板做座椅。她没费多少功夫便找出两块大小正好、重量适宜的木板,只是四处不见剪子。

    问哥哥:“你有没有看到剪刀?”

    得到的答案笼统:“借人了。”

    “借给谁了?”

    “忘了。”

    好吧,邻里乡亲借丢东西再正常不过了。

    阿汀转而问:“爸,你的刀能不能借我?”

    热爱削铅笔八百年不动摇的宋于秋,抬头看看女儿再低头看看锋利的刀,嘴里丢出三个字:“玩不得。”

    宋敬冬搭腔:“女孩子家家别玩刀。”

    她解释:“不是拿来玩的。”

    “去去去,找陆珣玩去。”

    宋敬冬半调侃半嫌弃地推她:“陆珣什么都有,陆珣什么都行,找他要去。”

    “什么啊……”

    爸还在这呢!!

    阿汀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发现老父亲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不管怎么说,在长辈面前被调侃肯定是难为情的。

    她不轻不重地锤宋敬冬的后背,宋敬冬特别欠揍地笑:“三天两头不是爱找陆珣玩么?说不得啊?还是今天突然发现还是哥哥我最好?”

    “不理你了。”

    小姑娘皱鼻子,飞快逃开。

    回房间翻墙倒柜,总算发现抽屉里一个不显眼的小刀片。好像是用来刮蜡烛印的?

    不管不管。

    抽条抹布包裹起来,阿汀握着刀片蹲在木板边上,在左上角正儿八经刻下首字:我。

    大大的,有点歪扭。

    不过还行吧。

    左看右看打个八分,正准备下手第二个字,头顶忽然传来低冷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犹如惊弓之鸟,阿汀下意识藏起刀片。

    “手里藏什么?”

    双手偷偷摸摸背在身后,怎么看都是做贼心虚。陆珣伸手,勾了勾手指:“给我。”

    阿汀装傻地眨眨眼:“你电话打完了?”

    “打完了。”

    陆珣顺口问:“想我再打半个小时?”

    阿汀更顺口地回:“可以啊。”

    陆珣:……?

    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杀伤力很强。

    阿汀见他目光越来越暗,立即冲他亡羊补牢式的明眸皓齿笑,特别甜。

    但陆珣似笑非笑,凉凉道:“这招没用。”

    看来免疫了。

    以后少笑才可以。

    阿汀默默收回笑容,有板有眼且模仿亲爹语重心长道:“赚钱很重要,我特别理解你。”

    “陆珣!”

    好死不死的节骨眼,宋敬冬靠在椅子上

    ,不甘寂寞地喊:“看着点,别让她玩刀。”

    你到底是谁的哥哥啊!

    我今年十八岁了诶!

    反驳的话语有是有的,就是不敢说。因为陆珣的注视一下子变沉,瞳孔的浓黑色仿佛漫了他一脸一身 ,超凶。

    鉴于前段日子在医院里的任性哭闹,阿汀最近对陆珣抱有一种怂且窘迫的心情,立刻乖乖双手交出刀片,老实到不能更老实。

    陆珣意味不明的视线停留会儿,单手转过木板看了看,一个憨憨的我字占首行的四分之一。

    “还刻什么?”他问。

    阿汀垂落下纤密的眼睫,不那么高兴了。闷闷地说出内容:“我杀人了。”

    “还有呢?”

    余下还有不少位置。

    “我活活淹死四岁小孩。”

    阿汀说完又后悔:“淹太难认了,还是杀吧。”

    陆珣一笔一画刻着吴应龙的罪行,阿汀回房间找来红色的蜡笔,对准刻痕涂涂抹抹。

    “我觉得这样不好。”

    阿汀突兀开口,没头没尾的。

    陆珣想也不想地接话:“吴妞妞?”

    轻轻的嗯。

    “她不能永远呆在我们家。”

    阿汀仰起眼睛,像两颗清透莹亮的玻璃珠。

    陆珣的关注点落在‘我们’上头,缓慢抬起眼皮,近距离触碰到她的视线。

    太近了,眼睫悄悄而清晰。

    “喵。”

    你们在玩什么呀!带我带我!

    一只圆滚滚毛茸茸的猫头凑了上来,长长的胡须戳的脸痒痒,眼睛巴眨巴眨。

    欠揍的猫,猫中宋敬冬非你莫属。

    陆珣面无表情扣头衔,揪起它往外丢。

    想起阿汀所困扰的问题,他以局外人的视角冷静提意见:“这事别提,让你妈发泄两天再说。”

    “喔。”

    涂完最后的字,猫又稀里糊涂过来凑热闹,对着木板点小脑袋。仿佛以权威人士的身份点评说:不错不错,这字不错。

    阿汀忍笑问:“看得懂吗?”

    对不起。

    两脚兽的文字是不可能看懂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因为我只是一只普通的小猫咪。

    猫绕着木板走两圈,大咧咧抬起肉垫子狂踩红色蜡笔,踩完再收回来仔细闻闻。

    有点抠脚老大叔的即视感。

    “那个不能吃啦。”

    阿汀无奈要给它擦脚,只见它啪唧一下,一个梅花猫猫脚印,大大方方印在小排字后面。远远看去简直像是一块罪状木牌,通过猫大人的亲自盖章,正式生效了。

    阿汀摸了摸木板,哒哒哒跑去开门。

    “你爸妈是不是……”

    吴应龙捎带惊喜的抬头开口,巷子里来往回家吃午饭的人纷纷停下脚步。

    他们睁大眼睛看着小姑娘在老头前后放下两块牌子,进门前郑重其事的回头警告:“别想偷偷把木板丢掉,我爸妈找你算账的!”

    死小孩。

    吴应龙牙根泛疼,后头人们伸长脖子看。

    “我杀人了,我杀了……”

    识字的念到这里便停止,不识字的中年妇女一头雾水问:“啥玩意儿?咋不念完呢?谁认识字的赶紧看看,好歹把话给念全啊。”

    “小点声!”

    身旁女伴拉她,侧面提醒:“宋家有个儿子没了,被人活活淹死的,才四岁大!林雪春气得上医院住半个月,听说差点没救过来。前段时间不是闹得厉害么?你这就忘了?”

    妇女愣住,破口大骂:“我草他祖宗十八代,这事儿是真的?我他娘的以为巷子里瞎传乎呢,一大老爷们还能对小娃娃下手?”

    “小点声!”

    “小他狗日的小!我呸!”

    一口浓痰在空中划过漂亮的弧线,正中吴应龙的头顶,“死老头年纪不小啊,你娘跟狗日了出你这么个狗东西?你家没儿子没女儿断子绝孙是不?还是你家生出不人不狗的玩意儿眼红人家小孩好好的?四岁!真下得了手!!”

    她撸袖子要打,那边打手也要站起来反击。女伴不想惹事,连连拽她走:“关你什么事啊,你别管了别惹祸!谁说得准他们家有多少瓜葛?”

    “什么瓜葛都扯不上娃娃!”

    妇女挣扎脱下鞋,狠狠摔过去。

    吴应龙哪里遭受过这份耻辱?脸青黑个彻底,隐忍地低吼身边的人:“你们瞎了么?还是手脚废了不会干活?!”

    这不是你要我们跪着,起来就滚蛋么?

    打手有冤无处诉,爬起来装模作样地赶人。

    “你大名吴应龙是吧?”

    刘招娣早早回家锁上大门,让自家男人扶梯子,自个儿手上套个破袋子,随手抓一把昨晚没丢的垃圾。

    吴应龙闻声仰头,迎来的便是一脸鱼刺鸡蛋壳,散发着浓浓的小孩尿味。

    “我家大宝刚撒的童子尿,赏你了!”

    亲眼目睹过林雪春的崩溃,同样身为母亲,刘招娣多少有些感同身受。边捞垃圾接二连三对准吴应龙砸,她边恶声恶气地骂:“丢祖宗脸面的玩意儿,穿得人模人样背地里不晓得干多少脏事!你害过多少娃娃,害过多少?你说!”

    吴应龙到处躲闪,又不敢冒然起膝盖。怒火中烧之下,他咬牙切齿:“关你们什么事?我劝你们别多管闲事,小心——”

    “小心啥啊?”

    对门女人有样学样爬上梯子,咧嘴笑:“我还没儿子呢,你可别咒我生下你这么个狗东西。”

    “狗东西!”

    四面八方仿佛潮水涌来般的架势,吴应龙震惊地发现附近几乎家家户户都冒出颗人头,甚至两颗,如鬼魅那样儿的喊:“狗东西。”

    时而异口同声,时而此起彼伏。

    “你们……”

    女人家家的为什么冒出来找事?

    不怕死么?不怕火烧到自家?

    疯了么你们这群女人?出什么头?

    他迷失短暂的几秒钟,找不到答案。而那令人眼花缭乱的烂菜叶鸡蛋壳、小孩屎尿抹布包括洗脚水已铺天盖地的袭来。

    这场面壮观,盛大。

    后来有人说,朝柳巷至少十年没这样热闹过。至少百年没出过这般厉害的娘子军。

    那场热闹的结局是吴应龙头破血流。

    仅剩下半条命。

    不清楚吴妞妞是真的过分虚弱,还是老辈的宠溺本能。总之这小孩早上需要豆浆油条,猪肉不碰次等鸡鸭肉,最最偏爱的还是牛肉。夜夜睡前还要溏心蛋作夜宵。

    因此吴应龙始终在门外,断续跪了五天。

    他的事情传开好几条巷子,好多人闲来无事甚至特意跑来瞅瞅什么样的人物能对别人家四岁小孩下手、又对自家八岁小孩不离不弃。

    宋家当初那帮兄弟匆匆赶回,个个找机会侮辱他戏耍他。

    而一墙之隔,吴妞妞逐渐适应宋家的生活,从最初的不会洗脸刷牙哇哇大哭,到如今迅速掌握基本的生活技能。

    她发现林雪春是整个屋子里最不喜欢她的人,宋于秋则是完全漠视。唯独那对兄妹俩,如果她主动开口,他们多少还会应她两句。

    还有猫。

    猫的手脚不能抓,猫舔爪子的时候很可爱。

    后院里很多瓜果瓢虫,她也喜欢。

    妞妞的存在对全家生活影响不大。日子三餐照常,最明显的变化是林雪春情绪比较反复罢了。

    大多时候听到门外动静便冷冷的笑,讽刺味道十足。有时又双眼发直,眼眶发红说不出缘由。

    她尤其在吴妞妞面前喜怒不定,例如现在:灯光亮起,饭菜上桌。宋家四口照常坐,吴妞妞有张单独的小桌子,窝在彩色电视机面前边看动画片边吃。

    她被宠得挑食,不爱米饭光捡肉。

    一大碗满满的牛肉片不知不觉□□光,米饭还有大半碗。她搓搓手臂,端着碗去大桌那边,拉拉宋敬冬的衣角,“哥哥,我没肉了。”

    宋敬冬伸出筷子,对面林雪春无端发火:“吃饭就吃饭,整天拨来拨去干什么?难看死了!”

    挑水煮牛肉片的宋敬冬膝盖中枪。

    他习以为常,默数五下,老妈子又二级发火:“拨都拨了还不赶紧的,磨磨蹭蹭让不让别人吃?”

    哎呦我的妈耶。

    宋敬冬加速挑一小碗,妞妞接过去说声谢谢,紧接着自觉回到小桌上。她不知大人之间的血海深仇,被动画片逗得常常笑。

    这边林雪春表情阴沉,兄妹俩你来我去交换个眼神,实在觉得是时候提出异议了。

    宋敬冬打破平静:“妈,我们想说个事。”

    “有屁就放!”

    “关于妞妞的。”

    妞妞是个太敏感的存在,整张饭桌顿时静得可怖。

    林雪春脸色难看,阿汀接下去说:“让她走吧。”

    四个字而已,老妈子勃然大怒。

    “让她走?凭什么?!”

    “怎么的?你们要倒过来说我难为小孩了是不?觉着大人的事扯不上小孩,还是觉着她可怜我可恶了?那你们怎么不想想当初你们大哥多少岁?吴应龙能扯上我儿子,我凭什么不能扯他孙女?敢情我林雪春就是贱?”

    “我命贱,连带着我儿子命贱、不值钱,比不上这丫头片子的手指头,轮到你们来教训老娘是不是?我生你们养你们二十多年,轮得到你们来糟蹋我!糟蹋我儿子!”

    拍桌不断,语气火冲。她就像一个埋藏多日的地雷,稍微经受触碰便敏感的爆炸。

    “哎呀,谁教训您啦。”

    宋敬冬使用一贯插科打诨的语气,反被林雪春摔了筷子:“滚蛋!少给我扯七扯八你们这俩吃里扒外的货!别吃了!大家都别吃!”

    这话有点儿伤人了。

    这么多年她脾气再大,没说到这个程度过。

    说完自然后悔,气氛也全毁了。

    “我们不是那个意思。”

    宋敬冬脸上没掉笑,原来单眼皮垂下来冷感鲜明

    阿汀随之微微叹口气,“我们没有那样说您,是您自己……”

    心虚。

    这个词用不着他们提溜出来,林雪春已经从他们的脸上读出来。也可能昨天前天隐隐有了这个自我认知,否则她反应为何如此大?

    独独她不愿意承认。

    “吴应龙做了对不起我的事,他欠我的!儿子女儿孙女孙子的谁让他们挨上他的边

    ?活该他们天生欠我的,我找他们算账是天经地义!我虚什么?”

    “你才心里虚!虚死你们我不虚!”

    说着大跨步走到电视机前,她抓起妞妞,一只巴掌高高举起来。

    要落,偏偏落不下去。

    林雪春次次瞧见这张孩子脸蛋,这秒钟想起水中挣扎畏惧的阿泽,下秒钟想起天真无邪的阿泽。

    前者是难以磨灭的恨,后者是生生不息的爱。

    但凡能够理直气壮打下手,她必定打上千次万次,甚至把这无辜小孩的脑袋往水里摁!这才叫报仇!你割走我的心头肉,我挤压你的心头血,真正的公平公正!

    而千错万错都在于她打不下手!

    妇人之仁居然打不下手?!

    林雪春巴掌颤抖,狠一盖到自己脸上。

    清脆响亮的啪声,她双眼通红,扭头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翻东西砸东西,犹如困在牢笼里的野兽般原地打转,充满摧毁欲。

    噼里啪啦的动静不绝于耳,兄妹俩自认罪魁祸首,得去道歉认错的。

    冷不防宋于秋拦住他们。

    “我去。”

    他朝幽深的过道走去,敲门。

    “滚!”

    “是我。”他说。

    里头林雪春没有犹豫地赶人:“老娘管你是谁,滚滚滚都给我滚!别来烦我!”

    宋于秋默不作声站了五分钟。门没开,动静不止,他掏出钥匙打开门锁。

    “滚!”

    林雪春斜侧面对着他,黑暗里看不清他在门边做的动作。

    直到他走到边上,她看到光溜溜的枯瘦的脚板底下延伸过来一串带血的脚印,不禁扯开嗓门一顿臭骂:“你脑子有毛病还是耳朵有毛病?我砸东西声音不够大还得给你打声招呼?进门脱你狗日的鞋你疯了吧宋于秋!?!”

    宋于秋不说话,伸手去揽她。

    “滚!别碰我!”

    林雪春剧烈挣扎着,没挣开。她在黑暗里望见他的眼睛,那双深陷的眼窝里两颗静默的眼珠子,像镜子般照得她狼狈疯癫。

    真正发疯耍泼的人是她。

    她明白过来,因而沉默下来。

    沉默是种智慧,她经受不住这智慧的折磨,选择吵吵闹闹过日子。而他经受住了。因此她徒有过日子的小聪明,老天爷把过世道的大智慧给了他。

    “别难为自己了。”宋于秋在沉默里说。

    “不然我要怎么办?你想让我怎么办?”

    林雪春伸手挡脸,止不住泪水无声无息往下掉。她咬紧牙关在沉默里哭泣,但终究打碎沉默:“让我要钱吗?五千两万十万五十万,多少钱能赔我儿子?它能吗?我林雪春稀罕这破玩意儿吗?”

    “难不成要他吴应龙的命?”

    “他六十多岁半脚进棺材的人,那死命能换我儿子的命吗?我要他磕头道歉做什么?我要他坐牢做什么?我儿子回不来了!!我大肚子生下来的儿子,他本来应该上小学上初中上高中,他生来就是个好料子,我晓得他能干大事!他应该出人头地讨个好媳妇,我本来应该当奶奶了知道么?”

    宋于秋说:“知道。”

    不。

    林雪春摇头,哽咽着自问自答:“你根本不明白。你没生过孩子,你们男人懂什么。”

    “你不懂,你根本不懂我儿子有多……”

    “我懂!”

    宋于秋沉声咬字,两颗眼珠折射出悲哀的光,嗓音嘶哑:“阿泽不光是你的孩子,他是我们的孩子。我们,我和你。”

    “可我有什么资格难受?”

    像问人,像自问,宋于秋视线落得低低:“我到底应该怎么难受给你看?”

    哭吗?

    闹么?

    原地跺脚还是乒乒乓乓的砸东西?

    酗酒?颓废?

    抑或是提起刀不顾所有地冲上去报仇?

    这个世上属于男人的难过太少了,因为在他的责任家庭面前,所有个人的崩溃不值一提。

    林雪春愣愣看他良久,而后双手捧脸,泣不成声。

    “是我骗了你。”

    宋于秋眉眼缓下起来,人生走到夕阳处,忽然拥有了夕阳般并不灿烂耀眼的温柔。

    “我说这辈子都不让你受苦,骗了你。我说带你进城里享福,骗了你。阿泽的事也是我骗你。要是你没处出气,你找我。”

    “你没有!”

    林雪春失控地喊:“你没骗我!”

    所谓阿泽的谎言,实际上是他们夫妻共同编织完成的。

    你想说我想信,你肯说我肯信,这个谎言建立在二儿子突然来访的基础上,他们都需要一个理由放弃已经失去的大儿子,说服自己全心全意保住日渐成形的二儿子。

    而非全家同归于尽。

    曾经他给她台阶下,如今他做她出气筒。

    当初他年少轻狂,求娶她的时候站在高高的山头说:我没爸没妈,没有亲生的兄弟姐妹。只要你肯嫁给我,我这辈子所有好的坏的都给你。咱们好好过日子,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多少男人在漫漫长生中抛妻弃子。不是已经抛,便是渴望抛。不是明着抛,便是暗里偷偷抛。

    宋于秋没有,至少这份

    情意没有骗过他。

    归根究底根本不是宋于秋对不起她林雪春,这是这个糟糕透顶的世道,那群好赖不分的混账对不起宋于秋,连带着她坠入深渊。

    林雪春嘴太笨了。

    吵架起来伶牙俐齿,这时难以表述出内心的分毫。她只能摇头说:你没有。没有骗我。

    “你想骗就骗,不想骗就不骗。”

    “只是你不能跟自己过不去,不能跟剩下的孩子们过不去。他们姓宋,他们也是我们的孩子,你不能因为他们还活着,就不去看他们。”

    宋于秋缓缓道:“日子还是要过的。”

    他想了想,反问:“两个孩子大学没念完,没讨媳妇没女婿,孙子外孙女还没有。剩下少说十多年的日子,你为了吴应龙全不要了?”

    林雪春头摇得像拨浪鼓,又点头。

    真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来表达否定。

    宋于秋犹在沙沙地问:“摊子不要了?新买的衣服皮鞋没穿上,不要了?还有……”

    当然要啊!!

    林雪春怒拍狗头,“有完没完了你!”

    他老实合上嘴巴,她边抹眼泪边纠正:“媳妇没影子,女婿有没有又不是你说了算。反正我看是铁打的女婿摆在这里,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烦死了!”

    宋于秋不说话,完全恢复成木头样子。

    林雪春大口吐出一团浊气,扯了扯衣服说:“吴应龙那边可以过去,我不揪着他孙女说事了。但他必须死,他死了我才能服气。这事没二话,你别找我讨价。”

    不讨价,宋于秋甚至加价。

    “不会让他死那么便宜的。”

    他说着,被林雪春切了声,“天上牛在飞地下你在吹,懒得理你。老娘烧的饭菜还没吃完,我吃饭去!”

    她嘀咕着,一骨碌爬起来。

    宋于秋在黑暗里坐了会儿,耳边传来凶巴巴地数落:“逞!我让你逞!这下两条腿都瘸了走不动路了吧!以后就让你躺在床上等死,看谁伺候你!”

    他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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