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上医院
阿汀。
低哑沙沙的两个字, 伴着一股分明的拗口感。
他就这样看着她, 手指一点一点点挪过来,触到她的衣角。而后垂落下去,陷入昏迷。
小黑猫也是浑身湿透,长毛被打得焉巴,还在陆珣脚边绕来绕去,喵喵直叫。
它只认阿汀, 一旦察觉宋敬冬有动手的,立即扭过头来张牙舞爪。
真棘手。
本来就血淋淋, 让人无处下手啊。
“这小子是不是光在打架了?”
“怎么每次……”都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宋敬冬话没说完,阿汀掉头噔噔蹬上楼去, 没两下又拉着一团鸟窝头的林雪春哒哒哒下来。
宋于秋披着短袖衬衫, 走在她们后头。
“你们兄妹俩大半夜不睡觉,闹腾个什么?”
林雪春被急匆匆弄醒, 正抱怨着, 猛然瞧见自家门口有个人模人样的玩意儿。困意登时退的干干净净, 吓得心脏差点打嘴巴里蹦出来。
“这什么玩意儿?怎么跑来别人家门口趴着?”
“死的活的??”
犹如母鸡护崽一样,她迅速将儿女扯到身后,随手拿起门边的扫帚,要去碰碰他。
“是陆珣!”
阿汀急忙拦住。
宋敬冬指向某个方向, “我睡着睡着,听的咚一下, 出来就看到他躺在门口了。”
宋于秋则是一言不发拨开他们, 上来两步单膝蹲下, 拉着陆珣的胳膊翻了个面。
打架斗殴、街头火拼全是他年轻时候玩剩下的东西,该受的伤没少受过。因而掀开衣服看两眼,手掌轻压肋骨,瞧瞧这小子的反应,便能将情况猜得不离十。
“骨头断了。”
骨头好坏 ,身为外行人的林雪春看不出来。但这小子满脸的血,小腿上还有五道伤痕深到不行。
不由得咋舌:“这玩意儿是不是钉耙给整出来的?”
农家翻土用钉耙,钩子尖尖利利,她还是头一回见着有人拿这玩意儿伤人。
分明是冲着要命去的,下手真狠!
“没断气吧?”她不放心的问。
“还没。”
“会断气不?”
宋于秋收回手,神色莫测:“骨头戳到心肺,就会。”
“那戳到没?”
“得去医院查。”
说来说去还不是拿不准?臭闷葫芦还非得问一句答一句!
林雪春眉眼皱起,又被拉了一下。
低下头便见着女儿哀哀切切的一双眼眸,就差把‘求你救救他’五个大字写在脸上。
不过她不认字来着。
儿子也说:“要不先送医院去看看?”
林雪春抬头一看,这外头狂风大作,雨水像石头一样没命地往下扔。没瞧见一只巴掌宽的树都被吹得摇摇晃么?
村子离县城足足一个半小时,顶着这天,怕是村子还没出去,先被刮到河里淹死。
再说这年头的‘铁饭碗’走进医院,兜里揣张领导单子就了事,顶多再带五毛的‘挂号费’。换成他们这些大老粗的农民,光挂号费就要一块多,顶一天的饭钱。
人家话给你来看病费拿药费,乱七八糟反正你也弄不明白的这个费那个费,花钱能比烧钱快。
儿子得奖拿来的三百不愿意花,算上后院里头好不容易积攒的,她手上一共就捏着一百三十块。
还得顾着家里饭菜、儿女下学期的学费,纸笔本子零零碎碎全要钱。
这走一趟医院能剩下几个子儿?
林雪春双手捋头发,迟迟下不了决心。
“妈妈。”
但是女儿又眼巴巴看着她,全家等着按她脸色办事。
素来教儿女正直做人,不必抢着做好事却也不能干坏事。这当妈的,又怎能在他们面前见死不救?
万千心思一刹那,林雪春拿定主意。
“老宋,赶紧借三轮去!”
得令。
宋于秋立即拍响王君家的屋门,借来三轮车,特意往上头压两块沉沉的石板。
林雪春负责搭木架子,绑大布,动作麻利而迅速,将一辆光秃秃的三轮车变成运货车。
再丢一把稻杆,铺上凉席,省得车身摇来摆去,不小心把骨头再给撞碎了。
“你看着路,小心点骑车。”
拿出斗笠给宋于秋戴上,她边把绳子紧紧系在他下巴,一边喋喋不休地念叨:“出村那一段尤其睁大眼睛,左边水田右边是河。真不行就往左边摔,别好事没做成又把自个儿搭上去了,也别像儿子一样……”
溺死在水里。
她一哽,动作止住。
“有数。”
宋于秋淡淡又稳稳地说了声:“我有数。”
他明白她。
刀子做的嘴巴豆腐捏的心,看着泼辣凶狠、刀枪不入,骨子里不过是丢过孩子的妈。
儿子走了十八年,她就畏了十八年的水。
要不是宋菇在外头说她金贵,全家衣服丢给男人洗,引来村里妇女们指指点点,连带着全家被人说道。她绝不肯去河边洗衣服,不愿想起死去的大儿子。
他握一下她的手,想安慰她,但她很快躲开,永远不让人瞧见软弱。
转头,夫妻俩齐心合力把野小子抬上车。
“一万个小心!”
“还有冬子,你看着人,也帮你爸看着路知道不?”
林雪春急急火火把父子俩推上车,边说边把偷爬上去的阿汀拎下来。
奇了怪了还拎不动。
低头一看,原来是那不安分的野小子,竟敢在她眼皮子底下拽着她的女儿不松开。
这不是故意耍流氓么?
“松开松开。”
林雪春不轻不重连拍三下,见他没动静,又去使劲儿掰手指。
掰扯好一会儿,直将五根冰冷泛青的手指给整得发红,这小子仍旧阖着眼,死死攥住阿汀的衣角。一副‘要头一颗要命一条,反正弄死我我也不松手’的混账样子。
要是被不知情的人瞧见,准以为她是个恶丈母娘,活生生拆散一对小鸳鸯。
但也不想想,这小子要本事没本事,要家底没家底,人模狗样的哪里配得上她家宝贝阿汀一根手指头?
林雪春越看越来气,掐着腰命令道:“阿汀你赶紧的下来。”
阿汀看看不省人事的陆珣,合起两只小手作恳求状。
“妈妈让我也去吧。”
她软声软气地说:“他没去过医院,肯定会害怕的。”
“你咋知道他没去过?”
“这混蛋小子光着脚丫登山爬树,使猫唤狗还成天打架,害怕个屁!”
“再说你一个小丫头能帮他挨针头还是吞药?要你咸吃萝卜淡操心,赶紧下来!”
阿汀一时想不出说辞应对,好在哥哥及时开口:“妈,就让她一起吧。”
林雪春怒眉:“你也和我对着干??”
“主要看这天,保不准谁家房屋塌了田地坏了,到时候每家每户要出人帮忙。要是你们俩在家,你出去了,不就留下阿汀一个?”
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毕竟这事年年有。
去年刮大台风,老刘家到处显摆刚建的平房,招呼大伙儿去他家躲台风。结果人家的茅草屋子都好好的,唯独他家房子坍塌。要不是老村长半夜出动,挨家挨户敲门去救人,指不定死伤多少。
而自打瘸子那事过后,林雪春绝不肯让阿汀独自一个呆着。这小胳膊小腿的打也打不过,跑又跑不快,再遇上打坏注意的狗东西,有个万一可怎么办?
这么一想,孰轻孰重便一目了然。
她凶凶瞪一眼陆珣,千叮咛万嘱咐儿子照看好女儿,终究松开了手。
前头的宋于秋立即把三轮车蹬得飞快,车身摇来晃去,风把粗布吹成一个鼓鼓的大包子。
车里阿汀安安静静,只是垂着纤长的睫毛,一眨不眨、全神贯注盯着陆珣。仿佛生怕一个疏忽,他就会沦为冷冰冰的尸体。
宋敬冬歪头去看她的详细的神情,没想到能找着两只汪汪的眼睛。
这小丫头。
自个儿遇事不见得这样慌,对野小子是真的上心。
他有点好笑又好气,像安慰又像取笑的说了一句:“哭什么?人还好好躺着,不会没的。”
“没有哭。”
阿汀反驳,又很小声很小声地说:“他肯定好疼。”
“你又知道了?”
宋敬冬纯属调侃,不料阿汀抬起半张脸,认真地点点头:“要不是很疼,他不会找我们帮忙的。”
“也不会叫我的名字……”
声音渐小,她拉着薄被,小心地合上漏洞,好像想为他打造一个风雨不侵的堡垒。
宋敬冬哑口无言。
任他自诩聪慧,一双近视的眼睛足以看透天底下许多人事物。但关于野生野长的陆珣,还有这陌生又找不出岔子的阿汀,不管分开还是合在一块儿……
定定看着,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爸。”
宋敬冬朝宋于秋的后背喊了声:“过了桥那段路有点难骑,我来替你。”
要活着啊。
他想:只要活着,早晚有一天能弄明白的。
紧赶慢赶到了县城医院。宋于秋背上陆珣,拉着阿汀的胳膊,一双脚走得快而稳健,一下子窜到过道另一头去。
远远看见一个年轻的值班护士坐在那儿,宋敬冬立即上去问:“家里小孩打架摔伤了,胸腔那块骨头好像有毛病,值班医生在不在?”
小护士想说‘先挂号去’,不过抬起头来,遇上宋敬冬那张脸,不小心恍了神。
有人抢先招呼道:“这不是冬子么?”
一个年岁不小的男人,脑袋小,身子高又壮实得不像话。瞧着像是一块大砖头伤叠一个玻璃珠的模样。
阿汀见过他一回,正是大龙的爸爸。
“老宋也大半夜跑县城来了?一家三口全来了?这是谁出毛病了?”
大龙爸嬉皮笑脸地搭话,绕过来,看到陆珣,笑容立即消失,“原来是这小畜生。”
宋于秋压根没看他,手指敲了敲台子,还是问:“值班医生在哪?”
“呃……在里面休息……”
对上他的眼睛,小护士一时把挂号这事忘到天边去
,把实情给交代出来。
“叫他出来。”
满脸的不苟言笑,淡淡的四个字,特像新上任的副院长,充满威严。
小护士下意识站起来,又被一双粗手给摁坐下去。
“看你老宋平时不声不响,竟然还知道值班医生。不像我这粗人,老是大夫大夫的叫。”
“不过老宋啊,咱们毕竟是一村子人,别怪我不提点你,做好人也分值不值当。”
大龙爸仰起一截下巴,看向陆珣的眼神既不屑又古怪:“这没爹没娘的小杂种可不记你的恩情,有这份闲工夫,还不如多干点活,攒两个钱给你闺女上高中。家里供俩小孩读书,多不容易啊。”
宋于秋终于正眼看向他,也看向他身后四个弟兄。
个个鼻青脸肿的,脸颊手脚留着尖锐的爪痕,再眼熟不过了。
因为他也被背上这小子狠狠抓过一回。
“你打的?”
察觉到言语有误,他停顿,更改措辞:“五个大人欺负一个小孩?”
大龙爸呼吸一滞。
这宋于秋明明是村里出了名的木头,又憨厚又好欺负。什么时候练就一双利眼,三两言语就看出内情来了?
不过不碍事。
宋家只有父子俩,带着半死不活的小子和黄毛小丫头,能拿他们五个成年大汉怎样?
“是我。”
大龙爸索性大大方方地承认。
“你也别觉着我下手狠,实在是这小子麻烦找到我头上来。之前把我儿子打得厉害,耳朵伤了一只,到现在还不灵光。大雨天的,我带着弟兄赶去山上收桃子。好不容易翻过半座山,差点打滑给摔死。结果我瞧见什么?”
“就这小子!”
“以前在我家果园里小偷小摸就算了,这回更过分!大摇大摆躺在树上,拿树枝打我的桃树。上百个水灵的桃,全在地上烂成一团,你想想是几个钱?再不好好教训他一顿,改天把树给拔光,我找谁赔去?”
仿佛场景重现,他说得上火,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医院里不允许随地吐痰!”
小护士忍不住斥责他,被他凶神恶煞地瞪回来。
阿汀反驳:“那不是你的果园。”
孩子们都晓得,日暮山是大家的,山上的雨蛙蝌蚪也是大家的。
“你这毛丫头……”
‘懂个屁玩意儿’六个字卡在喉咙口,看在人爸爸哥哥在场的份上,大龙爸打兜里掏出一个未熟的小桃,挤出假惺惺的笑:“大人说事,小丫头听不得,找个地儿吃桃去。”
接着道:“老宋,这事我已经说透了,你别多管闲事,怎样来怎样回。这小子死活不关咱们的事,还算我家欠你恩情,等我家那老母猪生崽子,便宜卖你一只”
利诱为先,他真想让小畜生死得神不知鬼不觉。
在他阴狠的注视下,宋于秋既不点头也不摇头,默不作声捏住他的手腕。一股大力硬生生捏麻他,手指不受控制地离开小护士的肩膀。
“老宋你做什么?!”
“找医生出来。”
两人声音同时落下,大龙爸的四个兄弟猛地起身拦路,好几双手抓住护士。半调戏半挑衅道:“小妹妹,我这头还疼着,你不给我看看,要到哪里去?”
“不是要给我打针么?我裤子脱了老半天了,你还不给我打?”
“小姑娘今年多大?有对象没?”
女人爱大吵大闹,男人邋遢,还爱动手动脚,这便是农民在县城里不受待见的最大原因。
小姑娘又羞又恼的挣扎,拿院长拿医生,甚至把治安人员给搬出来,还治不住他们。
“吴叔,别忘了村长还在这儿治腿。”
宋敬冬脑筋一转,抓着靠山说话:“您这样闹,万一医院把村长赶出去,再也不理我们日暮村的病人。以后谁家有毛病,有钱还没处儿治,出事您能担得住么?”
“对对对。”
小护士忙不迭附和:“我们副院长说过了,谁在医院闹事,名字地址记下来。要是遇到紧急情况,优先考虑别的病人,这样耽搁的是你们自己!”
然而大龙爸不吃这套。
他是个易怒记仇的老大粗,又好面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抓住手,还死甩不开,顿时气得眼睛冒血丝。
“别拿村长吓唬老子!”
“宋于秋你他娘的还不松开,给脸不要脸是吧?”
他大声嚷嚷道:“老子今天就把话给撂这儿。只要你敢多管闲事,把这小子治好。以后老子少一个桃,就直接上你家要说话。你要是给不出好说话,老子连你媳妇儿全家一块揍!”
“你爱打肿脸做好人,让你们一家子做够!”
值班医生被这外头的动静弄醒,推门出来,连着小护士,也被迎头盖面一顿骂。
“还有你们这狗娘养的医院想仔细了!”
手指头目中无人地对着宋于秋,“知不知道这家破落户现在穷成什么样?半个子儿也掏不出来,你们医院还要不要吃饭的,这这种人也接?老子他奶奶的在这里等多久了,弟兄们全等着,偏你们连个屁不放。”
“瞧不起农民是吧?”
“老子这回去拿
家伙,看谁对付得过谁?!”
大龙爸像一头喷火的狮子,脖颈处浮现根根狰狞的青筋,满口的唾沫星子乱飞。闹得医生护士不敢动弹,不少病房的门打开一道缝隙,大伙儿探头探脑地凑热闹,但不敢出来。
“爸。”
宋敬冬低声出主意:“要不我们去卫生院?”
四五十年前,这块地方只是一处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子,后来经济迅速发展,规模逐渐扩大,上头改批为县城。左边住着小富小贵的好人家,右半边乱糟糟,住着打工仔们,故而别名为‘农民城’。
右边那块有一卫生院,收费不高,但设备落后,闹过三两次人命大事。后来医院建起来,卫生院便一落千丈,鲜少有人愿意去看。
饶是宋敬冬,一时也想不到别的办法了。
像大龙爸这种动不动粗口喊打杀的家伙,任你脑筋多灵光,他只和你讲死活。除了实实在在的拳头,真没有别的东西能立马镇住他。
何况他们人多势众。
与其在这儿拖着,还不如趁早去别处看看。
兄妹俩无可奈何地要走,回头却见宋于秋放下陆珣。
“爸?”
“爸爸!”
不约而同的大吃一惊,唯独大龙爸再度拉开嘴角笑,连连拍肩道:“这就对了嘛。我听说你们宋家大小屋分得清楚,大屋两头猪,养鸡鸭又有鱼塘。你家小屋光养鸡怎么行?”
“过半个月来我家挑只小母猪去,长大了借个种,以后逢年过节卖只猪,有的肉……”
得意洋洋的话说了一大堆,冷不防被宋于秋拽住后衣领往外拉。
“你又发哪门子的疯?!”
“咱们不是说好了么?拉老子去哪里?!”
“宋于秋!!!”
百般挣扎无效,脚尖勾到椅子,屁股摔个四分五裂。
大龙爸赶忙抱住椅子,依旧像一只不肯挪地盘的老狗似的,被扯出去十万八千里。
发现自己完全无力反抗,大龙爸立马一把扔出椅子,怒吼道:“草你老母的还看,净他奶奶的看看看,还不来搭把手?”
看傻眼的兄弟们回过神来,面面相觑,手忙脚乱地冲上去帮忙。
“医生你快看看他。”
宋敬冬反应快,帮着医生把陆珣放到推床上去。
“你在这儿呆着,别乱跑,别出来。我先去看看。”
他拍拍阿汀的肩膀,不大放心,又退回来拜托小护士帮忙看着人。
面对俊俏的年轻小伙子,小护士羞答答地点头答应,而后便见他大跨步冲了出去。背影更俊了。
“小妹妹,你等等啊。“
她用剪子把阿汀衣角剪下来,陆珣的手便捏着一片断裂的布,老实巴交地垂下来。
连人带床地推进门,转头看到阿汀也要跟进去,她赶紧拦住:“小妹妹,医生做检查,你不能进去的,坐外头等着吧。”
椅子离手术室有一道长长的距离,阿汀仰头问:“我能不能在这里等?”
“也成,别进去就行。”
小护士好心分她一杯热水,自个儿回去坐着,取下护士帽,继续给自己编辫子。楼上有个姑娘说过,头发打湿编几条紧辫子,在头上盘一宿,早上再放下来便是卷发,可好看。
阿汀仍旧站在门外,微微踮着脚,双眼凑得很近。
但除了一截骨棒子似的小腿,什么也瞧不见。
他们被隔开了。
“……问题不大,多是皮外伤,断了两根肋骨,有一根出现错位现象。不过没有伤到心肺部分,注意休息调养,过两个月自动就愈合了。我这里只给你开点止疼药,实在疼得受不了再吃点。”
“对了。”
中年医生稍作犹豫:“方便问你们是他什么人?”
宋敬冬脑筋转得最快,意识到医生指的是陆珣身上的伤痕,温笑道:“邻居家的小孩,他家里没人在了,我们怕出事才连夜送来的。”
“这样……”
他点点头:“我是想说,小孩还在生长期,营养方面有点跟不上,长期下去影响会越来越大。比如……感冒咳嗽算是很正常的小毛病,身体好的过两天会自然好。但是这身体差的,小毛病也容易越滚越大,最后浑身是病。”
“尤其是你们这样不太来医院做检查的,一定要注意保重身体。”
医生比较尽职尽责,对农民偏见不大,反而详细说了几个注意点,例如长期用红薯土豆代替米饭的坏影响。
宋于秋在一旁听着,仿佛不经意地看了看阿汀。
起初家里的白米,他一碗女儿半碗的吃,还要拿红薯凑。
阿汀摔伤脑袋后,大半个月的米饭全进她的肚子,他们夫妻俩的确常有烧心腹痛的情况出现。再过一段时日,阿汀醒来变幅模样,要么把稀饭白米让给他们,要么换着法子弄玩意儿吃。
有时还弄点汤汤水水,什么清凉去火的黑药汤,追着他们盯着他们喝。
这掐指一算,至少宋于秋好多天不再犯毛病。
往年在大太阳底下搬砖头,身体再好,照样得中几回暑气。今年到现在也还没犯过。
是巧合还是别的古怪?
他垂眸不语。
倒是更加鼻青脸肿的大龙爸,被打得满地找牙。不敢再找宋家的麻烦,他趴在病床边,仍然一个劲儿的小声犯嘀咕。
“跟这小怪物搭关系,还出钱给他看病,早晚被他克死还不知道!”
宋于秋扫他一眼,他又灰溜溜的合上嘴巴。
“什么小怪物?”
医生耳尖,显出几分好奇。
大龙爸恶声恶气:“就这小子,天杀的灾星转世,克爹又克妈,他妈死了刚没一个月。不光眼睛生得怪,不说人话,还白天黑日的和阿猫阿狗厮混,身边的猫都成精了,听得懂人话。”
“眼睛怎么了?”
“你瞎啊,没瞅见那个色儿?哪有人眼睛长那样?”
医生失笑,“我说过这小孩长期的营养不好,体内那个器官……就是心肝肺不是特别的好,能长这么好已经很难得了。眼睛颜色这方面是有很多原因的,血统基因……”
“只是我们这里不太常见别的颜色而已。我还听说过有的人,左边是黑色,右边浅的泥土色。有时候代表着某种疾病,有时候对身体没有害处,没必要抓着这个不放的。”
“我敢拿我的名头保证,没有怪物不怪物的说法,你们要相信科学……”
大龙爸被医生抓着不放了,阿汀搬来小板凳在床边坐下。
护士姐姐给她一条热毛巾,轻轻擦去额角的泥灰和血,一对锋利的剑眉显露出来。
眼眸狭长,眼窝有点儿深,衬得鼻梁更挺直。陆珣面庞上的线条非常利落,轮廓分明。即使闭着眼,唇角抿合下垂,也给人一种‘不好招惹’的凶恶感。
“擦干净还挺俊。”
护士多看了两眼,心里感叹年龄对不上,挂上吊瓶就走了。
阿汀捧着下巴支在床边,忽然瞧见他嘴皮动了一下,又一下。
阿汀。
阿汀。
他没声儿地叫了两声,好像因为得不到回应,发脾气一样凶凶拧起眉头。
表情很不好看。
在做梦吗?
清醒的时候绕着她走,究竟在做多恐怖的梦,才肯放下刻骨的高傲找她呢?
应该很疼,很难过,说不定还有点害怕吧……
阿汀试探性将手埋进被子里,牵住他。
“我在这里。”
她小声说:“你快醒过来吧。”
宋敬冬盘手靠在病房门口,收回深深的眼神,在门边的长椅上坐下。
“爸。”
有件事他想问很久,总算下定决定开口询问:“你觉不觉着,阿汀有点变了?”
回家至今,宋敬冬观察小半个月,发现母亲林雪春,已经完全接纳改头换面的妹妹,没有一丝的疑虑。父亲与妹妹关系恶劣,常年说不到五句话,今年隐隐出现转机,不过也没有特别的热切。
问这话的时候,他很留心他的反应。
不过宋于秋反应不大。
他弯着腰,手心把玩着一小排药,目光定在地上。
只说:“你妈信神婆。”
妻子面上不信宝贝女儿能有什么坎儿,骨子里信的彻底,小心翼翼不让阿汀碰一点脏活累活。要不是阿汀身体差不经晒,估计她要天天把她拴在裤腰带上,走进走出都带着。
相比儿子,林雪春一直对女孩很有执念。
她年少时候就是地主家的宝贝大女儿,日子过得洋气,长得又漂亮,口齿伶俐。那会儿的宋菇又土又穷,简直被她踩在脚底下。
谁知造化弄人,家道中落病死一个妹妹。又迎来一场大浩劫,成分不好的爹妈丢了命,尚在襁褓的小妹活活饿死,留下她独自一人艰难求生。
说起当初他们俩的初见,还是在天色将明的凌晨四点。她挽着裤脚,大冬天站在池里摸鱼虾,双手双脚通红,两只眼睛红红的,但抬头开口便是蛮横的宣言:“这地儿有人了,别想抢老娘的活,快滚!”
彼时的他生意初成,揣着一包袱的钱来报答‘养育之恩’。不过回家路上,脑海里净是这位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凶狠泼辣的模样,那双眼睛熠熠生辉,精气神十足。
不受控制地拐回来,站到岸边问她:“你有人家没?”
她张牙舞爪,“干什么?轮不到你瞧笑话!”
后来托人提亲,三天两头上门去守她逮她,花好大心思讨好她。再提及婚事,她甩来一句:“我要生女娃,讲究传宗接代的少来寻我晦气!”
他来路不明,他没有宗,于是自然而然地结婚生子。
头一胎是子,牙牙学语时溺水而亡;第二胎是子,聪明伶俐能担大事。又盼了三年,总算盼到女娃娃,成了她的的命根子。
神婆说阿汀十五岁有个坎儿,过不去轻则散家,重则散名。过得去便是万事大吉,女儿明事理,日子会转好。
妻子深信不疑,觉着阿汀已经过了坎儿,经常念叨全家的好日子不远了。
“你信吗?”儿子问。
宋于秋过了很久很久才回答:“不信。”
不信又如何?
女儿打头发丝到脚丫子,除了变白点,抓不出丝毫的毛病。非要说成邪祟上身,他带她上山时,神婆笑
眯眯的没有说道。
私下问此阿汀是否彼阿汀,有没有法子换回来?
神婆仍是摇头不语。
如今家里日子说不上多好,但至少多了几分笑。
妻子原先为女儿操碎心,近日夜里睡得踏踏实实,他还能如何去说?
她还能经得起多少事?
父子俩的感情犹如君子之交,形淡根深。宋于秋偏头去看已然成年的宋敬冬,沙哑地反问:“你信?”
宋敬冬敛眉笑了笑。
“有时信一信更好?”
“嗯。”
沉沉应声,宋于秋没说,他早为从前的阿汀搭起一座小小的坟。
尽管曾经指着他的鼻子,大哭着骂他窝囊废,嫌他没用又狠心。不止一次说着‘我真倒霉,为什么要生在这个家里,为什么不能在大屋里’,伤透了父母的心。
但她到底是他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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