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饮露餐花

    星眸半蹲在绝顶身边，眼里流露出又恨又爱又心疼的深情。泣露看在眼里，故意问这少年是谁。星眸说是最讨厌最不想见的人。

    准嫂子意味深长地看着准小姑子。准小姑子心虚了，想了想，说是十年前偶然相遇随即分散的人，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准嫂子喔了一声，把不相干这个词故意重复了好几遍。

    星眸是个大气的姑娘，想了想，干脆承认了：“好吧，不是不相干，是偶然相遇、终生难忘、时时想起的陌生人。”

    准嫂子的好奇心被逗起来了，想听故事。

    星眸陷入了回忆：

    忽思慧是天骄国可汗的长子，后来被可汗疑忌，逃到大唐，成为李世民的爱将。忽思慧有个妻子没从天骄国跑出来。所以这位传奇英雄在天骄国有一枝子孙。念炎黄和星眸就是这一枝。到念炎黄这一辈时，王室忽然要杀念炎黄等人。大妹妹和二妹妹提前去了大唐，因此，念炎黄只带着小妹妹星眸逃亡。

    那是十年前的一个深夜，念炎黄带着星眸逃避同族人的追杀，从天骄国，一路逃到大唐。又从大唐的北庭都护府，一路逃到江南。兄妹俩孤苦伶仃，异乡漂泊，身无分文，唯一的骄傲，就是他们曾是可汗的嫡系王族，是王子公主，又是贞观皇帝爱将忽思慧的子孙，是良家子。

    这里有个误差。绝顶的回忆里，星眸有个妈妈，那个妈妈把绝顶辱骂了两个时辰。但是，星眸的回忆里，她的母妃在她出生后，就病死了。

    四川攀西大裂谷，当时叫苍生大裂谷。

    在大裂谷中，念炎黄拉着妹妹走啊走，走了三天三夜。星眸饿了，就拉着哥哥的衣襟哭。几百里没有人烟，上哪找吃的？念炎黄也没办法，急得也哭。

    后来急得没办法，病急乱投医，念炎黄就摘青梅的梅花，捋了一大把，给星眸吃。

    星眸竟然吃得津津有味，吃得饱饱的。她错误地以为，青梅花是世界上最难得最珍贵最好吃的……只有哥哥这样了不起又疼妹妹的人，才能找到青梅花，才舍得让吃青梅花。

    念炎黄听了，饿着肚子，很骄傲。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新梳一尺绿云鬟，嚼蕊餐花尽日闲。

    餐花饮露看朝霞，饥饿难挨非风雅。

    星眸从此爱上了餐花。她吃过松花、栀子花、梅花、菊花、荼蘼花、芙蓉花、桂花、牡丹花。后来最爱的，还是吃青梅花。

    因为，除了哥哥，还有另外一个她最难忘的人，和她一起吃过青梅花。

    那是梅雨霏霏的一天，哥儿俩终于在大裂谷里找到一个村庄。哥哥在那里看到了宝藏：一个穷教书先生的书架上，十好几本散乱的好书。

    念炎黄贪看好书，没注意妹妹贪玩儿溜出去了。

    星眸走迷路了，找不到哥哥，流浪了好几天，受尽了人情冷暖，吃尽了侮辱打骂。

    那一夜，梅雨飘飞，梅花坠落，她在小巷里哭。好心的绝顶遇到了她，带她回家。所谓的家，是远离人间的一个天坑。

    在那里，梅雨如丝，梅花如棉。绝顶给她讲了很多有趣的故事。她不再害怕，不再孤单。

    绝顶也总是断粮，实在没吃的时候，就拣梅花给星眸吃。

    念炎黄哭着找妹妹，找了好几天，一个好心的良家子大娘，帮着他找。大娘发现了天坑，发现了星眸。大娘以为绝顶是拐女孩儿人贩子的小帮凶，把他骂得狗血淋头。绝顶以为大娘是星眸的妈妈，对星眸一家有了深重的恨意。

    大娘带着星眸，出了天坑，把星眸还给念炎黄。大娘又把念炎黄臭骂一顿：“为了看几本不能当饭的破书，把妹妹丢了！你是人吗？”

    这句话影响了念炎黄十年。以后的日子，一看到书，就想起自己把妹妹丢了的事，负罪感溢满胸膛。所以，这兄弟成了不爱看书的文盲爱国名将……

    直到遇到了能改变他世界观的女孩子出现，书籍才再次走进念炎黄的灵魂。

    这个改变念炎黄世界观的女孩子，在听准小姑子回忆往事。

    人和人是有隔膜的。同一个故事，星眸被绝顶那一部分感动，泣露被念炎黄那一部分感动。

    这个故事让泣露坚定了自己的信念：让念炎黄读书，把十年里想读却没能读的书，都读一遍。

    泣露问星眸：“你爱这个少年吗？”星眸红了脸，当然否认：“我年纪还小，不懂得什么是爱。我怎么会爱他？我都不知道他姓什么。怎么会爱他？”

    泣露毫不客气：“他没有姓氏？好些恶家子没有姓氏。你爱上恶家子？你哥哥会打死你的！你死了，你哥哥会伤心死的。你哥死了，我怎么办？你有没有为我考虑一下？”

    星眸心想，准嫂子这是啥逻辑啥心理啊。

    星眸矢口否认：“我跟他在华山初次见面，到现在是第二次见面，相处才几天……”

    泣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我固执，死也要和你哥在一起。我已经众叛亲离了。我的可汗老爹，已经把我开除国籍了。我的母后，已经把我开除人籍了。我在沙陀族那里，已经身败名裂。我的处月公主的称号，早就丢了。我和你哥去处月，只能隐姓埋名去，那里是我的祖国……我只能隐姓埋名去……我让你哥读书，你哥的部将都恨我……你这个小姑子也恨我……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哥……他要是哪天不再爱我……我仍然要好好地活……我爱我自己……”

    星眸心想：“算了，以后待她好些吧。她挺可怜的。”

    泣露抬起头，看着星眸：“我恨你们天骄族。你们的祖父忽思慧，好好的天骄族左贤王不做，逃到大唐当将军，为贞观皇帝远征天山。我们处月地带的沙陀人，两度被灭国。处月地带的沙陀人，恨透了忽思慧。这恨一直延续到你哥和你。现在，我背叛了沙陀族，爱上了你哥……我成了沙陀人的叛逆……无家可归……”

    泣露凄然一笑：“我已经众叛亲离。我希望你也众叛亲离。我仿佛看到，你昔日的部族，崇拜你爱戴你的牧民，全都背离你。我仿佛看到，你昔日的部下，唯命是从听你号令的部下，全都策马远去。我仿佛看到，你哥哥，从前最宠你的哥哥，恨不能亲手杀了你。”

    星眸吓了一跳：“嫂子，你说什么啊？我又没爱上这个少年。你想象力太丰富了。”

    泣露有些鼓励，有些同情，还有些幸灾乐祸：“未来的小姑子，你会众叛亲离，你会对抗整个世界，良家子恨你，恶家子怀疑你。你会……我现在就这样。我在刀山上行走，我希望你也身败名裂，我希望有个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