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剖白
打定主意之后,首先还得要做点准备,诺里转向身后的几个人,对他们说:“别老跟着我,你们不能去自己逛逛吗?”
千佐多零左看右看,不解地问:“这有什么好逛的?这就是个破烂市场。chuoyuexs”
某种角度来看,他说的也没有错。诺里转动着眼珠,换了个借口,“我听说,天空克族他们自己会酿一种非常特别的酒,但是一般是不对外出售的,你们去帮我找找嘛。”
诡闪脸色变青了一些,无语了半天,咬牙切齿地说:“你怎么不喝死呢?”
看见他们两个转身要走,诺里忽然又叫住了他们,怕他们回来得太早了,自己这边还没作完死,不是,还没体会够乐趣,于是又胡编了几句,“还有,帮我去看看,星盗团那些家伙有没有偷偷带着他们种的波旁花去交货。那些批量收购变异波旁花的大富商,手上都有些非常稀有的花种,我想要一点。”
这下诡闪终于忍不了了,“你还想要干什么?上天要不要?你是不是嫌自己活得太久了?吃喝嫖赌抽,可蒙拐骗偷,你快要十毒俱全了你知道吗?!”
这下好像说得太过了,诺里赶快唬弄了一句,“我不要了,不要了还不行嘛。”
千佐多零慢一拍地转过身,“我觉得,她要的东西也不过分呀,就是几颗花种子而已嘛。”
诡闪气得快被噎死了,“……我不想和你说话,一碰上她,你的智商就直线下降,就算她说要毁灭世界,你也会拍着手给她加油鼓气的。”
“她又没说要毁灭世界……”千佐多零始终在一种莫名其妙的状态里,还正色地跟诺里保证,“你放心吧,我们一定帮你找到。天空克族的私酿,和变异波旁花的种子对不对?还想要别的吗?”
“……”现在轮到诺里心虚了,她缓慢地摇摇头,呆呆说,“没有了,祝你们……成功。”
没想到千佐多零这么当做一回事,弄得她现在负罪感好重呀……
循着广播里的地址,诺里走到了一处逐渐开阔的小广场,这里跟入口附近逼仄的小方块布局不同了,摊位逐渐变大,变成了一间一间的小隔间。而一副巨大闪亮的招牌就树立在显眼处,上面用瑞亚文字、幻影族文字……甚至蓝星文字写着永动机。
诺里志得意满,快步走进去,高声问:“永动机是吧,在哪里?”
黑主笑嘻嘻地从帘布后面出现,“被他说中了!你果然来了,你果然是忍不住吧?”
诺里呆了半秒钟,猛转身想要出去。
“哎哎哎,别走啊!你去哪啊?”黑主在后面叫喊着,诺里加快了脚步一路小跑着想要冲出去,忽然惊见婓尔卓堵在前头。
他的脸,甚至好久没见有点陌生了,但是又非常熟悉,一点没变,跟刻印在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嘿嘿,”黑主熟练地把休息中的吊牌挂在门上,“人给你逮到了,下面怎么劝说看你的了。”然后他就扬长而去。
诺里烦闷地转过身,不想看他。她一直逃避这个问题,不愿意面对,因为单是想一想,问题也尖刻到无法直面:她已经走得太远了,可能……已经远到没法回家的地步了。
婓尔卓没有逼她,也没有去到她的正面,只是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缓缓地说:“外面很好玩吧?我看你的状态好多了,看来学院长的选择是正确的,你又像我们刚认识的时候那么鲜活了。”
“也许,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没有变好,只是我接受了这个自己。”她的声音闷闷地从那个方向传来。
“那也很好啊,至少你肯迈出一步。”
她嗤笑一声,“我可没迈出一步,我站在这一动也没动。”她忽然顿住了,感觉温热的抚触感从手腕传递过来。
“没关系,我迈出一步就行了,现在结果也是相同的。”
诺里缓慢地变了脸色,她还转过来了,两只金色的眸子里闪烁着晶蓝色的电光,在室内的和暖灯光下,有种惊悚的刺亮感。
“你有没有想过,这么久了,我发生了什么变化?星联是一个能改变所有东西的地方,我也改变得很多。”
他没有移动,凝定注视着她,“是的,我感觉得出来,我们之间的连接断开了,你一直想要找到方法,切断我们之间的扭曲关系,因为那是出生之前就由别人定的规矩,是写进基因里的枷锁。现在你成功了,恭喜你,也恭喜我。”
诺里幽幽地笑了,“你自由了,亚当,你不用管我了,你可以去过自己的生活了,我的那些破事烂事、那些见鬼的消极情绪、那些自毁的倾向,还有抓马的幸运值都跟你没关系了,去过你想过的生活呀!你找我干什么?”
他却上前了一步,“枷锁解除了,亚当可以死了,现在就是我想要干的事,我想要你跟我回家。”
诺里抿起嘴唇,将轻浮的不耐烦收起,“回家?然后呢?你想看着我变成另一个十所圣杰吗?你们再联合起来把我弄进那个隔离室,最后把我放逐进虚空粒子洪流里?”
“你的想法……”
“太悲观了?”诺里差不多已经听厌了这个说法,“你的想法能这么天真,大概是因为你没见过我失控的样子。”
她睁大的眼睛,眼珠里的蓝色电光盛亮起来,光网扩展开,瞬间笼罩住整个乐园,电子狂流席卷而过,像一阵狂风瞬息迫降。许许多多小纸人从她的口袋和边边角角钻出来,鸟群一样围拢着她,噗啦啦在屋里盘旋。周围的墙壁不停地发出砰砰乓乓碰撞声,似乎有无数肢体在摸索着,敲打着。
第一面墙板被掀开,露出后面的生化义体群落,这些来自各个摊位,属于各个种族的义体,现在都被光网的神经触端统治,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躯壳钻进小屋里,包围着诺里,臣服地跟随着。
“我不能回家,斐尔卓,因为家很脆弱,小小的蓝星承受不住一次失控。毁灭一件东西太容易了,创造出来却要花费数倍的心血。”
斐尔卓平静地面对着眼前乱纷纷的场景,扑啦啦飞过的小纸人有几只轻微划破了他的皮肤,殷红血迹细细淌下来,很快又愈合了。他还保持着抓住诺里一只手腕的姿势,“我不相信,十所圣杰那样,是因为他是个疯子。你不是,你会保护家的,因为你是机械师,你的天命就是创造。”
看见她沉默不语,斐尔卓知道她在动摇了,再接再厉,“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被制造出来的,因为你。如果我的宿命都能消除,我都能自由,你为什么还纠结在十所圣杰的阴影里?基因里的枷锁都破除了,后天的这点桎梏很难吗?”
诺里迟疑了一会儿,“其实,基因里的枷锁还在,只不过我用光网屏蔽掉了。”
我就知道。斐尔卓没有点破她,“这也是跟十所圣杰学的?”
“对,他把我装进时间切片里的时候,你们都感觉不到我了,这点提醒了我。”
“把屏蔽撤掉吧,让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她很不情愿,别扭地把脸转向后,那些围绕着她的生化人和轻装甲,都跟随着她的动作,把自己的脑壳扭转过去。场面开始搞笑了,斐尔卓继续说:“你不愿意连通,就是还在乎我的态度,你在乎我,就不应该离开我。”
“斐尔卓,”她忍不住把脸转回来,“道理转得太硬了,你在强词夺理呀。”
他笑了笑,这个莹亮的笑容,在压抑的空间里像一道暖融融的波浪,随着拍击破碎了一重重看不见的壁垒。“我们又不是圣人,我可以强词夺理,你也可以无理取闹,有什么关系?我觉得,没什么可怕的。”
她关掉了光网,收起锚点,小纸人被收拢起来,从她的口袋里或者衣服缝隙钻回去了。那些生化义体失去控制,原地关机,有的干脆瘫在地上成为一滩。
熟悉的观感慢慢回来了,斐尔卓感觉到神经突触接受到来自她的情绪,绵绵不绝地,那种与约束相伴的幸福感又包裹住他,与他的呼吸交融,血脉相连,他的气管里是诺里,血管是诺里,思绪感知全都是诺里,变态的丰沛情感让他感觉很满足。
千佐多零停下脚步,旁边的诡闪还在看热闹,周围的生化人造成了一些骚乱,它们纷纷向着某个方向不停冲刺,根本不受控,各个摊位的商户都在满地打转地修理失控的机器人。
“发什么什么事了?”诡闪茫然地转过头,差点撞上前面的千佐多零,他木然呆滞地在原地站了半天,弄得诡闪莫名其妙。
“是不是……晚了一步,就永远都来不及了?”
诡闪搞不懂他在说什么,“兄弟,你没事吧?”
“我现在懂了,你问我过程重要,还是结果重要,其实过程和结果都不重要,选择很重要。”
诡闪用诡异的眼光看着他,“你没事吧?你怎么突然哲学起来了?”
“你有过选择吗?”
“我有个屁!”诡闪啐一句,“兄弟,不需要想这么多,你看我,我从一颗卵被制造出来的时候,什么爱呀,温情呀,就跟我没有关系。皇室实验室和十所圣杰,用粗暴的手段,为了卑鄙的目的把我弄出来,所有东西都那么操蛋。我们干嘛想那么多?随心所欲就得了。”
千佐多零点点头,认同他说的,“那现在开始,我要随心所欲了。”
“这就对了。”诡闪在他一侧肩膀拍了拍,天然乐观与千佐多零的稍显阴郁形成对比。他站在光里,旁边的千佐多零被一泓影子包裹着,黑色眼珠被微微眯起,两个人,讲着两个话题,表达着两个意思,却交流得非常顺畅。
“你知道我感受到的是什么吗?”
眼前的他闭着眼睛,似乎在享受一件美妙的东西。但是诺里根本无法共情他,这种连通是单向的,对双方都是不公平的。
“无穷的消极情绪,还有濒临绝境的疯狂?”
他摇摇头,轻轻地感叹一声,陷入了思绪里,“我不太擅长形容,硬要说的话,就像一只掉进了蜜里的蜂民,被简单的幸福包裹住了。”
“可是那只是一种幻觉,你屈服给基因里的枷锁了吗?”
婓尔卓睁开眼,凝视着她,近乎是深情地问:“你真的一点也不能感同身受吗?我表现得还不够吗?情话说得不够明显吗?我做得不够尽心吗?你真的感受不到我坦露出来的感情吗?”
她没法再沉默下去,“我当然能感受到,但是……我、我不是一个正常的人类,我很残缺……我给不出相同的回报的,我只能带给你无尽的麻烦和烦恼,你图什么呢?”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不需要回报,诺里,我也不需要一个正常的人类,我只要诺里,不管她是残缺还是完美,不管她正常还是疯狂,我都只要这一个。”
“可是这是幻觉!多巴胺浓度增高了而已,分明就是这幅皮囊在骗你!”
“没有皮囊也不会变的!”他上前一步,抓住了诺里,钳制住她的两肩,十根苍白的石条一样的手指扣住她瘦骨嶙峋的肩膀,“不信我们就试试,把我的记忆和人格模型抽取出来,放进义体里面,一切还是不会变的!我还是爱你!永远都不会变的!!”
“你、你疯了!”
诺里惊愕到面色大变,他却在笑。“你知道,我能感受到你的感受的,所以我知道,你现在有多动容,我能感觉到你的外壳软化、腐蚀掉了,我还能感受到你的感情,你根本不像自己以为的那么冷静,你早就缴械投降了,就算你永远说不出一个形容词,我也能感受到你的爱意!”
诺里猛退一步,惊悚到无法面对这个情景,它分明就在眼前,但是她却只想抽身退到千里之外。
“你要杀了我了……我不能这样……我不能这样生活,没有外壳保护我,我就要死了……”
他还是保持着牵着她一只手的姿态,轻柔地说:“不是外壳在保护你,是你只会这一种生存方式而已,为什么不勇敢一点,你分明很强,尽管可以选择你喜欢的方式生存,你不需要铸造一个壳保护自己,你完全能胜任保护自己的任务。”
诺里红着眼睛,两道泪痕在脸上冲刷开痕迹,她忍不住地哭,此生没有过地大哭,“我、我输给你了……”
他急忙上前,“你没有输给我,这又不是比赛。”
她还是哭个不停,眼泪滔滔不绝,像下雨一样,“你明明在窃喜!你把我赢走了……你早就知道,太可恶了……你付出一点苦修,就把我整个人都赢走了……”
“是你把我赢走了,好不好?”婓尔卓忙着哄劝,“你是契约里的上位者,你用爱意把我赢走了。”
诺里转过身体,努力地让自己平静,想要冷静地思考一会儿,但是这对现在的她来说太难了。
“婓尔卓,亚当……”她希望尽量使用一个足够正式的名字来称呼他,但是又发现根本没有足够正式到符合这个的宣布仪式的名称。
婓尔卓大概知道她要说什么,忍不住微笑,甚至是沾沾自喜,这种跟他人设相左的情绪都冒出来了。
“我喜欢你,但是我不是属于你的东西,你别以为能俘虏我,我永远是属于我自己的……虽然很想这么说,但是我知道,不可能了,我输了。就算是蓝星的夏娃,终究也还是输给这个恐怖的基因契约了,我输了……”
他不住地摇头,“这不是比赛,也不是实验,诺里。没有输赢的,我们之间没有胜负。”
“有……”她哭得泪眼朦胧,褪去了所有的尖牙利爪,变成一只小猫一样,“永远都有输赢,很多东西都是有输赢的,我每次都赢,但是这次输大了……”
他蹲下来,显得比诺里矮一些,“你一定要这么理解,也可以,不过我什么也不会拿走,你觉得输掉的东西,其实还在那里,你没有失掉任何的东西。”
同时,他也在细细体会着,从契约另一端传递过来的感觉,她现在陷入进非常复杂的一团阴郁情绪里,一会儿因为感动融化;一会儿又猛力奋起,怨恨到发癫的程度;然后又整个情绪塌缩,熔毁,最后变成一塌糊涂。
剧烈的变化让斐尔卓心惊,真怕她挺不过来,会崩溃掉。幸亏最终,她平静下来了,崩坏成一滩的心艰难地重新开始工作。
她走近一些,开始用新的眼光看着对面的人,还伸出手指尖,轻轻地碰触他胸前的轻装甲,隔着柔韧的材料层,能摸到他炽热的体温。她伸出两条软绵绵的手臂,圈拢住斐尔卓的腰腹,用浓重的鼻音问:“这时候说自由再见,是不是太煞风景了?”
“唔——”他想了想,“契约确实有约束力,但是又不等于卖身契。自由还是有的。”
“我真没法想象,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的。我这辈子一直都在撕毁契约,可是现在整个人被拘住了。”她从自言自语里抬起眼,金色的眸子重新燃烧起来,可怜兮兮的哭相还挂在脸上,“你最好能控制住这个局面,不然一切都完了。”
“砰一声,世界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