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二、太辅
从书山砚林买完纸墨出来，戚知还顺路到对面的书局看了一下最近新出的话本，就被林今笑抓住塞了本书。
“你是云小子新交的朋友吧？我之前看到你们一起上山了。”林今笑吊儿郎当地半倚着柜台，扎得高高的马尾垂在脑后，鬓边落下两条黑色穗子，随着他抖腿的动作一颤一颤，“这是我提前给他找的话本子，还没运到这边来，你替我带给他，顺便帮我带句话。”
戚知还翻到话本正面——蓝色封皮上贴着一张金色条子，上书一行小字：“浪里飞雪最新力作，人世神仙眷侣，终不敌乱世波涛诡谲”。
他嘴角一抽，连忙又翻过去，攥紧话本问道：“先生要我带什么话？”
林今笑抬起一双睡意惺忪的眼，懒懒打了个哈欠：“过几日我要上京一趟，要么他在我离开前把账结了，要么就来当我的护卫抵债。”
戚知还微微瞪大眼，正要发问，却见他冲自己挥了挥手，又倒头趴到桌上，仿佛睡了过去。
他踯躅片刻，几度欲言又止，终究没好意思叫醒林今笑，默默离开了学海书局。
步出短巷，戚知还探手入怀，捏了捏自己干瘪的钱袋，思忖着要不帮云无心结了账，就当是付这些天借住学观的房租。
他现下的钱应当是够的，但恐怕付完之后回程的花销会短缺很多，不知黎亲王那边愿不愿意预付一部分赏金……
戚知还犹豫间，不觉走到路边，被踢踢踏踏的马蹄声惊扰回神。
他望向声源处，一辆四驾马车正缓缓朝镇外行去，拉车的都是高头大马，体态健硕英武，透着股乡野小地见不到的贵气。车厢四角悬挂蓝色的贝壳风铃，宝珠琳琅，行止中碰撞轻响，被暖阳照出一派富丽堂皇。
桃李镇何曾有过如此阵仗，马车所过之处引得路人驻足惊叹，每个人都忍不住小声地嘟囔两句感想，集市里越显嘈杂。
戚知还缺眉头一蹙。
那马车是往白云山方向去的！
他退出人群，从东面转出集市，以最快速度赶回白云山。他自认轻功还算过得去，至少比马跑得快些，然而到了学观门口才发现，他似乎低估那四匹拉车的马了。
或者说，他低估了车上的人。
学观的门总是半遮半掩，唯有今日完全敞开。那辆华丽的车架停在门前，车厢四角的风铃静止在半空，只有车内的人走出时，衣袖带起的微风才令它们轻轻晃动。
一刻钟之前，云无心和黎道之在房间里谈少年人的感情问题。
对于黎亲王来说，徒弟之事无小事，感情之事更是重中之重，值得他腾出午休时间与云无心好好讨论。
“少年人的心动纯粹且美好，只要并非出身敌对阵营，大多就是因为对方身上的一些特质而感到心动，进而发展为爱情。”
母胎单身两辈子的云无心开起了情感课，双手背在身后，单看架势，比故事里那精通人性的老道士更唬人。
他毕竟阅遍话本，小年轻情情爱爱的套路看得多了，所谓熟能生巧，以他丰富的理论经验，教导对爱情一无所知的黎道之绰绰有余。
于是云无心开始举例，并不着痕迹地夹带自己的私货：“比如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谊；比如初遇就一眼惊鸿，一见倾心；再比如某个人对他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他觉得世上没有比这更好的人了，所以对那人……日久生情。”
黎道之托着下巴认真听讲，面上不显，心里却暗暗记下了众多要点。
别的倒还好，虽然让他听了郁闷，但结合他之前看过的实例，可以理解。
直到他听见云无心说的最后一个可能性。
“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日久生情？”黎道之微弓的背脊瞬间坐直，总是淡淡的双眸陡然变得凌厉。
云无心无辜地眨眨眼，顺手拿起一块点心咬了口：“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黎道之沉默半晌，从袖口摸出竹制茶壶打开，袅袅茶烟浮起，金菊的冷香交织枸杞红糖的清甜，本值得小口慢咽细品，他却一仰头，吨吨吨喝了个干净。
喝茶整出了灌酒的架势。
云无心咀嚼的动作一顿，看他喝完了放下茶壶，才从牙缝间挤出两个字：“烫吗？”
“不烫。”黎道之缓缓答道，不知正在思考什么，眼神中竟流露出一丝哀戚，“云观主，我是云记的师父。”
云无心有点摸不着头脑：“啊。”
“他六岁那年我便收他为徒，悉心教导至今。”
“啊。”
“他的衣食起居是我亲自……吩咐人打理，他有任何疑难我都及时为他解决。”
“啊。”
“他不喜练武，只对书法和丹青感兴趣，我便只教他喜欢的东西，从不强迫他学习花家那些弯弯绕绕的所谓权谋。他爱美食美酒，我便定时定点差人为他更新食谱酒方。”
“……啊。”
云无心听着黎道之诉说他对徒弟的付出，完全不明白他到底想表达什么，只能机械地应和，表示自己有在听。
好不容易黎道之终于说完了，云无心以为自己能说上话的时候，他突然一脸哀伤地看过来，发出灵魂质问：“他那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心上人比我对他更好吗？凭什么他们能日久生情？”
“啊这……”
一代感情话本宗师云无心，此刻被问得张口结舌。
黎道之好像猜到了他的言外之意，又没有完全猜到。
“我就是举个例子，不一定是日久生情，也可能是其他的……”云无心干笑着给自己找补，试图绕回话题的原点。
黎道之却打断了他：“一见钟情，青梅竹马？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问题不在于此，而在于无论是谁，都无法做到我为他做的事。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会喜欢别人，而不是我？”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咳咳咳……”
云无心差点被嘴里的点心呛死，扶着桌角咳嗽个不停。
黎道之定定注视着他，坚定地想求一个第三视角的答案：“我说得不对吗？”
一阵漫长的咳嗽过后，云无心清清嗓子，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道：“你说得对，但爱情不是这么算的——你刚刚拿了我一部话本是吧？带回去好好看，好好学，你会有收获的。”
说着，他拍拍黎道之的肩膀，掌心略微用了点力道，正撞上他绷紧身体，顿时拍出了金石交错之音。
“……”
“……”
两人面面相觑，一个默默收回手，一个默默放松身体。
就在房间陷入诡异的静默时，窗外忽然飘来一缕极特别的香气，像混着海风的龙涎香，还隐隐约约带了点鱼腥味。
云无心抽抽鼻子，还未反应过来，黎道之就像一阵风似的掠了出去。他没有多想，紧随其后，只因为黎道之的反应而暗暗对香气的来源生出几分警惕。
两人前后来到门口，恰好与刚从山下冲上来的戚知还六目相对，又几乎同时看到堵在门口的华丽马车。
下一刻，车门缓慢开启，有人从中步出，玉白的手持着白玉折扇，一身环佩琳琅，珠光宝气，站在阳光底下大放光辉，脸都是模糊的。
云无心眯了眯眼，终于从光线的缝隙里看清那人的长相——平平无奇的一张俊脸。
他衣服上的光芒过于耀眼，黎道之看过去时瞳孔微缩，而后毫无征兆地一卷衣袖，闪身上车，抬掌向他轰去。
“唉……”
云无心摸不着头脑之际，听见那人叹息一声，右手带起柔劲挡开黎道之的攻击，旋即足尖轻点，身形如迎风柳絮飘摇落地，正正落在云无心面前。
“亲王殿下且慢动手——”
他发冠上珠帘轻晃，每一次晃动都折射出璀璨冷光，把云无心闪得直往后退。
黎道之袍袖微鼓，掌间忽然闪过寒芒，一柄赤金长剑现世，杀气淋漓而下。他沉着脸拔剑出鞘，看表情不似恼怒，更像是借题发挥。
翻译过来就是找个倒霉孩子出气。
云无心看出黎道之的意图，在他动手前大声喊道：“要打出去打！不准损坏我学观一砖一瓦！”
说完给戚知还使了个眼色，他心领神会地溜边进门，小跑到书房寻花云记。
黎道之斜他一眼，看在他方才为自己“答疑解惑”的份上反手将剑负于身后，向他身前那人微抬下巴。
“有任何事，打完再说。”
那人一怔，无奈地又叹了口气：“殿下，我好歹是当朝太辅，若非有要事，此回何必亲自离京千里迢迢来寻你？”
“与云记有关？”黎道之一扬眉，神色冷傲。
自称太辅之人闻言，谨慎地摇头：“无关。”
不料黎道之乍然冷笑：“那你的事，也与我无关。”
“不，这并非我的事，而是你的事——是陛下的事！”太辅下颔线微微收紧，像是也动了怒气，漆黑的眼瞳掠过一抹冷厉的蓝芒，“你当真不顾陛下死活？”
黎道之没想到会牵扯出自己的皇兄，他的神色缓和下来，却换成了另一种意义的冷肃：“我给你两句话的机会说清来意。如非要紧事，我稍后动手必会更重。”
“殿下看来依旧对花家公子之事耿耿于怀，也罢，我若不说清楚，接下去的话题恐怕也难以进行。”
太辅侧过半身，云无心看到他耳边的肌肤泛起幽幽蓝色，那蓝色蔓延至耳廓，垂下鱼鳍般的银蓝饰品。
他心念一动，抽了抽鼻子——一股鱼腥味。
这时，花云记跟着戚知还匆匆跑来劝架，手上还沾着打翻的墨汁，摊着手茫然地来回打量黎道之与太辅两人。
“师父……太辅大人？”
看到他，黎道之表情一缓，随即抬袖，猝不及防打退太辅几步，而后一闪身挡在他跟前。
“小孩子别看妖怪，”他煞有介事地遮住花云记的双眼，“晚上会睡不好。”
太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