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离心
穆曦微等了很久。
他等到不是父亲看似严厉却暗藏关心话语, 也不是母亲细致体贴,让他增减衣物问候寒暖。
是地上两具尚且温热,却已失了呼吸尸体。
他们再也不会朝他笑,不会去殷殷关怀他, 也不会替他在风大时拢一拢衣襟, 递一碗热汤。
天人永隔。
再不会了。
穆曦微张开指掌, 好像是想接住穆夫人向他递过来那只手。
他最终没有接住, 在半空徒劳无功扑了个空。
穆曦微往周围茫然看了看, 四处张望。
他望见了辨不出面目残肢断骨,衣衫斑驳血染。
他望见了几步被夷为平地亭台楼阁, 泥土废墟下有零落手指, 和破碎衣角玉佩。
穆曦微发疯似跑过去,想要去推开上头沉重梁木,去翻开尖锐破碎窗檐屋瓦。
他翻了很久,也疯了很久。
到最后自己手上没一片完好皮肉, 血肉淋淋, 只剩下一口气支撑着跪在那里。
穆曦微确翻开了。
可里面除了死人, 什么也没有。
穆曦微愣了片刻,手掌盖住眼睛, 咸涩泪水刺得无一处好肉掌心一阵阵作疼, 喉咙里含糊不清地发出呜咽声音, 如野兽失了犊子, 厉鬼浸在油锅里受刑。
明明他离开家时候还好好。
父亲严肃告诫他在外面不要堕了穆家风骨, 后来想了想, 又不放心叮嘱他一切小心,性命为上。
母亲眼睛略有红肿,却笑得温柔,说早去早归,等着他回来裁冬天新衣。
堂下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把穆曦微要裁新衣纹样颜色,等他回来给他接风洗尘宴席花样都敲定了个十之七八。
怎么就没了呢?
穆曦微想不明白,怎么就全没了呢?
穆家向来与人为善,每次冬日城外最早搭起施粥棚舍必定是穆家,但凡是与穆家打过交道之人,无不称赞穆家一声好。
是谁到丧心病狂到诛灭满门?
还是黑袍人尸体映入穆曦微眼帘时候。他方恍然想起,想要屠杀穆家满门不是人。
是魔族。
他已经手刃了灭门仇人,却没有一点大仇得报释然感。
杀了仇人又有什么意思?哪怕杀一千个一万个,哪怕让亿万魔族一同死得干干净净有什么意思?
能换回他家人吗?
能换回魔族欠他新衣,欠他宴席吗?
穆曦微木然想着,倘若早知道有此一刻,他就该好生在家待着,然后等魔族过来手起刀落,和家人共赴黄泉。
人死如灯灭,死后无知无憾,是最轻松。
真正痛苦是活着。
需要背负着已经不在之人希冀,背负着没人再记得回忆,背负着夜夜煎熬到不得闭眼缺憾,在这世上挣扎出一个人样。
穆曦微一贯以来,无论荣辱好坏,逆时顺时,都能自得其乐淡然以对。
唯独这一次,他心里生出了源源不尽不甘。
源源不尽不甘又化作了无休无止恨。
穆曦微体内一团黑雾渐盛,如阴雨前罩着天幕乌云,笼住了他整个丹田,将另一道光明剑意逼至窄小一个角落。
妖魔本源——
这团魔族翘首以盼了两百年,人族严防死守,枕戈待旦了两百年东西,终于要苏醒过来。
妖魔本源一冲之下,穆曦微原本就心神动摇,精疲力尽,此时更无招架之力,来不及反应便直挺挺扎到在地。
他样子狼狈至极,这回晕过去时,瞧着和一具死尸并无多大区别。
穆曦微不知是,有三人默然无息地来到了穆府门外。
他们谁也没有叩击门环,静默出了一种心照不宣尴尬。
月盈缺抬了眼睛,眼中几乎情绪,将她惊艳容貌也衬出一种逼人高华来:“谈半生。”
他们三人力来之前,月盈缺一力主张要保全穆曦微性命。
妖魔本源并非是不能从穆曦微体内直接剥离。
只是有点麻烦,连他们三个陆地神仙一起动手,恐怕也要多有损耗。
自然,等妖魔本源剥离后,穆曦微废去根骨灵脉,体质大为下降,和废人也差不了太多。
月盈缺知自己自私,这点伪善私心宛如虚伪鳄鱼眼泪。
可她再无他法。
秋青崖不假思索,一口应下。
谈半生却踌躇了很久,最后给她一个模棱两可回答:“倘若事态未曾到无可挽回之境,便依你所言。”
月盈缺不再多说,当即就要动身赶往,却被谈半生一会儿要掐一掐天机,一会儿要回晓星沉看看交待要事,东一锤子西一榔头地给耽搁了好半晌。
谈半生在刻意拖延时间
月盈缺心中不安酿到巅峰,忍不可忍,再顾不得许多,喝他说若是再不启程,不如两人先打一架,他们三人方才来到了穆府大门前。
月盈缺瞳仁里亮出一点针尖似刺人光,笑得很冷:“怪不得啊。怪不得我说谈半生你雷厉风行了一辈子,这回对一个小辈动手反而磨磨蹭蹭,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
“好好好,
好得很!”
她和秋青崖确不精卜算,最多是大事来临前有所预兆。
可研半生呢?
他既然密切关注了穆曦微,他怎么可能算不到魔族对穆家举起屠刀?
正是因为谈半生算到了,所以刻意拖住了月盈缺与秋青崖脚步,好叫魔族能灭穆家满门。
好叫穆曦微入魔,他有名正言顺理由可以斩草除根,从妖魔本源再到穆曦微这个人,片甲不留。
谈半生沉默地接受了她指责。
月盈缺说得没错,穆家血案,纵然不是自己动手,也是他放任默许魔族。
他终究是借了魔族来杀穆曦微。
“穆曦微一日不入魔,落永昼一日护他,我们一日难以杀他。”
哪怕是将落永昼困于明镜台幻境中,谈半生依然不能够完全放心。
“不如等穆曦微入魔后即刻杀他,即便是落永昼,也一样会如此决定。”
落永昼做不出这个决定,下不了这个手——
那便由他来代落永昼。
月盈缺气得锁骨起伏,声音冷得发沉:“谈半生,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
谈半生答她一句:“我知道。”
他纵容魔族杀了不该死穆府一家人。
杀了自己原该保护人。
可是那又如何?
穆府一家性命,比起天下千千万苍生,孰轻孰重?比起人族长存大计,又何足道哉?
谈半生不后悔。
他眼神里一点漠然意味,如同蒙上一层深灰雾霭天,阴郁冷硬:“一府人性命换一个人族,这笔交易做得不亏。”
“……”
月盈缺差点和他在穆府门前动手。
就在此时,有流光自天边一闪,化作长剑一把钉于穆府门槛前一条细细缝隙里,剑气使得地砖上有一丝丝如蛛网般裂纹蔓延开,两扇门户轰然倒塌,门后照壁破碎成石屑。
有白衣金面少年人将长剑拔起,持剑立在他们身前。
他们之间仅仅隔了三尺。
两步之距,一剑之长。
他们曾经一起跑了三千里去买酒,越过三万里距离去到对方所在门派,奔袭三十万里去魔族军营里。
相较之下,这三尺距离,微不足道成了一粒微尘。
然而就是这三尺,划出泾渭分明一条线,划出两方对立阵营。
使得先前三千里三万里三十万里,统统虚无成了毫无意义,偶尔于回忆中想起还要嫌弃它矫情东西。
他们实在太过了解对方。
以至于甚至不用开口说什么,就将对方来历目洞悉得清清楚楚。
“阿昼。”
这一声称呼月盈缺平时不知叫过多少回,信口拈来,唯独今天一个字一个字,挤得重若千钧。
“我不是想杀穆曦微,我想杀是魔主。”
“两百年前事,你是知道。”
他们四个人没人能忘得了两百年前。
因为两百年前破事实在是又快又多,几乎是无差别扫射,将几个陆地神仙叭叭叭地劈头盖脸打了一通,打得他们鼻青脸肿,应接不暇。
先是不孤峰一脉中四人死了三个。
消息还没能如何传开,人们也没来得及流几滴泪,嚎几声丧,更大消息来了。
魔族如同嗅到血味狼,蠢蠢欲动,迫不及待地想将人族这块肥肉沾上自己口水,划进自己地盘。
大妖魔主与其麾下三位日月星首领,齐聚长城外。
那一场战,他们要面对只有大妖魔主和三位日月星首领这加起来四个陆地神仙,再不用出一兵一卒。
因为用不着。
而他们那里死是月长天、晓星沉主和数十万人族修士。
人族最后一位陆地神仙也倒了。
而魔主与日月星三部不过是受了点损伤,修养修养即可重振旗鼓。
越霜江死了,月长天死了,数十万精锐修士也死了。
人族再无陆地神仙,也再无身经百战精锐之兵。
除却一座被挖空边境长城,一片被绝望侵染永远望不到天亮天空,一颗颗惶恐人心和朝不保夕眼睛,人族还有什么能拿来拦他们?
于是以四姓为首人想到了万古不变压箱底手段。
说好听一点是壮士断腕,韬光养晦,说难听一点是割地求和。
议和。
魔族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竟然也答允了。
他们提出要人族一半领土,和一半人口作家禽圈养,用以补充血食,再点名要了这一半另一种,定然要有白云间和西极洲一份。
毕竟魔族恨透了越霜江与月长天两个人。
若非是他们拦在长城口,魔族何必苦苦蹉跎这些时日,枉费这些性命?
据说人族派去议和使者听完了这些要求后,面色若死,当场从椅子上滑到地上。
他被魔族送回所住营帐当夜,一根白绫悬上房梁,结束了自己性命。
他哪怕是死也不敢签这议和契约,不敢做人族遗臭万年千古罪人。
他不敢签,自有人想签。
他不敢做,自有人想做。
西极洲长老们为着月长天事连续几晚没合过一次眼,一群老家伙嘀嘀咕咕
后,一块凑到了月盈缺身边。
他们慌,月盈缺更慌。
月盈缺出生即为陆地神仙之女,是这战乱天下为数不多生在云端人。
她自小是西极洲上下众星拱月明珠,又是天下第一美人,世间自然无事可难她。
都说人如其名,用在月盈缺身上则不尽然,明月尚有阴晴圆缺,月盈缺却是长盛不衰好梦无暇。
可惜完满无缺好梦终有被打破之日,为她撑起一片天父亲也有身死之时。
月长天出战时月盈缺哭得满脸泪,执意要跟着她父亲一起去,要死就一起死在长城上。
温和寡言,无声纵容月盈缺每一回任性月长天第一次吼她。
月长天发完火沉默了很久,对她说了这辈子最后一句话:“盈缺,你要活着。你活着人族才有未来,我死才不算是白死。”
月盈缺哭得浑身颤抖之间,不忘牢牢地把这句话记了下来。
因此长老来找她时,月盈缺几乎是不敢置信,听着长老们小心斟酌言辞,仿佛听一场荒诞不经笑话:
“你们说要把西极洲所在之地拱手让给魔族?把西极洲万年基业,万年守护土地让给魔族?让他们践踏得寸草不生,践踏得哀鸿遍野,要这土上活不了一个人,种不了一颗草,才肯收手罢休?”
这是什么天大笑话?
长老垂着头,神色隐在晦暗阴影之中:“少主,为尽权宜之计,唯有此法。”
说着他也不禁激动起来,如同每一个良苦用心不被理解老古板,愤慨道:“此时后退保存实力,尚有东山再起之时,莫非少主真要等魔族攻破长城,求饶无门时候方幡然醒悟,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我等也是一力为西极洲打算!”
他一石激起千层浪,下首长老齐声应和,声震云雷:“请少主早作定夺!”
“好一个没有后悔药,好一个为西极洲打算。”
月盈缺缓缓道。
她这才从无实感悲伤中落到了实地,接受了她父亲已死事实。
从今以后,再无人替她遮挡挡雨,无人替她挡着魔族,挡着宗内人心鬼蜮,保她一世快活无忧。
她脚底下要走路,全是倒扎刀。
这样也有好处,至少她不会再把时间浪费在无谓伤春悲秋,风花雪月上。
有时候人成长只用一瞬。
月盈缺衣服仍是那身衣服,眉眼仍是那副眉眼,可是黛眉一挑之间容光咄咄,大不相同。
若说她原来是人间美貌绝伦小姑娘手中拿名贵娇花,如今则成了天上神女刚刚开刃利剑。
“我知道世上没有后悔药,若是魔族越过长城,西极洲好歹还有护宗大阵,大不了便是玉石俱焚。”
月盈缺闭眼,复又睁开,声音不知何时掺进些许凄戾调子:“我为西极洲少主,就算死,也该埋在西极洲土里!”
长老们面色大变。
谁都不曾想到这个天真不谙世事小姑娘竟是这般不好糊弄。
辈分最长那个面沉似水,重重往前踏出一步:“小姑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没等他说出后半句“今天老夫就代你爹来教训你”,月盈缺已先他一步动手。
好梦无缺与长老僵持之际,有一把剑插了进来。
剑光如霜雪覆地,剑气如朔风席卷,肃肃朗朗洗得天地为之一清,又是一片开阔新气象。
月盈缺这么多天来,眼睛第一次点起神采。
她看见长老东倒西歪躺了一地,看见有白衣黄金面具少年人拖着长剑向她行来,剑尖与地面擦出了一路火花。
他身上白衣是劈开世俗一道桀骜雪光。
落永昼到了月盈缺跟前。
隔着面具月盈缺看不出来落永昼底下眼睛有没有红,眉头有没有紧锁。
但是她察觉出落永昼似乎更清瘦了,站得也更笔直。
像是把被人用生死血光淬炼出来神兵利器,锋芒绝世。
有越霜江和月长天死讯如两座大山阻隔在前,两人相对无言,谁也想不到该说点什么。
落永昼言简意赅:“你可以哭了。”
一句好意宽慰劝解经由他嘴,无端让人有打爆头冲动。
月盈缺认真考虑了一下,推拒道:“还是你哭吧。”
毕竟不孤峰一脉死了三个人,若是真有一个哭机会,落永昼当仁不让。
落永昼拒绝道:“你哭。”
月长天为月盈缺生身之父,若是论血缘亲近来论,月盈缺当仁不让。
这些日子积攒委屈怨气忽然一下子在月盈缺心里爆发出来了。
她眼泪如雨,绷紧着一张脸,哭得很丑,半点没了天下第一美人应有矜持派头,一边声嘶力竭地哭,一边朝落永昼吼:“我才不用,你倒是给我哭啊!”
落永昼冷静反驳回去:“现在哭是你。”
谈半生赶到之时,就是看见两人站在一堆长老中间,你一句“你哭”,我一句“你哭”,宛如三岁小孩斗嘴一般地无限车轱辘下去。
他忍无可忍,两边各吼了一声:“哭个屁哭!”
两人齐刷刷把目光转向他。
一个泪眼婆娑,一个隔着黄金面具,却又都异口同声:“老生,你来哭
一个吗?”
谈半生:“……”
他下意识地拿手抹了抹眼角,发觉摸到了湿漉漉一片。
自从得悉他师父死讯后,谈半生一直都出奇冷静,他有条不紊接掌了晓星沉,将晓星沉所有权柄皆稳稳握入自己掌中,没人敢小觑这位少年老成,不动声色晓星沉主。
他甚至没来得及为自己师父哭一场。
他失去了比自己性命都要远远来得重要存在,却还要举重若轻,让外人眼里自己无瑕可击。
他不能为自己师父落一滴泪。
三人一开始还遮遮掩掩,你瞪我我瞪你地欲盖弥彰,拼命收住哽咽声音。
到后来哭得就很放肆,蹲在了地上围着一起哭一起骂,哭得大声,骂得也很大声,哭到了痛快拿袖子胡乱抹一抹擦去一脸泪痕。
月盈缺沙哑问落永昼:“你怎么会想到来西极洲?”
白云间自己风雨飘摇,落永昼自己自身难保,丧师之痛。
可他还是义无反顾来了西极洲,来为月盈缺结下西极洲一众长老做仇家。
月盈缺后来再想这件事,已然不觉惊讶,反倒觉得这是落永昼做出来事。
他自己尝过一次苦痛,不希望朋友再尝第二次。
因为他是落永昼。
最无往不利饮血剑锋下,藏是最光明磊落赤子心肠。
“白云间那边人事被我搞定了,我担心以你傻劲应付不过来西极洲,所以过来看看。”落永昼沙哑着问谈半生,“你怎么会想到来西极洲?”
月盈缺感动烟消云散:“……”
谈半生如法炮制:“晓星沉事全搞定了,我担心你太傻应付不过来白云间,所以去白云间看看,发现你已经去了西极洲,又特意追过来。”
落永昼感动也灰飞烟灭:“……”
月盈缺:“既然没事——”
她原来想说那就各回各家各守各土地,结果被落永昼打断,轻轻来了一句:“议和你不窝火吗?”
月盈缺当然窝火,窝火得她像挨个把长老架在火上烤。
月长天拿性命守护人族边疆,人族最后一点风骨气节,被他们踩在脚底下,拱手送给魔族委曲求全。
若不是为了人族,若不是为了西极洲,月长天大可逍遥自在,哪怕是求和,清算也波及不到月长天身上。
可是月长天还是去毅然决然送了命。
他是去拿自己命成全人族疆土,成全人族苍生。结果月长天至死都要守护东西,却被人拿去卑躬屈膝,用以苟延残喘。
他们怎么对得起月长天一条命?
他们怎么还不去死?
“那就走。”落永昼说,“冤有头债有主,我们去找四姓王八犊子说个清楚。”
谈半生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
月盈缺从地上跳起来,拍了拍裙摆:“喂——等等我!”
两百年过去,月盈缺早非当初那个无力改变,只能眼睁睁看着月长天去死稚女。
可月长天之死在她心里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被消弭痛。
这种痛楚随着时间慢慢地被沉淀下来,最终化成了对魔族,对魔主挫骨扬灰恨。
月盈缺说到最后,已经有些语无伦次:“穆曦微是无辜,可他体内妖魔本源…货真价实。”
他们承受不起第二个妖魔主,第二场人族劫难。
落永昼静静等她说完了最后一个字。
“我师父师兄皆死在两百年前。”
尽管落永昼嘴上埋汰越霜江,他心里再清楚不过越霜江对他恩重如山,等同再造。
六百年前若无越霜江,落永昼终其一生也就是洛十六,最后结局也不过是冻死街头,无人记挂。
“算了。”
话到嘴边落永昼觉得索然无味:“跟比惨大会似,你说两百年前我死了爹,我说两百年前我死了师父师兄,就等着看哪个更惨,不比出个高下结果来不罢休,没意思,说说正事啊。”
“穆曦微。”
他一字一字,念得很珍重,舌尖上含了一点缱绻暖意:
“你们看到穆府下场,看到他父母亲人下场了。被魔族杀得干干净净,一口气,一口念想都没给他留,和两百年前我们一样,一模一样亲人死尽。我们两百年前尝过这种苦,做了那么多,未尝不是因为希望不会再有像我们一样人,遭受像我们一样苦。”
月盈缺眼里沁出泪光。
可是穆曦微体内有妖魔本源啊。
他怎么能算是寻常人?
“他怎么不是寻常人?”
落永昼反问:“你告诉我,他做过哪些十恶不赦错事,杀过哪些不该杀人,前世造过什么孽债要今生还,他才要白白遭受这些?”
“他不是妖魔主时你们说他必成大患,所以要把他逼成妖魔主,心安理得地杀他。现在他成了妖魔主,所以你们来告诉我他究竟做过什么错事?来啊,他错在不该出生在这世上,还是不该来救自己家人?你们以为你们杀是谁!是妖魔主?你们以为你们嘴脸和两百年前那群人有什么两样?”
“他是不配活在这个世上和你们同在一个天下,还是不配拥有家人?
他一字一句,
都如淬毒尖刀,插在了月盈缺心上。
月盈缺不住摇头:“别说了…别说了。”
“算了。”
落永昼今天第二次说这个词。
他当真觉得百味萧索,怒火全化成嚼在口中一把稻草,涩得他说不出话:“说好不卖惨,一提到穆曦微又像是在比惨,没意思。”
“不如直接拔剑罢。”
穆曦微醒来时,眼前闪着一大片金灿灿光,亮得他差点瞎眼。
他定了定神,方发现那是一张熟悉黄金面具。
“十六?”
穆曦微开口时,声音干得仿佛拿粗砺砂石磨过嗓子。
随着喉咙间火辣辣疼痛而来是他不愿意去回忆记忆碎片。
穆曦微记得自己回到了穆家,看见了一地尸骸和自己奄奄一息父母。
还有身着黑炮,魔气阴森魔族。
然后罪魁祸首魔族被他杀了,他父母死了,自己也晕了。
穆曦微呆坐了很久,用了很长很长时间来消化这些事情,来接受穆家真不复存在这个事实。
落永昼就坐在他身边,一言不发地陪着他,所有喜怒哀乐掩在一张刻板黄金面具下。
过了良久良久,穆曦微才轻轻唤他:“十六,我没有家了。”
落永昼嗯了一声说:“我也没了。”
越霜江三人死了两百年,骨头估计都化成了灰。月盈缺三人与他反目,刀兵相见。至于陆归景与祁云飞,多半也已知道真相,天人交战。
他曾拥有过很好师门,很好亲人,很好朋友。
为了这些人,落永昼最自负时真以为自己明烛初光是人间灯火。
结果他身边亲近人一个也没能护住,师长、挚友、晚辈…众叛亲离得干干净净,引火烧身,烧出了赤条条一条光棍。
六百年修行,六百年执剑,换来一切空空成泡影。
这人间灯火好像点得没多大意思。
穆曦微看见了墙上两道熟悉剑痕,其上气息对穆曦微而言分外亲切。
倒是与不孤峰上布阵手法如出一辙。
穆曦微迟钝脑海中劈过一道灵光,劈得他头疼欲裂:“剑圣——”
洛十六身为剑圣晚辈,剑圣在一日,他靠山不倒,怎么会走到无家可归地步?
剑圣怎么会来过穆府?
剑圣怎么会注意到他,怎么会突然想要收他为徒??
有一个近乎可怕念头如利剑当空,贯在穆曦微浑浑噩噩脑海中。
他不敢去细想,却又控制不住自己不想。
落永昼听不得剑圣这两个字。
他死死抿着唇,一把把穆曦微拉进怀里,抱得很紧,哑着嗓子道:“对,剑圣落永昼就是个王八蛋。”
一个威风纵横了半辈子,却保护不好自己想保护之人王八蛋。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