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鬼城
穆曦微这一路走得心神失守, 乃至于堂堂一个天榜第一,险些被路上石子绊了两次。
直到穆曦微走到房舍前,他方发现自己浑浑噩噩间,竟是来到了落永昼的居所。
“是曦微啊。”
不等穆曦微踟躇思索, 落永昼已发觉他的道来,说了一声:“直接进来罢, 刚好我有事与你说。”
落永昼确是有事想告诉穆曦微的。
“魔族挑起战端的事, 想必曦微你已经知晓,这次你奔往战线, 我与你同去。”
这消息委实是太过惊人,连穆曦微一片混沌的头脑都下意识做出反应, 不可思议道:“师父…您,与我同去?”
剑圣…要在他一个筑基弟子所在的队伍中与他同去?
穆曦微记得自己曾听人说过,说以前大大小小的人魔战事中, 若是能让六宗掌门辈的人物亲临, 就可以算得上是规模极大, 牵连极广的战事。
至于陆地神仙, 则有近百年不曾亲身参与过人魔纷争。
他们存在的意义如同天阙之下的巨碑, 单单是知道有那么号人物,无需动身,无需现身, 已经是无声的威慑。
更遑论是剑圣?
大妖魔主已死百年, 要何等灭世之战, 才能吸引剑圣。
“对, 这场恐有变端,因此我与你同去。”
谈半生透露天机透露得含糊,落永昼也只能含糊不清带过原委。
他弯了弯眼睛,眼尾向上钩起的那点笑意如同水面上轻轻打旋的一片花瓣,闹得人心痒痒。
“而且我也很想和曦微一起出去啊。”
前面几个任务世界,落永昼扮演的要么是生人勿近高岭之花,要么是高深莫测隐世高人,他那会儿心性也冷淡澄明极了,几乎到真正无欲无求,七情不动的地步。
所以导致落永昼一天到晚要么在宗门圣地,要么在雪山高峰里窝着不动,从没怎么出去走过看看修仙世界外面恢弘壮丽的景色。
等到《天命》中世界,也许是自己亲手构筑的世界,写出来的主角到底不一样的缘故。
落永昼原本几近冻结的喜怒哀乐又逐渐开始复苏。他想出去看看这个世界是长什么模样的了
“百年前魔族战场…”
“一生之痛…”
祁云飞的那几句只言片语在穆曦微耳边挥之不去,此刻又阴魂不散地响了起来。
穆曦微隐约明白了落永昼的想法。
大概曾经百年前那个人上过魔族战场,师父不在他身边,因而出了事,酿成他的一生之痛。
所以轮到百年后自己这边——
哪怕师父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他,于事无补;哪怕愿意抛下剑圣的体面骄傲改头换面,他也要怀着绵延百年的愧疚之心与自己一起去。
穆曦微开了口,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连挤简简单单一个字都挤得无比艰难:“好。”
若是师父担忧记挂的是自己,穆曦微自可与他明言,叫落永昼不必担心,实在不必要和他一起前去。
可师父为的不是他,是百年前他失之交臂的另一个人。
他的命是落永昼救的,落永昼对他或许另有目的,但好是真的好。
若没有落永昼,也许自己这时候的坟头草已经有三尺高了也不一定,哪里来在天榜试上风光夺得第一的机会?
穆曦微没有狼心狗肺到能心安理得享受落永昼对他的好,心中还生怨的地步。
他依然深深惦记着落永昼的好,依旧视落永昼为他命里的光,落永昼想要什么穆曦微都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惟独不同的是需要紧紧记牢日后当谨守距离,也算是对他们两人彼此都好。
有一个念头在穆曦微心中扎下种子,以极短的时间疯狂生长发芽,转眼间参天大树的根须枝叶纠缠他每一寸心肺血肉,牢不可破。
他想要变强。
想站到和师父一样高的位置。
然后到那时候,他就或许可以光明正大,磊落地问落永昼一句。
问他心中那个人究竟是谁。
问他百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情。
问他百年的人事,究竟哪样值得让他记挂至今,念念不忘到执迷的地步。
落永昼听到自己徒弟的声音好像不大对劲,刚想安慰他两句放宽心,别有太大心理阴影时,穆曦微早就跑得没影。
云母屏风前空空落落得只留下烛光的影子。
落永昼:“……”
不是,这孩子最近怎么跑得那么快?
白云间的弟子辈去战场上历练归历练。
一来战事仍在可控范围之内,边境长城上修士大多身经百战,经验纯熟,远远没到危急存亡倾巢出动的时候。
二来在宗门内长大的弟子,到底暂时不适应战场上的状况,他们是去历练,不是去送命的同时顺便给旁人添麻烦。
于是六宗长辈索性安排了一队队弟子分拨前往边境城池村镇,护好其中居民不被魔族侵扰的同时,与长城方守望相助。
宴还和穆曦微同在一队,为两位负责的领头弟子,带着一队大部分筑基,和少数几个有金丹修为的弟子前去
息城。
宴还一开始是不高兴的。
他堂堂元婴巅峰,做点什么不好,去战场上杀魔也可以立下赫赫战功,偏生要去做这种活儿?
用剑修的话来说,就是宁愿在生死之间徘徊游走,也不愿意在后方苟且求全。
陆归景淡淡看他一眼,只用了一句话压下宴还所有不满与反抗:“师叔与你们同去,在队中化名洛十六,你千万记得莫要透露。”
剑圣同行,想不起点风雨也难。
陆归景想着到时候给落永昼打掩护的那队弟子万一被风雨波及,宴还身为年轻一辈巅峰,比宗内大多数长老不差,有他在,总能担点事。
宴还当即闭嘴,甚至还兴奋得满脸赤红。
剑圣啊!那可是剑圣啊!
能见他一面就可以捂脸偷偷笑的剑圣。
能同行——
就是拿斩杀日月星三部首领的功劳来换和剑圣同行的机会,宴还也是不一定乐意的。
宴还如梦似幻地走了,并且成功保持如梦似幻的心态到了启程的时候。
导致他没听清楚一个小声向他发问的弟子在说什么:“嗯?”
那弟子再重复一遍:“宴师兄,我听说我们要去的那息城是有名的鬼城,死气沉沉,外面的人不愿意进去,里面的人不愿意出来是真的吗?”
“……”
如果按照后面半句的评判标准,宴还估摸着至少一大半的边境城池无可幸免,惨遭鬼城。
毕竟人家远在边疆地带,不说魔族侵扰,就是杀人抢劫的团伙也从来少不了在那边浑水摸鱼。自然里面的人不愿意出去,外面的人不愿意进来。
剑修的世界里不存在妖魔鬼怪魑魅魍魉。
只有一剑破万法,有剑心不慌。
宴还正想用剑修的正气凛然价值观教育一下弟子时,又听那弟子神秘兮兮压低了声音:
“而且听说息城里面,每天都要消失一个人,宴师兄,这是真的吗?”
“……”
宴还彻底无言,恨不得让他掰着手指头算一算,“来,我教你。边境长城距今已有数万年之久,息城临近边境长城,年岁应当差不太离。”
“若是每天消失一个人,不用魔族动手,息城早一万年前就该城破人空,尸骨都该堆成山了。。”
弟子自己算了一下,果真心服口服,再也没说什么。
这时候另有一道声音漫不经心响起来。
原来是个衣袍雪白,披风绣金,黄金面具覆面的少年人。
奇怪极了。
正常人假如连脸都见不到,当然无从评判这人英俊美丑与否。
但是说话的人不一样。
看他身姿风仪,毫无道理地就给人一种这人必然生得好看极了的想法,甚至一时冲动之间头脑发热,就想要去扒掉他面具。
落永昼问道:“既然息城是座鬼城的谣言闹得不小,怎么不见上头有宗门插手辟谣?”
来了!
宴还做了一晚上的准备,一晚上没合眼,为的就是在剑圣有需要的时候,展现一番自己白云间掌门首徒的风范,打消之前在通州城中有眼不识泰山的尴尬。
来以此证明自己绝不会比那个穆曦微差!
宴还当即搓搓手,抢先道:“是这样的。边境的城池村镇,大多规模很小,零星错落。这种领地,即使几个宗门有心,分派到下头时弟子门人眼高手低,不会多尽几个心。”
“而边境长城固然与之接壤,边境长城上的修士俱为各家各派不同出身的人物,立场各异。只在战时互为袍泽,负责保护好边境安危,这等事情也是自然不会管的。”
落永昼若有所思点点头。
宴还没等来剑圣的夸奖,倒是听到弟子问落永昼一句疑问:“咦,这位师兄,你怎么穿得与剑圣打扮如此肖似?”
他们大多为筑基金丹,有很多连天榜试都没去参加,当然无从得知到剑圣真正模样。
弟子也就是随口一问,没有多想。
毕竟这天下学剑圣打扮的人多了去了。
来了!
宴还心中又是一凛。
他昨晚一夜没休息,除了在思考如何在剑圣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以外,同时在盘算另一个问题。
该如何替剑圣打好掩护,不动声色地告诉剑圣自己是得力臂助,绝对比那个穆曦微来得有用!
结果宴还根本来不及开口。
落永昼再正常不过地接了一句:“学剑圣的打扮不是很正常吗?”
他笑意盈盈:“毕竟他老人家既胸怀天下兼济苍生,又天下第一修为通神,是为古往今来一枝独秀的绝世人物,学他打扮略显敬仰之意,不是很应该吗?你说是吧曦微?”
最后一句话字音咬得尤其重。
有面具遮着就是脸皮厚,落永昼居然从头到脚脸不红气不喘地把自己吹出了朵花。
偏偏弟子听得一脸赞同,恨不能与落永昼互吹剑圣三百回合。
穆曦微一滞,开口道:“师父他…的确是难以用言语评述,很好很好的人物。”
弟子一看到他,就想起自己空无一物的钱包,心仍是火辣辣地痛,膝盖仍是火辣辣地疼。
于是弟子面子上恭敬听过,给足穆曦微一个剑圣弟子该有的尊严后,便拉起落永昼热情聊了起来,根本把穆曦微忽视在一旁。
宴还:“……”
他看着和弟子你一来我一往,这个说剑圣好厉害,那个说没错我好崇拜剑圣,言语之间恨不得给剑圣飞个升封个神的行为,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宴还内心非常沉重,非常复杂。
剑圣高山般的形象在他心里渐渐崩塌,不再是那个高不可攀,不可亲近的人设。
至少高不可攀,不可亲近的人设不会在这儿跟小弟子吹诶呀剑圣真是当之无愧天下第一,圣人托生神佛转世,我一生的崇拜对象就是他。
宴还向穆曦微礼貌性投去同情的眼神。
毕竟如果当剑圣弟子,要一天十二时辰无死角吹彩虹屁的话,那也是很考验意志力的。
宴还想一想,就似乎没那么嫉妒穆曦微了。
城中常年不见天日,乌云惨惨,阴风怒号,其中行人个个面色青白,形如走尸,整座城池透着一种腐朽的衰败味道,压抑到了心底去。
这是白云间弟子来到息城前的想象。
然而远超他们意料之外。
息城虽说不是什么山明水秀的人间仙境,好歹是座热热闹闹的城池,从城门一眼望过去,从朱门楼阁,到平屋小户,从酒楼林立,再到摊贩成林。
该有的一样不缺。
其中居民男女老少,行色皆异,种种百态又不值而提。
俨然便是一座寻常而热闹的人间小城。
弟子们舒了一口气,显然是从民间怪谈的恐惧里抽出了身。
边境的城池,若非是规模颇大,或者有修行者在内的,其他多半消息不通,白云间也未事先通知,众人倒不指望着有人出城迎接安排什么,直接寻了家客栈安顿下来。
客栈小二穿着朴素,不过通身上下也算得上干净整洁,看出他们身份不凡,笑容满面迎上来招呼他们,先问他们要整治出些什么吃食。
众人一一报了名字,轮到穆曦微时,他说道:“来一碗馄饨,要十六只的。”
他突然想到落永昼如今的化名是洛十六。
按理说这没什么值得避讳的,穆曦微对十六这个数字超乎寻常的偏爱伴随了他人生十八年,等同于他骨子里半个洗不去的血脉天性。
可月下祁云飞与陆归景的那场谈话如跗骨之疽无时无刻缠绕着穆曦微,吸着他的血。
那种感觉能把人逼疯半个,也能让人更加清醒,随时随地地提醒着穆曦微该管好自己,不能逾矩。
师父是他要尊敬回报的人。
不是其他。
于是穆曦微改了口:“算了,十七个罢。”
惹得落永昼也看他一眼,心里有了点莫名其妙的感觉。
是十六这个数字不够好吗?
不应当。
落永昼充满理所当然地想,既然自己化名叫十六,又偏爱十六,那么十六一定是这世上最好的数字。
出于这种心理,等热腾腾的馄饨上来的时候,他拿起筷子,筷子尖迅速地从汤里捞了一只馄饨出来。
“师…十六。”
穆曦微差点叫漏嘴,改了口尴尬道,“你若是想吃馄饨,可以再叫一碗的,一个恐怕不饱腹。”
“不要紧,我本来要的也不是饱腹。”
落永昼看他一点点红起来的耳尖,觉得自己是报复了回去,心里那点小小的不爽自然也就消了:
“我只是觉得一碗十六个馄饨会更好一些。十六这个数字好,十六个馄饨当然也比十七个馄饨好。”
他话说得一本正经,内容又不着调极了,叫穆曦微不知该如何答话,只能一声不吭埋头吃馄饨。
耳尖透出来的那点红意,不知是本来就有的,还是被热气熏的。
宴还看得最一头雾水。
他本来以自己超乎常人,元婴修士特有的视角听觉隔着一张桌子捕捉到剑圣说话,顿时打点起精神,随时准备着跨过一张桌子,去在剑圣面前表现最好的自我,为他老人家排忧解难。
结果什么十六十七的?
剑圣是在打什么高深莫测,和眼前形式紧紧相关的哑谜吗?
果然还是自己最迟钝,才理解不了他老人家的言中之意吗?
宴还拿捏不定,反复揣摩,差点揪下自己的一把头发。
“什么?明镜不见了?”
月盈缺腾地站起身,“她是非不分对阿落弟子及家人动手。无论是什么苦衷,我都饶不得她。本来打算等她醒来,让阿落弟子来处置的,她如今怎么会消失?”
玉箜篌亦是锁着眉关,最后说了一句:“是弟子的不是,未能看好她。”
月盈缺沉声问道:“她是怎么消失的?”
玉箜篌如实答她:“昨日明镜尚在房间中,昏迷不醒,一切禁制俱全。今日弟子去看时,禁制仍在,明镜却整个人消失了,一点气息痕迹都没有。”
像是房间中根本没来过应明镜这个人。
这天下有谁能不触动月盈缺亲手设下的禁制带走吗?
剑圣能吗?
玉箜篌扪心自问,想不出
答案。
“罢了。”月盈缺冷笑,长袖随着衣摆裙裾一同堆叠散落在地,如轻云流雪,着实出尘。
“明镜消失得再怎么诡异,这里终究是四姓城。”
论城池防御天下最高,没人能比得过这群缩头乌龟的四姓城。
“她消失在了四姓城中,那么我去拿看守不利,里通外鬼的名项问罪四姓总没有错。”
玉箜篌终究没有开口阻拦。
她方才也的确想说,应明镜消失得诡异,除非是有地头蛇助力,否则能耐再通天也难以办到。
只是玉箜篌终究心性端正,遇事更喜自省己身,而非推罪给他人,方在月盈缺面前不言而已。
月盈缺想到这一处,她自然不会再劝。
何况…三百年前的事情,师叔想来仍是憋了许多心火,借此机会发泄一把,消消火也是好的。
引起这一场波澜的应明镜,正身处于穆七营帐中。
她此刻正跪于穆七身前。
不同于之前盛气凌人,跋扈过头给人的恶感,如今的应明镜身上怨煞之气凝结,压低她的眉梢,染红她的眼睛与嘴唇,衬得面无人色。
整个人美得阴毒又戾气。
她这回有别于日部首领附体的情况,是真真正正自己走火入魔。
穆七打量着她的模样,满意轻笑一声:“先前我那边的人怎么劝你,你都坚持你自己是西极洲弟子,不为所动,生死间走了一遭,倒是愿意投过来了?”
应明镜抬起眼睛,森森的恨意几为实质,仿佛下一刻她眼里就要落下两道血泪:
“我一直知道我是个废物。”
穆七心想你有这自知之明可不容易。
废物的言论应明镜听得多了。
她生为月盈缺的亲传弟子,身份高贵,为西极洲绝大多数弟子长辈,他们不敢当着她面说闲话,却总免不了私下里的窃窃私语。
何况还有些并不需要畏惧应明镜身份,出身修为俱出色的骄子。
他们大多不服应明镜一个一百多年仅仅从筑基进阶到金丹,其他毫无所成,平庸至极之人是如何被月盈缺收为弟子,得她悉心呵护。
只有月盈缺不会嫌她的天资差,嫌她脾气大。
她一贯都是轻声慢语,温柔耐心。应明镜仅有见她一次发火,还是在弟子们做的太过分的时候,她连他们身后的长老势力一块警告呵斥,个个没讨到好。
从那以后,西极洲再也没人敢惹应明镜。
应明镜有时候会想,哪怕是月宫上的嫦娥神女,恐怕人也不及月盈缺这样美,心也不及月盈缺这样善。
等她等到穆曦微转世,报完满门的血仇,她就只做月盈缺的弟子,当那些过去通通没有。
废物不废物,她也认了。只要月盈缺不在意,应明镜就不在意。
没有想到…
“是,我知道她是因为百年前穆曦微的事情,出于愧疚,才收我为徒的。”
应明镜说着说着,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早该想到,她是觉得对不起落永昼,对不起穆曦微,才会怜惜被穆曦微灭门的我。”
“我在她心里地位当然比不过落永昼。呵,谁在她心里地位能比过落永昼?”
她本来生性就偏执,爱也极端,恨也极端。
应明镜想让穆曦微死,想让落永昼痛不欲生,哪怕自己为之粉身碎骨,不入轮回,堕进十八地狱。
应明镜重重磕首,在地面上嗑出一个响,额头红肿:“我愿意入魔为您驱役,只要能叫他们付出代价。”
穆七的目光很冷漠,和瞧一样物品没什么区别。
算了。这个女人蠢一点就蠢一点罢。
她自己或许都不知道她自己的真实身份。
是百年前受穆曦微之累灭门的宗门中,一面世代相传守护的上古神镜器灵。
留着她有用。
自己连日月星那群蠢货都容忍了,没什么不能将就的。
等到在息城的第一天傍晚,弟子估摸着是受鬼故事毒害太深,风声鹤唳,看着一草一木风吹草动都觉得可疑。
硬生生是被他瞧出了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弟子晚上要了馄饨,他想着多吃点东西好壮胆,一口气要了二十个馄饨。
结果送来的仍然是十七个。
弟子叫来小二,让他数了一遍馄饨的个数,再去补下三个。
结果小二很奇怪地皱眉:“馄饨就该是十七个的啊。您要的不是十七个馄饨吗?”
非但倒打一耙,还搞得他好像只会下十七个馄饨一样。
弟子惊叫一声,引来路人纷纷侧目。
他拿筷子的手微微颤抖,还硬是要装出一副看透一切,睿智深沉的模样:
“这家店…肯定有问题!”
同伴等着他说下去。
弟子:“你们是看见我要二十个馄饨的对吧?”
同伴点点头:“不错,亲眼见证,亲耳听闻。”
弟子:“可他给我下了十七个,说我只要了十七个。”
弟子迟疑道:“这…也许一时听岔,和中午穆师叔那份搞起来,也是有的?”
“不!”
弟子激动喊了一声。
他平复下来,言之凿凿道:“你看他语气,这其中肯定不对劲,他又反复强调十七这个数字,我们队里有十八个人,你再想想那个传言,说是息城一天要消失一个人…”
言下之意皆留在了未尽之语里。
他的话成功调动起了气氛,有个心细的女弟子犹豫了一下也开口道:
“进城来的时候,不知道诸位有没有发现不对劲?”
见众人纷纷摇头,女弟子道:“城中居民衣服式样很奇怪。”
直男剑修再度摇头,表示衣服不就是两片袖子一片布,能有什么奇怪的?
女弟子也拿他们没办法,无奈直言道:“他们穿的衣服,皆似是许久以前流行的纹样款式配色,在如今的修仙界中早已销声匿迹。”
“自然,此处地理位置原因,久不通外界,可能只是我多心罢了。”
穆曦微听到他们这一场谈话:“师父,你觉得呢?”
依他看弟子虽然有些杯弓蛇影,也不太懂什么衣服潮流风尚,但小二也的确太在乎十七这个数字了,有点说不通。
落永昼拈起一个汤圆:“我不喜欢那个小二。”
穆曦微肃然,等着他说下去的时候,就听落永昼道:“十六这个数字多好,可他给你做的食物,都是十七个,我不喜欢。”
“……”
穆曦微深深觉得,古往今来,若是算一算那些千奇百怪的迁怒理由——
落永昼这个排不上榜首,也能稳居前三。
汤圆软糯,难为落永昼能以筷子尖将其拈得稳稳当当,毫不变形:“算了,不过汤圆应该挺甜的。”
傍晚渐暗的天光和微黄烛光下,他微微露出的一点肌肤瞧着比糯米粉的汤圆更雪白细糯。
面具把那张祸人的脸藏住,穆曦微却可以想象得到面具下面他那双眼睛,那张脸。
疯了,真是疯了。
遇上落永昼前,穆曦微从来不知,也从来不信,能在脸都不露的情况下,也能让人醉得像喝了酒。
穆曦微又落荒而逃了。
这两天他落荒而逃的次数格外多,多得穆曦微自己都要心生习惯,落荒而逃也逃得淡定从容起来。
留落永昼在原地不明不白拈着汤圆,只觉得穆曦微本来好好一孩子,最近两日变得分外难懂。
穆曦微是他最大软肋,一遇上穆曦微,落永昼就变得分外柔软而无可奈何起来。
他决定好好和穆曦微谈谈。
怀着这个心思,落永昼敲开了穆曦微房门。
“曦微。”
落永昼正色道。
穆曦微被他正经的语气唬了一下,正以为他要说正事时,等来落永昼一句:
“今日弟子们说的鬼故事你不怕吗?你不觉得息城,觉得店小二很奇怪吗?”
穆曦微:“……”
他思忖一下,想了想自己被十多个金丹追着打了半个月、被祁云飞掐过脖子、见过魔族日月星首领其中三个、还被谈半生算计过。
这种光辉履历,实在不用怕区区一个鬼故事。
应该是鬼故事怕他才对。
落永昼:“如果你怕的话,可以晚上来和我一间房睡,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正好秉烛夜谈,好好谈谈心,把近日穆曦微奇奇怪怪的事情解决掉。
以前世界的男主,一个比一个狂霸酷炫拽,成名前说三十年河东,成名后说剑来,对他只有功法灵宝金手指的需求,从来不用落永昼做人生导师。
唯独穆曦微是个另类。
应该怎么教孩子的来着?
落永昼本来想试图从原主回忆里翻翻看能不能找到他以前教祁云飞的片段,后来想想,还是算了。
就祁云飞那个傻白甜,足可以证明原主的教育是不成功,不可起的。
穆曦微觉得自己身上倘若有羽毛,此时一定浑身上下炸了一圈。
“不用,真的不会您费心。”
他用尽全身力气来掩饰,尽量谦和恭敬:“师父放心,我有分寸,不会怕这些传闻。您若是不放心,可以去开解开解那位师侄。”
落永昼:“……”
他觉得被徒弟莫名其妙两次三番针对的自己,才是需要被开解的那一个。
落永昼走了两步出去,就遇见宴还。
元婴修士的耳力好,宴还自然是将一切动静都听入耳中的。
见落永昼出来,他连忙殷勤道:“您您您看…您老人家有没有兴趣开导一下我?”
虽然宴还自认不是很怕鬼,也不太怕弟子口中的异闻。
但是为了剑圣,他还是可以勉为其难丢一下面子装一装的。
宴还厚着脸皮说道:“我也很怕鬼的!听了小弟子讲的事情浑身发抖,汗流浃背,晚上紧张到睡不着。”
真亏他顶着一身元婴巅峰的修为,有脸说出这种话。
落永昼懒洋洋地扫了他一眼:“没兴趣。”
顺便啧一声,点评道:“真丢人。”
宴还的玻璃心,缓缓碎了一地。
在穆曦微那儿,就是殷勤嘘寒问暖,到他这儿,就是没兴趣简单粗暴三个字。
好一个欲擒故纵
,欲迎还拒。
真是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不知该不该怪那个说话的弟子乌鸦嘴,到了第二日清晨,他自己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客栈中。
客栈的房间充足,他们一人一房,晚上没人发觉有异,还是今天早上吃饭的时候一直等不来他人才发现的。
一队人把客栈翻来覆去几遍,愣是没找到人影。
这时候他们还觉得人可能在城里。
结果宴还凭借元婴期的神识,和白云间同门之间特有的寻人手段,再度扫了三四遍,依旧一无所获。
弟子们意识到不好。
他们再年轻气盛,总归分得清轻重缓急,什么都不说离开客栈已是不该,更不用说擅自出城这种事情,是绝对不会有的。
他们当即揪住客栈小二,盘问他有没有见到什么动静。
客栈小二依然是一脸笑容,给他们端来了十七个的馄饨饺子汤圆,问起来则是一无所知,茫然道:
“啊?什么客人?昨天有来过这样一号客人吗?”
十几个人眼力均是极佳,把他一举一动间的微表情都收入眼底。
小二茫然像是真真切切发自内心,而不是装出来的。
两方人马,一方说肯定来过,一方说真没来过我不记得,到最后急了眼,宴还连剑都出了鞘,小二依然是这个意思,很有点生死不好的骨气。
穆曦微见两方对峙,一时半会儿无法得到有用结果,干脆转身去落永昼房间。
推开房门,依旧是客栈熟悉的摆设,除却必要的桌椅板凳再无其他。
落永昼仰在床头靠枕上,除了披风外袍,轻衫薄衣,黄金面具被摘下在他膝侧。
他一个人躺在那儿,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乌发披垂如瀑,漆黑如鸦羽的发丝间露出半张侧脸和一弯脖颈,影影绰绰,愣是把破陋房间住出了琼楼玉阁的架势,一步一步,让人走路呼吸都不敢大声。
“师父?”
穆曦微小声唤他。
落永昼转了转头,如升华灯,室间骤然光华明灿,令人情不自禁地屏息一瞬。
穆曦微的目光却停留在他苍白过分的唇上:“师父,您是不是身体…”
不太舒服?
怪不得从今早事发至今落永昼一直不曾多言,用完了早饭就说回屋休息。
落永昼身体的确有点不太舒服。
不知为何,妖魔本源代替原主本来的修为,落永昼体内所有灵力运行的支撑来自于它。
原主百年前应当是对其动过一番手脚,本来煞气汇聚之源,竟能毫不排异地容纳进他一个修仙之人的体内,而且为他所用。
落永昼能清晰体会到,他用的即是妖魔本源的本源之力,与修士灵力无异,而非魔族那种以怨煞为主的魔气。
可到了息城后,他体内妖魔本源也许是受附近魔域的影响,又也许是息城这地方本来就很有古怪,控制不住躁动起来。
本来被清得一干二净的煞气再度凝聚于妖魔本源中,与落永昼体内发生了排异反应。
“是啊,是不舒服。”
落永昼假模假样叹气。
实际上他远远没有严重到这个地步,只是穆曦微那么问,他索性借题发挥:
“一想到某个小王八蛋近来见了我就跑,心里郁结,自然更不舒服了。”
穆曦微站在那里,有点手足无措。
理智告诉他该跑,但穆曦微目光根本移不开落永昼的脸。
真正美人不分何时何地,皆是美的。
何况是落永昼?
他此时固然显出一些神气的虚弱,却如同盛景将摧时最美那个光景,正在极好处。
上一刻未到极处,下一刻已显疲态,唯独中间这个时候叫人爱不释手,那点苍白的颜色将心肝脾肺也一起催折。
他平时气势太盛,哪怕对着那张脸,也不敢冒犯造次,只记着他是天下第一,高高供着就好了。
这回落永昼眉目间逼人的锐气消弭,穆曦微方恍然他还是美人榜首,天下第一的美人。
仅仅凭生死厮杀一瞬间露出的半张脸,便可轻而易举比下其余佳丽国色,如云美人盛名在外,苦心经营,教人神魂颠倒的美人榜首。
穆曦微从未如此清晰意识到过这一点。
落永昼问:“是你不想拜我为师吗?”
怎么可能?
能拜剑圣为师,是天下多少人做梦也不敢想的好事?
是穆曦微这辈子修也修不来的福分。
穆曦微摇摇头,突然觉得自己贪心不足的模样真是可鄙可憎:“不是,能够拜您为师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好事。”
这还像句人话。
落永昼几次三番被冷遇的不悦消失了那么一点。
他含着笑意,似带着认真的疑惑,又似临时起意那么戏谑一问:“唔,那么三番五次躲着我,是不喜欢我吗?”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