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端倪
“且慢!”
白玉檀哪怕是受制于人, 也第一时间出了声音,不假思索道:
“方才魔族的日部首领也有明言过,魔族狼子野心,在天榜试上早有布置。魔族固然可恨, 天榜试十万人众的性命更为重要。剑圣如此草率行事,若是有个万一当如何?”
他言语上大义无可摘指, 一脸凛然, 若非是因刚刚一番动作之故衣冠微微狼狈,瞧着当真是心怀苍生的派头。
落永昼还没说什么, 制住他的万般宗陆地神仙易行倒是笑眯眯道:“诶呀,万般皆是道嘛, 既然是剑圣徒弟擒住的魔胎,怎样处置,自然是人家师徒之间的事情。”
他年纪瞧着不大, 却生了圆圆一张脸, 眼尾唇边皆是攒起的笑纹, 瞧着便是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
当然易行也的确很好说话。
世所皆知, 六宗中, 白云间归碧海两家擅剑、西极洲擅幻术、晓星沉擅阵符观星、不执寺专研佛法。
唯独万般宗,百样皆修,百样皆容, 杂学百家。
他们宗内最流行的一句话便是万般皆是道。
易行身为万般宗地位最尊崇, 修为最高深之人, 可谓是身体力行了这一句话, 常常将万般皆是道一句挂嘴边。
意思是怎样都好,我没意见,别来烦我。
于是懂了易行言下之意后,渐渐地,很少有人特意再拿俗事来烦他,导致万般宗在六宗之中极其缺乏存在感。
白玉檀听得眼角一抽,心道四姓城不是你家,你自然不心疼,万般皆是道说起来容易。
四姓城中四姓万年积累,倘若真因魔族之故出了点什么事,等于是拿刀在活生生地剜白玉檀的肉。
尽管白玉檀心中千种万种不服,他打不过人家易行是明摆在台面上的事实。
哪怕是对于陆地神仙而言,菜,也是原罪。
白玉檀毫无疑问,是陆地神仙里最菜的那一个。
他只能憋气地闭上了嘴。
穆曦微又是迟迟不接落永昼的明烛初光,将众人看得一阵窒息。
人家剑圣明摆着是为你铺路,你迟迟不接又是打着什么心思?
难道是家里有皇位继承,等着来一套欲拒还迎,三哭三让以后龙袍加身的把戏吗?
被剑圣偏爱就可以有恃无恐吗?
穆曦微倒不是欲拒还迎,也不会因为担心后续魔族之事,便拒绝落永昼心意。
他眸光终究是顺着明烛初光对上了落永昼面容,轻声问道:“师父,您能和我一起杀了这魔胎吗?”
他还有一句话没问出口。
您以后会和我一起吗?
等着我能够追上您,和您并肩的那一刻?
得知落永昼身份的震动仍一阵阵无休止地翻涌在穆曦微心里,将他搞得心中一团乱麻,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
不是说落永昼不够好。
在穆曦微眼中,他师父自然是很好很好的,配得下天下最好的事物,最响亮的名头,值得他花费一生去追逐。
可剑圣对他太高太远了。
几乎和庙里那些高高供在神台上,逢年过节三柱清香的神仙一样,对穆曦微而言,没什么区别。
他上一刻还是出身普通,丢进人群里也不会有人多看一眼,还倒霉催大难临头的穷小子。
下一刻被剑圣在三百年一次天榜试上,十万人瞩目下公然收为弟子,无限风光,无尽荣耀。
这巨大的落差如同天降横财,能把好好的一个人给砸傻,让穆曦微生了种飘在空中落不着地的虚妄感来。
仿佛这一切皆是美梦一场,竹篮打水。
落永昼看见少年人即使强作镇定也藏不住些许忐忑的眼睛,忍不住微微失笑了一下。
小孩子嘛。
他轻飘飘想着,极为宽容。
第一次遇上大事,紧张一点,总是难免的。
落永昼听见自己答应的声音:“好。”
穆曦微接过落永昼的明烛初光,握住剑柄。
落永昼则握住他的手,贴了少年人半个脊背。
落永昼说:“别怕。”
剑刃出鞘,引动天光一缕,一阵的耀目过后,即是彻底灰飞烟灭的魔胎。
整个会场全屏住呼吸,睁眼看着魔胎是如何地尸骨无存。
落永昼的注意力却放在穆曦微微微僵硬绷紧的身体,也掌间偏高的温度上。
看来的确是有点紧张了。他如是想,补上后半句话:“有我一直陪着你。”
掌间温度又蹿高一截,穆曦微神情极力想要装作镇定无事,身体却绷得更紧。
这回落永昼终于有点奇怪。
不是,犯得着那么紧张吗?
在十万人都在为剑圣对其弟子堪称过分的宠爱悚然动容时,叶隐霜所在的一侧,就显得格外凄风苦雨,萧萧瑟瑟。
他思来想去实在没觉得自己哪里做错。
六宗中素来有个共识,自己地盘的魔族自己解决,谈半生传讯提醒他一声有魔族在他们归碧海所辖州地,叶隐霜当即会意,派人前去追杀。
怎么看怎么没毛病。
观秋青崖的样子,却不是不打算为满腹疑问的
叶隐霜解惑。
他望上去依旧是孤峻的,可这种孤峻,犹如古树经风,松柏迎霜,多了一分沧桑厌倦的疲态。
秋青崖:“谈半生,你当真不打算收手吗?”
谈半生想是早料到他会有所一问,坦然自若地对上秋青崖目光:
“你知道的,我痛恨魔族极了。穆曦微既然曾经是过大妖魔主,无论他现在是不是,都很该死。”
“而且——”谈半生反问道,“百年前对穆曦微动手的时候,你没参与过吗?”
“参与过。”
秋青崖说:“后悔至今。”
刚才一瞬的感慨好似是错觉,现在看去,秋青崖又是肃然一新的利剑出鞘之态:
“所以谈半生,这次作罢,你若是再算计其中,便兵戎相见罢。”
谈半生无声笑了笑。
昔日好友,终成殊途反目。
求仁得仁而已。
魔胎也终于被除掉,昏迷状态中的日部首领也被绑得严严实实,天榜试终于可以照常进行。
落永昼懒得再上那云遮雾绕,谁也看不清楚的高台,直接寻了处白云间坐席所在的前处一坐,长剑横于膝上出鞘,向负责维持场内秩序的数十位裁判颔首道:“开始罢。”
他这三字不轻不重,缓疾有序,未曾如何刻意作态,落下时整个会场却皆为之一静。
那些被接二连三惊变钩上来的浮躁心思,对魔族隐患的担忧,通通消在了这三个字下。
或许人生真是这样不公平。
任你费尽心思,千方百计经营出来的威风名气,抵不过那人遥遥一泓剑光,一抹身影。
因为他就是战无不胜这四个字最好的诠释。
接下去的天榜试中,穆曦微成了旁人最关注的存在,连别的几个天榜第一的有力人选都比不上他。
出于某种不可名状的心理,他们纷纷觉得穆曦微挺不过三局。
他们一致觉得白羽生那局是白羽生自己心神失守,自乱阵脚。
应明镜那局是应明镜自己本来就菜,菜得六宗公认。
不过穆曦微的运气也就到此为止了。
毕竟筑基嘛,谁给他的胆子来天榜试?当是小孩子过家家嘛?
众人这般心思不难懂。他们倒不是天性恶毒,见不到别人好。
只是穆曦微对他们来说,是曾经谁都看不起的筑基期穷小子,按理来说连进天榜试的机会都没有。
转眼人家被剑圣收为弟子,地位万人之上,与六宗宗主也可同辈相称。如何让人不嫉妒不眼红?
他们期待的好戏并没有出现,反而是跌破所有人的眼珠子。
第三局,穆曦微赢了。
第四、第五、第六局…皆赢了。
他那缕剑气奇怪得很,瞧着颤颤巍巍气若游丝,好像一口气就能吹灭似的。
等真正对上后,发现一口气被吹灭的是自己。
脸就很疼,心就很痛,连看那气若游丝的剑气,都感觉它是像生了“一群弱鸡”的嘲讽脸。
穆曦微最后第三场,对上的是谢扇。
西极洲的弟子登觉扬眉吐气,一个个涌上来围着谢扇,让她要好好教训那小子,为他们先前战败的西极洲弟子出一口恶气。
谢扇摇着扇子笑:“万一我打不过他,岂不是很打自己的脸?”
弟子们纷纷表示师姐您是我们西极洲年轻一辈第一人,这种情况不可能存在。
谢扇刹那沉下脸色,训斥道:“天榜试上分出胜负还不够?我是第一次见着要在擂台下再出一口气使小心机的,刚刚怂恿的弟子,统统给我滚去戒律堂那里领罚!”
弟子们只能臊眉丧眼地退下了
“曦微这个顺序倒是和我当年很像。”落永昼说,“我当年最后第三场对上的也是西极洲呼应最高的弟子。”
便是如今的陆地神仙月盈缺。
穆曦微真心实意道:“师父当日,与我必然不可同日而语。”
他不是迂腐之人,虽说暂且不明本源剑气的来历,但本源剑气在他体内,能听他指挥,为他所用,穆曦微便愿意一用。
但穆曦微也不会因此莫名膨胀。
自己有几斤几两,他心里掂得清楚,时时自省。
说完穆曦微好奇道:“不过师父是因为那次天榜试与三位前辈熟悉起来的吗?”
穆曦微很好奇落永昼的过往。
世人口中的剑圣简直生来合该拯救苍生一般,都快整成和无喜无怒的神佛一个样,光顾着传颂他的光辉事迹,对其少年时却提得很少。
石头里蹦出来的圣人,哪里需要什么少年?
可穆曦微所见的,所实打实接触到的落永昼,分明不是这个模样。
落永昼以手托着下颔,懒洋洋道:“是啊,倒数第三场对月盈缺,第二场对谈半生,最后一场对秋青崖,我一剑那么亮出来,他们就被我举世无双的风仪所折服,心甘情愿认了输,交了我这个朋友。”
穆曦微听了忍不住笑。
剑圣身份带给他的差距疏离感瞬间被落永昼那么一句话轻飘飘消弭,师父又变成他认知中的那个师父。
幸好三人与落永昼
不在一处。
否则这次天榜试恐怕要见证规模最大的陆地神仙互相残杀现场。
也许是真的触景生情,落永昼竟把六百年前后面半段天榜试的场景回忆起来。
他的确是一路赢了三个人,拿到天榜第一。
不过过程没他口中说的那么简单,还是费了点力气的。
对上谈半生的一场落永昼是一剑破万法,明烛初光最后一剑的剑气几乎将整个擂台深深劈开,一分为二。
对上秋青崖的一场则是纯粹以剑拼剑,拼剑道上的造诣领悟,打到最后两个人气尽力竭,谁都没比谁好多少,落永昼愣是比秋青崖多了一口气,赢了这场。
那时候十万人骚动哗然。
谁都不敢相信白云间最年轻,最名不见经传的首徒赢了天榜第一之位。
落永昼躺在地上大笑,明明起都起不来了,还非常嘴欠,非要去撩人家秋青崖一句:“要不要我扶你一把?”
同样躺在地上的秋青崖沉默着盯了他一会儿,闷不吭声向落永昼伸出了手。
很久以后落永昼方知道那是秋青崖对他的认可。
那会儿他心里卧槽了一句,心想这个小青有趣啊,不按常理出牌,可比二师兄撩起来有意思。
落永昼也真逞强,当真伸手去拽了秋青崖,两人不知道谁拉谁,摇摇晃晃从地上站起来。
台下的祁横断向崔无质抱怨道:“让他得了天榜第一,指不定尾巴怎么翘到天上去,怎么向人家得意洋洋炫耀。”
话虽如此,祁横断一脸快满溢出来,恨不得拿大笔蘸朱砂在脑门上刷刷特批“我好骄傲”的表情毫无说服力。
更何况他下一刻还转身拉住经过的白云间弟子,向人家明贬暗秀地暗戳戳炫耀他家师弟,给无辜弟子内心造成了极大阴影伤害。
崔无质好笑地拉住他,向那弟子歉意道:“你莫往心里去,横断是因为永昼的事情高兴过头失了分寸,实是对不住。”
说完后,他自己也忍不住加了一句:“当然,永昼拿天榜第一我亦是很高兴的,这该是我们白云间的喜事。”
弟子:“……”
那次天榜试后,格外留了一段时间给弟子自行切磋交流。
落永昼由此陷入了水深火热,苦不堪言的生活。
月盈缺不服自己的好梦无缺被他轻易破解,来寻他,打。
谈半生觉得自己总能以阵法之巧降住剑锋之利,来寻他,打。
秋青崖难得在剑道上遇一可贵可敬之对手,来寻他,打。
各家各派弟子听说有天榜第一那么一号人物,来寻他,打。
落永昼累到差点每天走路都是被人抬着回去的地步。
最难办的还是谈半生。
他来找落永昼切磋时言语彬彬有礼,礼数周到,唯独阴沉沉的面色和眉间褶皱做不得假。
每被落永昼破解一回阵法,他面色便愈阴沉一分,眉间褶皱便愈加深一分。
看到后来,看得落永昼心惊胆战,只觉得谈半生似乎随时都会自爆丹田,和他同归于尽。
有一天他在出演武场时,听到晓星沉弟子低声议论:“谈师兄他…”
他们碍于谈半生素日积威,不敢直言,语气却忧心忡忡。
同行弟子也说:“谈师兄在那么和白云间的首徒打下去,迟早要把自己逼出问题。”
落永昼在原地待到两人离开,若有所思。
第二天谈半生按时来找了他,纵然穿戴一丝不苟,晓星沉的星辰华服在他身上整整齐齐,璨然生辉,也难掩谈半生苍白憔悴之色。
不用多想,必定又是连夜钻研改进了阵法。
落永昼想道,算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这一次落永昼没和他打,谈半生阵法一启,他把剑一丢,任凭阵法攻身也不动。
若非是谈半生及时收阵,落永昼能不能留得命在还难两说。
谈半生气得嘴唇微微涨红,质问他道:“落道友这是何意?瞧不起谈某的阵法可以直说,这般作为也太看不起谈某了。”
落永昼煞有介事道:“谈道友才是太看得起我了。”
“你日日来寻我比试,每次比试皆竭尽全力,力竭而归,我便是铁打的人也受不起这种强度,昨天回房都是让弟子将我抬回去的,更别说是还有力气举剑。”
他说得煞有介事,把谈半生唬得一愣一愣。
少年谈半生的脸皮终究薄,最在意礼节,当即歉意道:“是我疏忽了,以后我不来叨扰道友。”
落永昼暗暗舒了一口气。
他深知像谈半生这种本质高傲慕强的人,把他按在地上打逼他说实话,是死都不会说的。
只能先行卖惨取得谈半生同情,再另探他口风。
落永昼说:“小青就是个剑痴,阿月是顺风顺水,受不得打击,他们两个来寻我都是点到即止,而且理由我也想得明白。独独谈道友你,真是叫我想不通透你那么拼命为何。”
若是后来的谈半生,肯定对他拙劣的套话手段不屑一顾。
可那会儿谈半生年少,没经历过事情,也没来得及蜕变。
他沉默了一会儿,在愧疚心和逼得他濒临崩溃的
压力中开口说了实话:“因为我师父。”
饶是落永昼想过千万种理由,还是被谈半生惊呆了一瞬:“你师父说过你没拿到天榜第一就要逐你出师门?”
除了这种原因,落永昼不做他想。
他刚想劝谈半生一句,这种师门,要不你干脆来我们白云间算了,就听谈半生沉静道:
“不是,是我向我师父立下过军令状,一定要拿到天榜第一。”
落永昼嘿了一声,接口道:“那我还和我师父夸下过海口说我要做天下第一呢。”
他正想说放下心兄弟,谁年轻的时候没吹过几个牛做过几个梦,谈半生又道:
“可我没拿到天榜第一,辜负他心血教导,有什么颜面回去见他?”
落永昼突然想起来崔无质和他提过,谈半生生来孤儿,无亲无故,若非晓星沉主现身捡走了他,收他为徒抚养长大,谈半生恐怕是个流落街头的命。
因此,谈半生对晓星沉与晓星沉主的重视几乎到了极端的地步。
据说他曾经跨越人魔两族边境线,追了数万里只为杀一个对他师父出言不逊的魔族。
到最后魔族杀成了,自己命也丢掉半条。
据说有弟子背叛晓星沉,被他处以极刑,至今被关在地牢里欲求一死两人不能。
听上去是个十成十的疯子。
落永昼想了想,安慰他道:“没事,回报你师父有很多条路,没必要非拿天榜第一。”
这时候他才发现谈半生的眼睛有点红,声音里透着一丝压抑的疯狂。
谈半生说:“我连天榜第一都拿不到,以后拿什么回报我师父?”
落永昼:“……”
疯不疯暂且不说,反正落永昼是第一回见到钻牛角尖钻成这个匪夷所思的模样的。
旁人见到谈半生这个模样就该告辞好走不送。
可落永昼不一样。他像是天生闲不住,大包大揽,什么有的没的都爱去掺合一脚。
他拿起剑来,道:“走走走,你要不是研究阵法吗?我陪你一起。”
谈半生这会儿倒神智恢复得差不多,礼貌道:“我之前多次叨扰道友,实是我的不该,在此表过歉意。道友放心,我日后定不会再逾矩。”
落永昼沉沉叹了一口气:“你不逾矩,我担心。”
“万一你想不开入魔了,或者想不开跳个楼,追根究底,这岂不是我的责任?兄弟,我也怕被碰瓷的。”
他说得谈半生越来越愧疚,一张白净面皮涨得通红。
落永昼:“而且我自认同阶无敌,对能打败我的阵法也很好奇。我可以把自己借给你研究研究。”
他很快为自己逞一时意气叫苦连天。
谈半生研究起阵法,是真正可以一天十二个时辰不睡觉的人,落永昼已经数不清自己有多少天没好好睡过一觉了。
然而一直等天榜试彻底散会时,他们都没研究出能胜过落永昼自己的阵法。
落永昼嘴上说着叫苦连天,手上干脆拍板道:“我和你一起去晓星沉。”
谈半生点点头,应了。
祁横断知道嗤之以鼻,一边拉着脸嘱咐他:“别去人家晓星沉里丢人,这回没人罩着你。”
但根据崔无质提供消息,据说祁横断连夜写传讯符回去和越霜江通传,说要陪落永昼去晓星沉。
被拒绝后,师徒两人一个为老不尊,一个暴脾气,竟是通过传讯符你一句我一句地隔空对骂起来。
操作之骚令人目瞪口呆。
到晓星沉的第二个月,两人终于研究出了这个阵法。
谈半生当时问他:“你不怕我用它来对付你吗?”
“不怕啊。”落永昼浑不在意,“你不觉得超越自我很有意思吗?我既然知道自己的弱处软肋,你怎么可能还指望能用对付我?”
他拍拍衣袖,笑道:“好了,了却你一桩心魔,也成全我自己。这件事总算可以到此为止,走,喝酒去。”
黄金面具将他的面容藏得严严实实,唯有眼里的一点神光亮过晓星沉一百八十楼明珠华灯,亮过外头骄阳万丈。
真是灼人。
那天晚上落永昼高兴,喝了个大醉,酒后吐真言,向谈半生真情流露道:
“老谈,不是,老生,我真觉得老生常谈挺适合你的。”
谈半生眉角的青筋跳了跳。
落永昼含糊不清:“老生,你真不知道,和你研究拿破阵法的时候我有多暴躁,有多想拆晓星沉的楼。”
说罢他还真拿剑出来,认真对着墙壁捅了捅。
谈半生:“……”
奇异的是,他也没有出声喝止阻拦。
谈半生一向很懂得恰当的疏离。
唯独落永昼说要和他一起去晓星沉的那次,谈半生没有拒绝。
也许是在那时候他心里除却自己师父和晓星沉,已经多了一个其他的,给朋友的位置。
谈半生斟酌许久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会帮我?”
他百思不得其解。
在这人人盼着别人能当自己垫脚石的修仙界,怎么会有人为一句话能任劳任怨几个月,帮着别人破解自己的破绽呢?
落永昼一挥手,
仰头间黄金面具正好迎上洒下来的月华,闪闪发亮:
“我说我同阶无敌,那我肯定要做到同阶无敌,你做出了这个阵法,我当然要了解它,再破开它。”
“而且我想要拯救天下,肩负苍生,又不差顺带把你从心魔边缘捞回来的功夫。”
谈半生:“……”
他冷静地拍晕了落永昼。
再说下去,落永昼恐怕是要冲上三千世界,拳打玉皇,脚踢如来,欲与天公试比高。
第二天两人告别,落永昼回白云间。谈半生原以为经历过昨晚的酒疯,落永昼的厚脸皮总该有所收敛。
他想不到的是日后走晓星沉,落永昼走得愈发轻车熟路,毫无负担。
用他的话就是拆都差点拆楼了,还要什么负担。
谈半生又气得眉头直跳,到底还是给他留了一条路。
原主的回忆到此而止。
原主估计没有想到,他和谈半生研究出来的阵法,会有朝一日被谈半生有所改动,在晓星沉中设局对付他自己。
原来谈半生也有过这样的年岁啊,傻乎乎的一根筋,单纯好骗,就是爱钻点牛角尖。
他到底是经历过什么才会面目大变,成为今日的晓星沉主?
是为他死在魔族手上的师尊吗?
落永昼低眼看剑,种种杂乱的思绪吵得他头疼,忽然觉得有点累。
大概以前魔族猖獗那会儿,大家活得都不容易吧。
原主以为能把所有人一起担着,结果弄得乱成一团糟。
可能在那样的年代,想把所有人担着本身就是一种错。
剑刃上映出来的不只是落永昼一个人的脸。
还有穆曦微的。
落永昼怔了怔,看着少年人毫无阴霾的眼睛,心情又毫无缘故地好起来:“该是你上场的时候了,曦微。”
月部首领转世的魔胎死了。
这个消息不仅仅是天榜试上十万人亲眼目睹,远在北地荒芜之处,亦有人睁开了眼睛。”
“月部首领死了。”
说话的人年轻人样貌,衣服白底绣金,珠坠玉佩,累赘华丽得与北荒格格不入。
他所在之处,亦是在北荒万里平原荒芜的赤土地上,拔地而起了一座宫殿,走廊里鲛油的华灯一盏接一盏,将整座宫殿照得亮如白昼,成了常年昏黑的天色中最显眼的存在。
映得荒土地红得也似染血。
底下的大乘一个个低垂头颅,大气不敢出地等着年轻人后续的言语。
年轻人说:“既然落永昼杀了月部首领的魔胎,那么我遂他的意,准备开战罢。”
这么大的事情下来,当即还是让大乘吃了一惊。
有人小心翼翼道:“大人,我们筹备百年,如今剑圣忽然现世,日月星三部首领去其二,着实不是开战的好时机。”
他一说话,像是开了个闸口,大乘一个个附议起来:
“不错大人,断不可为一时意气之争,自断百年谋划啊。”
“我们左右忍了百年,何妨再多忍气吞声一段时间?”
年轻人一一扫过说话之人,微笑道:“我觉得无妨。毕竟我从没指望过日月星那三个废物能成事。”
他明明没什么威势,也没恐吓言语,就像是再单纯不过的纨绔子弟,富贵出身。
但被他眼风扫到的魔族,却一个个噤若寒蝉支了声。
年轻人是近百年前来到北荒这块地盘的。
当时他们看他细皮嫩肉,威压不压,如何会正眼相看?
又怎么能想到日月星三部首领皆不是他一合之敌?
年轻人声音低下来,像是在自言自语,别有一份老友相见的亲呢:
“毕竟落永昼…现在可不是全盛时期。”
“穆曦微不死,他便一日没法回全盛。不足为惧…”
年轻人叫穆七。
隐藏在日月星三部首领身后,真真正正的魔族之主。
穆曦微对上谢扇。
谢扇与她师父玉箜篌、师叔祖月盈缺所习幻术同出一脉。
月盈缺的是好梦无缺、玉箜篌的是箜篌天音、谢扇的则叫檀扇轻风。
皆是拉人入幻境,使其沉醉不已,流连忘返的一类幻术。
被穆曦微一剑破之。
依旧是一剑而已。
在点出那一剑的瞬间,十万人惊诧吸气,之后就是久久不言。
脸,真的好疼。
谢扇回席后若有所思,向玉箜篌道:“师父,我总觉得穆师叔的剑气,与剑圣的有些像。”
才会强到让人毫无抵御之能力,生不出反抗心思。
玉箜篌倒是不介怀,柔声开导她道:“也许真是剑圣的剑气也未可知。但是阿扇你要晓得,愈是强的剑,心气便越高傲。”
“若是剑圣的剑气能心甘情愿被他所使唤,那么说明他未来之成就…”
玉箜篌这几个字说得很轻,像是在敬畏,又怕惊动什么:“必不下于剑圣。”
倒数第二场,穆曦微对上了萧传风。
剑意凭剑意,不消多说,又是一剑。
全场是死一般的寂静。
萧传风回席,倒是很洒脱,对着欲言又止的归碧海弟子道:“穆师叔的剑意的确强悍无匹,我输也输得心甘情愿。你们哪个不服,大可向他去讨教一二。”
最激动的应当是陆归景。
他满面喜色,连一贯温文的君子风度都顾不得,连声对落永昼道:“师叔,您这个弟子实在是收得好,收得好。”
斩杀魔胎,天榜第一,谁家的弟子能像他师叔这样?
陆归景仿佛已经摸到了退休的希望。
落永昼不吝赞赏:“曦微确实是很好的,不久前我还压了一百万灵石压他赢。”
陆归景连连点头:“该压!该压!师叔您这一百万压回去,收回来的就是一千万!”
祁云飞见自己的师叔师兄都对穆曦微这般偏心,难免有些不平衡,咕哝一声道:“师兄你未免也太看好他了。”
话未说完,就被陆归景瞪了回来:“你能赚一千万给白云间吗?”
祁云飞:“……”让白云间亏一千万灵石他觉得不太难。
赚…恐怕是不可能的。
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陆归景嘿然冷笑:“不能就闭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等以后我要卸下掌门之位,你就该求着曦微去替你付打架事宜赔偿账单。到时候看看你敢不敢瞧不起人家。”
祁云飞:“……”
他仿佛被命运与现实扼住了咽喉,求助地看向落永昼,希望他师叔能救他一命。
落永昼悠然道:“别看我,看就是让你去问曦微。”
他看好戏般补了一句:“那是我亲徒弟。”
台上宴还与穆曦微拔剑相对而立。
宴还先执对手礼:“小师叔。”
他语出惊人:“若为了逃避掌门之位,我该输这一场。”
说罢宴还自己又笑了笑,瞳孔里映着剑的光:“可这一场事关天榜第一,我想好好打,不想输。”
穆曦微还他一礼,起身郑重道:“宴师兄说得对。”
这一场事关天榜第一,他也不想输。
因为穆曦微想让全天下知道自己值得,值得剑圣收徒,也绝不会堕剑圣威名。
身外名穆曦微可以不在意。
这一口气有关他师父,穆曦微必须要争。
两人拔剑,剑光撞上剑光,剑吟交织成一声声的长鸣,俱是不肯服输的少年热血意气。
落永昼看着两人比斗,似是想到什么,问祁云飞道:“小飞,三百年前的天榜榜首是你吗?”
祁云飞咳两声,以拳抵唇,非常矜持:“凑巧罢了,哪里及得上师叔那届人才济济。”
落永昼:“三百年前发生了什么?”
他语罢就撞上祁云飞眼底一闪而逝的悲愤之色。
再看旁边的陆归景,亦是沉沉不语。
落永昼意识到三百年前,应当是真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
“没什么。”
祁云飞绷紧了一张皮,极力平静道:“您不记得也好,师叔,反正最后该报的仇得报,该砸的你也一剑砍了半边四姓城。”
他紧紧抿着唇:“没事了,都过去了。”
他越是无事发生,越把落永昼听得迷茫不已。
好在此时台上胜负已分,才免去两人牛头不对马嘴的一场尴尬。
穆曦微胜了宴还。
十万人无一人出声,缄默到了反常的地步。
没人想到天榜试会是这个结局收场。
他们不久前嘲笑穆曦微筑基修为,惋惜剑圣怎么会收他为徒,甚至许多人嘲笑说剑圣此时收徒,不怕在天榜试上丢脸吗?
结果人家证明给他们看,天榜第一的名头实打实的足分量
筑基期的天榜第一。
他们说起来自己都不敢信。
白羽生之兄,白家长子白羽秦为这任天榜试的众裁判之首。
十万人目光齐齐集在他身上,等着他走上擂台,宣布一个已定定局的胜负。
白羽秦一步步走上擂台。
没人看见有特殊阵法加持,百炼不侵的石质擂台内部裂开一寸寸蛛丝般的细纹,密密遍布开去。魔气沸腾在白羽秦体内,喧嚷叫嚣。
但是下一刻骤然炸开的烟尘漫天,碎石阵阵,每个人都看见了。
有一道剑光破开烟雾。
穆曦微那道被诟病气若游丝的剑气终于活了起来,一剑游走如龙吐珠,凤展翅,火燎原。
一丝尚且能让人手足无措,何况是完整一剑?
剑光破烟雾,碎石台,意犹未尽。
天摇地晃,轰然滚落的声音不绝于耳,晶莹剔透的五色碎屑林落如雨。
剑光最后碎了半座用于天榜试场地的琉璃台。穆曦微一脸无辜站在原地,像是来不及反应刚才电光火石。
祁云飞满目震惊,喃喃道:“师叔,你弟子真是有你当年的风范。”
白玉檀怎么能忍?
他看着自己长子尸身目眦欲裂,掌风所至之处,连空间也被隐隐扭曲成波纹之态。
一把剑横出,不费吹灰之力地将白玉檀拦了下来,刚才的声势浩大弄得像一场笑话。
白玉檀咬牙切齿,望向来人:“落!永!昼!”
怒极之下,他连剑圣的尊称都忘了讲。
“你徒弟杀我白家长子,毁我琉璃台,你怎么交代?”
落永昼说:“现在就有了。”
轰然声再响,落永昼每说一字,轰然声便一声响似一声,直至最后话音落下时戛然而止。
一字一剑。
五字摧楼台。
琉璃台上遍地碎瓦残垣,唯独剑气支着苍穹。
他竟是把剩下的一半琉璃台也给一起拆了。
落永昼的意思很明显。
剑圣的剑就是道理。还想要什么交代?
“你要的解释我给了。轮到你给我一个解释了。”
擂台碎石间白羽秦的尸身滋滋然冒着魔气。
“魔族为何会以白家长子身份出现在天榜试上,对我徒弟动手?”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