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12
诸葛霄早就死了。
这就是顾月息要讲给晏无咎听的, 第一个故事。
顾月息喝了十年的槐花酿。
这酒算不得特别,汴京的酒肆里随处可见,只不过,唯独那家叫万色阁的教坊的槐花酿最好。
如雪清冽,如蜜甘甜,如往昔故梦逝去,情愁苦涩, 不愿斩截。
万色阁的槐花酿好,数量却很少, 多数都专门为某位贵客准备,旁人很难得一壶。
顾月息第一次喝槐花酿,便是十年前他成为六扇门门主后,晏无咎自万色阁出来, 碰巧偶遇。
那人眉目微敛,半醉半冷, 擦肩而过时,将手里的酒随意抛给他, 说是作为贺礼。
酒虽好,顾月息却从未醉过。
今日不过三杯两盏,不知道为什么却好像已经醉了。
若非是醉了, 怎么会这么坦然, 一眨不眨看着面前的人,不怕被他发现眼底情火焚烬?
放任想象,若是能彼此相悦, 此时此景,当是如何沉醉。
世间何事于顾月息都算不得难,都有迹可循,只要他想,自有办法去做到。
唯独想要面前人的喜欢,他却是,半点法子都没有的。
这十年,苦涩寂寥,却也曾有刹那流星一样的欢喜,温热这漫漫永夜。
忍不住的时候,还可以像现在这样,借那些不甚重要的琐事,和这个人面对面坐在一起。
为他烹茶,听他说话,看他眉目矜傲,猜那琥珀茶色的眼波,叫人目眩神迷的飘忽晦暗后,他的心彼时落在何处。
就像囚禁于寒潭下的烈焰,隔着厚厚的冰霜,看见过湖面上的繁花投影,想象春风花香是什么滋味。
这样便足够了,足够沉于淤泥,在来年春风再来之前,安静等待。
本来是这样的。
十年都过来了,本来可以一直这样下去的。到老,到死。
但是,他们回来了。
那天,诸葛霄就坐在这里,坐在此时此刻晏无咎右手边的位置上。
十年未见,不需要再伪装温润无害书生的诸葛霄,眼角带着一点微微上扬的傲慢,唇边的笑意悠然闲适,意味深长。
那笑容和他,居高临下,好整以暇,仿佛这世间的所有人,皆不过蜉蝣朝露。
诸葛霄的傲慢向来淡淡,并不外露,也从以前开始就没有如何隐瞒。
因为他所傲慢的事实,他带给世人的压力,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
即便是顾月息。
就像那次,不是顾月息找到了诸葛霄,是诸葛霄找上了顾月息。
诸葛霄狐狸一样笑着,冰冷的目光对上顾月息:“前世的记忆,看来大家都想起来了呢。”
顾月息永远记得那一天,诸葛霄说的每一句话。
这个人最是知道怎么玩弄人心,三言两语作一把淬毒的刀,将他画地为牢、自我囚禁的牢笼,一刀一刀割开。铁锈、污泥和毒,一并刺进心魄。
“……让我想想看,你知道了多少?毫不犹豫就决定帮风剑破对付我了,看样子知道的也并不怎么多嘛。否则,就该连同风剑破一起杀了才对。”
“……你跟风剑破不同,你足够聪明,该知道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们做了同样的事情,自然更能彼此理解。你们是身不由己的受害者,一切罪责自然便是我的。是也不是?”
“……可是,事实果真如此吗?顾月息,现在你还在自欺欺人不成?让你伸手的,不是我,不是药,是你的嫉妒。”
前世旧梦恍然重现顾月息眼前,那时候,他在想什么?
“……要我替你回忆一下吗?孤洁清冷的顾公子,在被人‘设计’,逼不得已的情况下,是怎么对待平日里一眼都不敢多看的心上人的?”
嘲弄讽刺的声音妒火中烧,偏生还冷言冷语,极尽自律克制。
但顾月息却毫无反击之力,血液和心跳得极快,他的脸色反而苍白至极。
“……你的表现像被迫吗?逼不得已?最声名狼藉的采花贼都比你顾月息更矜持温柔。你那些一整夜不重样的手段,普度大师和顾老太傅有教导吗?顾公子捂住他的眼睛,弄哭他的时候,药效可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你当时的表情,也像现在这么清醒冷静呢……”
“……如果当初躺在你身边的人不是他,药效再加十倍,你还会这么做吗?如果当初,你不曾先有心思,我会用他来试探你吗?”
“……风剑破更可笑,我只不过想看看,他到底有没有他说得那样秉公无私,何时叫他囚禁晏清都,公泄私欲?罪不可赦的到底是作为诱因的我?还是虚伪的你们?”
他说得话,无一不对,全是事实。
可是,无论是身在汴京的顾月息,还是远走江湖的风剑破,都没有否认过自己的罪。
不是已经自我放逐,不是已经自我囚禁了吗?还不够吗?
所有人都已身在地狱,为什么没有受到任何惩罚的共犯,却可以这么心安理得,毫无负罪来嘲讽他们?
诸葛霄的脸上岂止是毫无罪恶感。
“我之所以想起了前世的记忆,还得多谢你们,本来我以为那只不过是虚无缥缈的梦。你们
的所作所为,让我确信这居然是真实存在过的。可,那又如何呢?”
他说:“前世诸葛霄的所作所为,与我何干?他的记忆跟我有什么关系?今生,那些事情我可一件都没有做过。连焚莲都能当作无事发生,和晏清都甜甜蜜蜜。你顾月息都能面不改色,三五不时和晏清都对坐饮酒。为什么唯独我,要为前世的诸葛霄负责?”
他说:“世间唯一有资格惩戒我的,只有同样记起来前世记忆的晏清都。你,要让他想起来吗?”
……
那一天,诸葛霄就坐在这里,轻飘飘的否认掉了顾月息十年的坚持和努力。
如果前世与今生全然无关,不需要赎罪,为什么想起一切的都是曾经有罪的他们?
如果重来一遍,是为了赎罪,为什么诸葛霄可以活得这么轻松?焚莲可以得到晏清都的喜欢?
如果他的画地为牢,自我囚禁,没有意义,那他又有何错,受这无间地狱的折磨?
不该这样的,竟是全都错了,全都毫无意义。
因为今生的晏清都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这样的苦顾月息已经尝过滋味了,怎么敢叫晏清都也想起来呢?
只有错误的都毁灭,不记得的才能永远不知道。
只有错误的都毁灭,一切才能真的了结。
……
顾月息看着,听到诸葛霄死了,眼睛微微睁大,除此之外便无动于衷的晏无咎。
轻轻的问他:“诸葛霄死了,你,不开心吗?”
晏无咎无喜无悲,只是眉心微蹙:“他什么时候死的?谁杀了他?”
顾月息眸光微空,酒气微醺的眼眸清寂。
“这是第二个秘密吗?”晏无咎端起酒盏,并没有任何言语,配合地饮了第二盏酒。
顾月息的无名指无意识动了一下,缓缓从怔然之中回神。
岂止是三个秘密,顾月息的秘密太多了,可是都不能说,不该说。
从中挑选三个告诉他知道,不是幕后之人的故弄玄虚,也不是反派不甘寂寞的炫耀。
只不过是期望以此来换取,和这个人相对而坐的片刻。
就像这十年里他所做的那样。
顾月息并没有除此之外的任何资本,能叫这个人心甘情愿主动坐在他面前,和他共饮,和他叙旧。
他只能靠这些诡谲掺杂血色的秘密,吸引晏无咎驻足。
就像个贫瘠的说书人,一个江郎才尽的骗子,绞尽脑汁,留下那唯一的过客。
第二个秘密,该说什么呢?
是了,晏无咎想知道诸葛霄的死因。
冷静毫无情绪的声音,不紧不慢道来:“第二个秘密,很长,得从浮屠塔之约说起。”
那一日的浮屠塔之约。
告诉焚莲风剑破的秘密,前世焚莲不知道的,发生在晏无咎身上的秘密。
焚莲理当知道这些,在所有人都备受折磨和惩罚的时候,他无知无觉享受了十年的特赦。
明明焚莲才是前世晏无咎路上,最凶的拦路恶犬,是最该被惩罚之人。
顾月息,真的很羡慕焚莲。
羡慕他可以闭着眼睛自欺欺人,仗着晏无咎什么都不知道,心安理得重新开始。
原来只要足够无耻,只要一点欺骗,就可以被晏无咎喜欢吗?
可是,即便知道,顾月息也还是做不到。
因为,只要一想到这个人前世从未笑过,只要想到前世这个人孤零零死在雪地里那一幕,就觉得,怎么能为了一点贪恋,再来欺负他呢?
这是我,喜欢的人啊。
为了他,变身恶鬼也在所不惜。
怎么能,再叫人欺负他,欺负他什么也不知道。
所有的恶人都会受到应有的惩罚,包括顾月息。
顾月息静静地看着晏无咎,缓缓笑了,说:“那一日,有人折断了焚莲的花,逼他相见,告诉他一个,足以叫他疯魔的秘密。那个人,不是风剑破,是我。”
晏无咎眉睫微颤:“为什么?”
“因为,所有的恶人都该受到应有的惩罚。而焚莲,应该在十八层地狱里!”
顾月息的眼里,斩截冷静,无怨无恨,清澈无垢。
但他,无疑已经疯了。
“你说过,风剑破不是焚莲杀的。”
“不是。焚莲离开的时候,风剑破还活着。”
白衣金冠,孤洁清贵的顾月息,眸光温柔,平静地说,“把风剑破一剑穿心,钉死在浮屠塔上的人,也是我。”
晏无咎手指无力,眼眸晦暗冷寂,反倒笑了,就像整个世界都疯了。
这世间若是有一个人,便是拿着凶器,满身染血出现在犯罪现场,也不会被怀疑是凶手,这个人一定是顾月息。
“你……为什么连风剑破也杀?”
“来的路上,我问过你,为什么有人会认为不说出来会更好一些?为了保守秘密,不惜去死。你说,如果不惜去死也想阻止真相暴露,那大约不是为了保守秘密,是为了保护什么重要的人。”
顾月息的眼里没有一丝尘埃杀气,只有空寂薄冰一样的清冷。
“他是自愿去死的。因为
,他以为,只要他死了,有个人就不会被迫想起来。秘密就永远只是秘密。他希望那个人这一次能活得快活,即便是活在虚假之中。”
“究竟是什么样的秘密,只要被听见,就会身处地狱?焚莲呢?你对他做了什么?”
顾月息静静地看着晏无咎,眼神冷静又脆弱:“那的确是一个很可怕的秘密。唯一的生路,就是杀死其他知晓秘密的人。焚莲现在应该满世界寻找诸葛霄。但他,永世不会超脱。因为,诸葛霄第一个就死了。”
抓住诸葛霄并不容易,哪怕他就在顾月息面前,也难以办到。
但崔玹很简单就做到了。
崔玹说,他有一个办法,能叫诸葛霄自投罗网。
顾月息不知道那是什么办法,他只看见了结果,诸葛霄明知是陷阱,还是自己走进去了。
那一天,风剑破回来的那天,桌上另一个酒盏,风剑破以为是晏无咎的酒盏,是诸葛霄的。
在诸葛霄和风剑破交换饮酒的时候,诸葛霄就在附近,慢慢死去。
重伤,又喝了顾月息给他的无解的毒酒,必死无疑。
“诸葛霄,就死在这里,尸体掉进了碧潭里。除了我,只有你知道。后来,我把风剑破也埋在了这里。”
说着叫人毛骨悚然的话,面前的顾月息却纤尘不染,面无表情,眼眸纯净。
只眉心微蹙,像是隐忍着什么:“所有不干净的一切,都清除了。只剩下最后一个了。”
他放下空了的酒坛,迎着晏无咎无动于衷、难以捉摸的眼神,缓缓对晏无咎伸出手。
那人似笑非笑,眉睫垂敛:“我也是顾门主洁癖下,需要清除的不洁吗?”
顾月息的手指离晏无咎寸许间停顿,隔空抚过他的眉眼。
忽然,轻轻笑了。
从来清冷无情的人,原来笑起来的时候也有些许孩子气,只是凉薄、轻飘。
仿佛一缕似有若无的月息,甚至算不得月光。
“你是,冰上盛开的花树。”
是凛冬永夜的天光,顾月息毕生想做的梦。
“你,看看我。我生得也很好看啊。”
“明明,犯下了同样的罪,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顾月息天生的冷情冷性,并非是修习功法后才这样。
高门主怕他没有慈悲心,将来走错路,才叫他拜在普度大师门下学佛。
然而他,终究还是成不了完美无瑕的好人。
冷情冷性的顾月息,从容冷静地将晏无咎逼近古树角落。
眸光清寂温柔,眼底凌厉如刀的攫取占有,没有一丝退让。
“上天不嘉奖高尚,是不是,足够无耻卑劣,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他倾身靠近晏无咎,清冷锐利的眼眸一瞬不瞬,亲吻上的刹那,忽然一顿,凉薄淡色的唇缓缓扬起,血污溢出唇角。
他的眼里却露出一点柔软的薄笑,好像在说:这次,骗过你了。我怎么会,真的再欺负你呢?
晏无咎接住他虚弱倾倒的身体,琥珀茶色的眼眸仿佛即将下雨的天幕:“顾月息,你……”
顾月息眸光涣散,笑着轻轻抓着他的手:“褚慕,我取的,真的是个好名字,是吗?”
褚慕,初慕。第一次看见,就心生爱慕。
“的确,是个很好的名字。”
顾月息靠在那棵古槐花树上,前世今生,终于第一次拥抱到那个人。
槐花的花期短暂,枯黄的花蕊仿佛旧梦里污秽的月光,落在顾月息沾满鲜血的白衣上。
不过,没关系。
这一次,可以彻底干净了。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和上一章暗示了很多了,就算是这样,小天使也没有一个人愿意怀疑顾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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