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69章
“回布鲁斯凯?”
伊登张大嘴,觉得自己有点傻,又赶紧闭上——他准是听错了。
但是他当然没有。
“联考已经结束了。道金斯、浦洛基和赫米顿等结果了。那些晚一点截止的,也不必非留在这里才能申请吧?”
夏恩咔嚓咔嚓咬着手里的曲奇饼干,挑起一边长眉,好奇地打量着伊登:“你有其他事没处理?”
伊登露出了一丝难以形容的表情。
劳埃德和夏恩因为他的事情,来到瑞德哈特已经二十来天了。二十天,很接近军团长和公爵阁下繁忙日程表里能调整挤压的空白最上限。
夏恩想和伊登商量的就是这个。
按照洛奥斯特大公的计划,伊登需和劳埃德一同返回布鲁斯凯。雌虫去处理紧急军务,伊登回祖宅照顾两个弟弟。
虫崽预计在周天晚上破壳。破壳前后不适宜进行星际航行。因此夏恩还要在瑞德哈特再留几日。
伊登很清楚夏恩将自己划到劳埃德那边的原因——比起政局复杂的瑞德哈特,他现在还是回家族主星最安全。
可是……
“毕业舞会?”夏恩清了清嗓子,“德米送来的礼服你都没拆。我以为你不想去了。”
“……”伊登用手擦了把脸,闷声道,“是不准备去了。”
“毕业代表发言?”
“拒绝了……诶,您知道?”伊登很是惊讶。
“我们家宝贝长大了,多问两句就嫌我烦。”夏恩可怜兮兮,“所以我只能不停地给穆罗尼亚捐星币,换你私藏的‘好消息’。”
伊登脸红了:“不、不是好、好……而且我……”
夏恩的手移过,仗着一点点身高优势,来回狂揉伊登的短发:“我懂我懂。不用解释。你已经做得很棒了。”
伊登绷起的神经放松了一些。
前几天,他去学校当面找吉布森对质时,那只雄虫一如既往地带着优雅的微笑。
他看上去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伊登很想证明自己“看错”了。或者听吉布森说他是被胁迫的。但这次求证,他的小小希望落了空。他“看到”了更多片段,感受到了藏在吉布森平静外表下,如海浪一样翻腾不休的黑暗情绪。
昨天吉布森被治安局带去问审。斯维奇惊慌失措打来通讯,向伊登求助。伊登安慰着自己的朋友,下意识地避开了“绝对不会有事”这种句子。
根据帝国律法,吉布森罪不至死。牢狱之灾却无法避免。不管他这次联考如何出色,他本应拥有的未来都不复存在。
只是一念之差。
伊登开始打包行礼。学校宿舍那边,有柯特和诺米克帮他清点(纸质书占了大头)。这边他东西不多,就自己来了。
金发少年跪在地毯上,手指摩挲着《伟大友谊协定》粗糙的皮革纹理。本子纸页写满了字,有的还贴着简报和打印出的照片,鼓囊囊的。套上保护套后很大一本,塞进现有行李箱剩余的空间有点勉强。
伊登紧张地将它又挖了出来,抱着本子上下瞅了瞅,确认没有新的划痕折损后,长长地舒了口气。
周五早上,伊登由布莱恩陪着进宫。四天了,赛斯完全不回他消息。伊登只能再一次上门找虫。
莫斯莱康宫的侍从接待了他们。伊登问及赛斯的去处,侍从们支支吾吾,没一只虫说得清楚。
——赛斯这是刻意在避着自己吗?
伊登脸色凝重,绿色的眼眸审视着面前宫殿的侍从。他们没有撒谎。
赛斯周一早上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期间虫帝陛下的秘书官也来找过。显然,不止他一只虫联系不上赛斯。
伊登发简讯给休。两壶茶后,休依旧没有回复。伊登拨打通讯。系统提示错误。
系统错误最常见的原因是终端损坏。第二个原因是另一虫正在跃迁航行。结合休的身份,后者可能性更大。
伊登固执地在莫斯莱康宫等到了下午,赛斯的一根头发都没见到。他散出的守护场氛围,由最开始的期待紧张,一点一点冷凝下降,变成了像铅石一样沉重的失望和挫败。
胡乱填了肚子后,伊登离开赛斯的寝宫。他换了一种思路,改去内廷里雌虫常去的地方碰运气。布莱恩则帮他打通讯,四处询问是否有虫看到赛斯。
所有的通讯都以“不清楚”结束。焦灼感让伊登一刻也停不下来。他用自己的双脚在花园和宫殿中穿梭,寻找每一个他和赛斯曾去过的角落。
他将五层楼的皇家图书馆上下翻找三遍,去了马厩、画廊和皇家植物园,然后是休的寝宫——赛斯说过,内廷最好的厨子全被他雌父以权谋私搜刮走了——赛斯很可能正在厨房里喂鸡或者支着画架在池塘边画画。
黄昏来临时,伊登拖着疲惫的步伐,将自己扔进出宫的悬浮车。他耗尽了浑身的精力,车子升空不久,便歪着脑袋睡了过去。
窗户开着,但没有风吹进来。闷热的空气充斥在房间里,一动不动。
赛斯脸埋在枕头里,沉重的四肢摊开在床上。他的脑袋昏昏沉沉。发热的皮肤上,正在愈合的伤口带来一阵阵麻痒。
丝滑的床单吸收了他的体温,变得粘腻温热。雌虫翻了个身,凭本能寻找舒适的凉意。
他的手碰到了一件外套。赛斯蜷着身子蹭过去,将鼻子贴近。清新的花香飘来,是伊登的味道。
残留在衣服上的信息素将他拉回现实。赛斯打了个哆嗦。他坐起身,光着脚走进清理室,将身子倚上大理石墙壁,打开冷水。
赛斯昂头。水柱毫不留情地冲刷头顶和脸庞,又顺着脖颈肩膀汩汩而下,带走了燥热和烦闷。
冲完澡走出清理室时,赛斯的目光落上镜子里的雌虫。
布满伤痕的皮肤包裹着精实的肌肉,细小的水珠在夜色里闪着微光。他明明拥有了曾经梦寐以求的体格和力量,可为什么他对自己的厌恶,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减少?
从虫帝书房带回来的文件夹放在桌子上。赛斯无法将视线从那里移开,却也无法说服自己上前打开。
“叮铃铃”,角几上的古董电话机响了。赛斯靠上沙发,伸手接起话筒。
“殿下,您知道通过内廷专线找你,步骤有多繁琐、等待时间有多长吗?”乔普林说。
“抱歉。”这句话已经成了赛斯最近的口头禅。
“……”话筒那边传来一声叹气。几秒后,乔普林再次开口。
“殿下,我们这次只在诺弗瑞森待一周,时间太短,我们的身体来不及适应那里的流速比。可能会有一些异常反应……”
“所以我们的行李还需再加些药品和辅助用具。清单我发给您了……”
乔普林这次打来,主要是和塞斯确认出发的时间、航行舰班次、需要携带的物品和提前办理的入境手续。这类出行的琐事贵族们一般会交给专门的虫打理。但乔普林以这是“独立生活的开端”为由,亲力亲为每一件事。
他的高效率让赛斯为之惊奇,也让赛斯为之感激。
从瑞德哈特前往诺弗瑞森,最快需要五天时间。他们定在下周一早上出发。这样时间充裕一点。赛斯的东西上周就收拾好了。装在两个皮箱子里,放在隔壁的起居室。
凌晨时分,侍从们都休息了。赛斯轻轻打开房门,走下楼梯,经过暗门和秘密通道,来到了地下的密室。
幽蓝的星域图缓缓展开。赛斯在潮湿的地板上躺下。他嗅闻着伊登的外套,后脑突突跳动的钝痛神奇般的一点点散去。
时隔五天,雌虫就这样睡着了。他醒着时,五官线条冷峻凌厉。他进入梦乡后,面容却宁静极了。
赛斯做了个美梦。他回到了第一次遇到伊登的那一天。
金发绿眸的小小雄虫,拨开交错的枝丫,灰头土脸地出现在他面前。因为没找到进来的路,于是伊登直接弯下身子,从灌木丛下面钻了过来。
‘要一起玩吗?’小伊登认真地问。
‘…………’坐在秋千上的黑发小雌虫呆呆地看着他,‘……嗯。’
赛斯很喜欢这只小虫。他紧张的要死,可他的身体完全不听他指挥。他想站起来,或者再说点什么,但最终他还是抓着绳索,屁股压着秋千,坐在一动不动。
他低着头,不敢去看小雄虫。
两只小虫崽就这样僵持了几十秒。
‘你不想和我一起玩吗?’小雄虫疑惑极了,再次问道。
赛斯飞快地摇头。
‘——伊登?伊登?’
另一只小雌虫在灌木丛外叫着。金发小雄虫回头张望了一下,转头笑道:‘我叫伊登。那是卢锡安。我们可以一起玩。’
‘不要。’小赛斯继续摇头,‘……我只想和……和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后面变成了几不可闻的自语。一股恐慌席卷了他。没有虫想和他玩。这只小雄虫马上也要走了。
沙沙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抹金色窜进他压低的视野。小雄虫不仅没有如他预想的离开,反而走过来,在他面前蹲下。
‘……你、你……真好看……’小雌虫又看呆了。
‘你也很好看啊。’小伊登托着腮,对他甜甜地笑着,‘既然你不想出去,那我们就在这里聊聊天吧。’l
…………
赛斯从恍惚中清醒。隐约的流水声中,鸟儿们在轻快的鸣叫。潮湿的空气从通风管道悄悄涌进,带来一股翻新的泥土味。
墙上的数字时钟显示着时间。他睡了六个多小时,现在是周六早上八点。
眼睛扫过数字的一下秒,赛斯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他从地板上弹起,跌跌撞撞地冲上二楼自己的卧室,一把拉开衣柜,胡乱套上他摸到的第一件衣服,然后又飞奔进清理室,匆匆洗了把脸。
当他拿起梳子,反复将翘得最高的那两撮卷发压回它该有的位置时,赛斯忽地又僵住了。
你在做什么?一个声音问道。
快点!再不走就赶上不上了!另一个声音吼道。
留在这里,等上几个小时。然后就结束了。这样对所有的虫都好。
另一个声音说。
都是借口。伊斯米尔审视的目光穿透迷雾,落在他的身上。
各种情绪混乱地交织在一起,让赛斯将嘴唇紧抿成了一条细缝。视野开始旋转,四周的物体呼啸着远离,将他抛出。
黑色的恐慌笼罩过来。雌虫绝望地俯下身,感觉冰冷的血液一点点夺走他的呼吸。
他熟悉这种感觉。先是视野缩小,再是手脚发麻,肌肉不受控制开始颤抖。心脏疯狂搏动,震耳欲聋的撞击声中,死亡的念头顺着脊梁爬下,将他钉死在地。
——该死!塞巴斯蒂安,你个懦夫!
惊恐正在发作。即将死去的感觉让雌虫眼皮发红。他撑在冰冷的大理石台面上,瞳孔一动不动,短短几秒内,汗水覆满鼻头和脸颊。额头、太阳穴、脖颈鼓起扭曲的血管。
没关系,赛斯。呼吸。没关系。
赛斯努力回想伊登的声音,并按照记忆中的步骤一点点缓和自己的情绪。
有我在。一切都会好的。有我在。
温柔的呢喃。清甜的花香和桃子的气味。
这没什么。别让它吓倒你。你能控制它。
赛斯靠意志力强迫自己冷静。他缓缓站直身体,扶着墙壁踉踉跄跄地离开清理室。
恐惧的幽灵潜伏在他的心灵边界,随时都欲卷土重来。他感觉仍然很糟糕。意念叫嚣着让他躲进浴缸或者衣柜,但他的腿不愿意停下来。他甚至按下了房间内的通讯器。
“……我要去科诺港。准备飞艇艇,越快越好。”
“殿下?”他的贴身侍从在通讯回路里紧张地问道,“您还好吗?您听起来——”
“飞行艇。立刻。”雌虫粗糙的嗓音如金属在互相刮擦,冷厉而不容置疑。
“是!”
通讯挂断。赛斯捂着胸腹,冷汗沿着后背流下,肠胃不断揪起。
他不知道自己追上去要说什么。但他绝不能就这样和伊登分别。
边柜上的文件夹在熹微晨光里闪着淡淡的光。引导者的几个大字那么的刺目。它距他只有半臂距离。
借口。
他的雄父说的没错。
说什么要保护伊登。说什么对伊登不公。都是他试图用来遮掩自己懦弱可悲的遮羞布。
一直以来,每当他承受不住想要逃跑时,都是伊登勇敢地拉住他的手。而他呢,口口声声说要走自己的路,却连这个东西都不敢看。
从头到尾,他都在害怕。他以为他去诺弗瑞森就能变成彻头彻尾的改变,但实际上呢?一个念头就能让他惊恐发作,将他困在这里,他还怎么敢继续骗自己,未来一切都会变好?
赛斯的手指伸向文件夹,按下扣合的按钮。
“啪啦”一声,文件夹打开了。里面的纸比赛斯预想的要薄很多。
他垂下眼帘。目光在密密麻麻的段落间快速搜寻着关键词。他以为他会看到很多名字。可他只找到了一个。
赛巴斯蒂安·科拉莫斯。
雌虫的胸口收紧了。
与其说这是一份一次觉醒引导者计划。不如说这是洛奥斯特大公名义向皇室发起的婚约申请。它甚至不是官方文件,更像是私虫信笺。
正文不是很长。核心思想只有一个:大公阁下的长子,伊登·洛奥斯特,想和大皇子定下婚约。婚约包含成年前的一次觉醒引导契约(订婚)以及成年后的雌君之位允诺(结婚)。
值得注意的是,正文明确说了,婚约定下后,伊登不会再娶其他雌侍。这个关系是一对一的。永久成立。
汗水从脸上倾泻而下。赛斯的嘴唇蠕动着,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怦怦!怦怦!怦怦!
心跳鼓动声中,压覆在身的冰冷褪去了。一股不可思议的喜悦在他胸腔里蔓延。
赛斯猛吸了口气。
小伊,你选了我。
你太蠢了。你本来有机会逃掉的。但你选了我。
我不会再放你走的。你属于我。
“科尔!科尔!”赛斯猛地推开房门:“飞行艇好了吗?!”
——我是伊登。伊登·洛奥斯特。
——我、我……我是……
——你是赛斯。
——你、你怎么……
——我在布鲁斯凯时听雄父讲了很多你的事。
——…………
——和你聊天好开心啊。不过我要先走了。明天你还来吗?
——嗯。
——那约好了啊。
——嗯……等等……我……
——?
——我、我能……能和你做朋友吗?
——……当然可以啊。那从今天起我们就是朋友了。
——赛斯,我可以和你一起去穆罗尼亚读书了!
——他叫赛斯·桑恩。我是伊登·洛奥斯特。我们是好朋友。”
——赛斯,我们报同一所大学吧!这样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不会有虫替代你。因为你是赛斯。我身边最亲密的位置,只会属于你。
——赛斯对伊登很重要。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说很多很多遍。
——赛巴斯蒂安,你可以更大胆一点,向我要得更多一些。
昔日的无数画面在雌虫脑海中奔腾而过。
伊登一直都在看着他。
是他一直被恐惧蒙蔽了眼,一次又一次的推开伊登。
而伊登一次又一次,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他。
那不是一个潜在的可能。那是伊登向他允诺的未来。
既然天空闪烁的星星回应了他的祈愿。
那么请再帮他一次。
黑发雌虫从飞行艇中纵跃而下,在科诺港空旷的走廊里一路狂奔。
急促的脚步声阵阵回荡,送行的虫子们纷纷回头。
全透明观景窗外,一架银色的航行舰刚刚驶离停泊区。机身上洛奥斯特的家徽在镜头下十分鲜明刺目。
赛斯双手扶膝,大口喘气。
难道他所有的好运和勇气都用完了吗?
失意的绝望猛地冲上他的头,引出一阵无休止的轰鸣。
他步伐不稳地向后退了两步,差点将自己绊倒。
“——赛斯?你在这里干什么?”
一只雄虫从拐角处现身。金色的长发,碧蓝的眼眸,是夏恩·洛奥斯特。
作者有话要说:补完啦!
说好的甜甜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