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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番外:古道映斜阳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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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阳十七年,夏。

    山映斜阳,青山如黛。

    重峻的山道旁有二层竹寮小筑,隐在山间蓊郁林木中,方方正正,檐角缀着铜铃,山风一过,宛如山间姑娘清妙的嗓音,“叮叮当当”的响。

    在铜铃的清脆声音里,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子扣响了竹寮的门。

    他穿着一身深绿绸右衽深衣,身后浩浩荡荡跟了十几个小厮,派头十足,但神情却颇为谦卑,连敲了三下门,便双手交叠放于身前,轻轻退到了门侧,安静地等着开门。

    大约半柱香的功夫,门才从里面打开。

    开门的是个姑娘,深青襦裙,肤色雪白,发髻高挽,端庄且娴静。她轻轻侧了身,将男子让进门,看了看他身后跟着的小厮们,道:“竹斋的规矩,只能阁下进,其余人还需在门外等候。”

    男子脸色有些苍白,眼睑发乌,一副精神不济的模样,但看上去脾气却是顶好的,闻言二话没说,就朝自家的小厮们摆了摆手,撩开前袍,独自入内。

    竹寮内的布置很是雅致,一卷米粒珍珠帘,帘后摆着一张长案,案后坐了个女子。

    珍珠帘晃晃荡荡,将女子的面容映得很是模糊,只依稀能看清是个身姿曼妙的女子。

    男子朝珠帘后深深一揖,道:“仙师,在下是梁州城内皇商胡氏家的独子,拙名胡子商,久慕仙师威名,特来拜见。”

    不错。

    帘子后的宁娆挠了挠下巴,这次的主顾看上去是个爽快人,上来不说废话先自报家门,嗯,第一印象不错,可以再了解。

    宁娆轻咳了一声,故意将略显尖细的嗓音压低压沉,“你说说吧,找本仙师有何事?”

    胡子商惨淡着一张脸,略犹豫了片刻,端起了袖子,缓缓道:“在下家中近来总是闹鬼。”

    宁娆用手托着腮,一脸的稀松平常。

    找到她这里的,都是些山精鬼怪的稀奇事,可偏偏查到最后,无一不是人在作祟。

    这一带是从前云梁的国都南淮,归入大魏版图后改名梁州。旧国遗民多盘桓于此,延续了故国之风,对于神鬼奇蛊之事笃信不疑。

    宁娆初来时正撞见境内的一个蛊医用药蛊饲养出了一条巨蟒,蟒身满是剧毒,且是寻常药不得医的云梁秘毒,巨蟒挣脱牢篱蹿进了山林之间,时常出来伤人,凡被它咬过的皆不治身亡。

    ! 江璃和宁娆微服至此,撞见了这样的事,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江璃用了一整夜翻遍手边的云梁典籍,第二日让宁娆跟他上山,用新鲜的鹿肉将巨蟒引了出来,只是这鹿肉里沾了宁娆的血……

    百僵虫蛊克云梁百毒,这巨蟒浸毒而生,早已与蛊毒合二为一,同生同死。宁娆身上流着正统云梁孟氏的血,百僵虫蛊融在血中,与蟒蛇而言是致命克星。

    那鹿肉只吃了一小半,巨蟒就倒地身亡了。

    为祸乡邻的一大毒瘤终于被除去,附近百姓皆欢欣雀跃,奔走相告。

    只是告着,告着,渐渐在民间生出了些许传言。

    传言有仙师降临梁州,大发慈悲,除巨蟒,守护一方水土百姓。还有个终日混迹于山林间的猎人声称,那日仙师除巨蟒时他就在林中,他亲眼看见仙师是个姿容绝美、衣着清雅的绝色女子。他甚至还偷偷跟着仙师,跟到了她的住处……

    一时之间,这座隐在山道旁不甚起眼的竹寮就成了仙师在人间的居所,天天门庭若市,宾客不绝,都是带着厚礼前来拜见仙师的,其中不乏有诡事难解请求仙师指点迷津的。

    起先,宁娆还很是耐心地让墨珠出去解释,自己不是仙师,那猎人看错了……但她显然低估了梁州百姓的执拗与热情,这种事,越是解释,越是否认,那些百姓反而认定了眼前住的就是游历人间的仙师,仙师淡泊名利,所以才做好事不愿留名,才对他们带来的名贵礼品视若烟云……

    宁娆彻底无语,就由着他们去吧,等他们折腾够了,自然就消停了。

    可她未料到,百姓们的热情非但未消减,反而与日俱增。

    更有善男信女天天守在竹寮的窗前,三叩九拜,说些“请求仙师保佑”之类的话,宁娆天天听着,渐渐的,心思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江璃在位已有十七年了,她这个皇后也当了十七年,被锁在太极宫里十七年,守着珠光璧影、奢华明亮的宫阙,过着十余年如一日的生活,说实话,真是有点腻了。

    这一出宫,因缘之下,被百姓当成了消灾减厄、普渡苍生的仙师,光听着就已十分新鲜刺激,若是她能顺水推舟,当真为他们口中的奇事诡事出些力,那等回了宫在英儒和无忌面前岂不又有可吹嘘的资本了……

    于是,在一个阳光绵软的午后,趁着江璃出了门,宁娆偷偷让墨珠开门,放进了第一个人……

    ! 再往后便是第二个、第三个……虽然查到最后,鬼神之事的背后都是人在搞鬼,但仙师的名声可算打出去了,上门求助之人越来越多。

    宁娆的身价水涨船高,江璃对她的行为却颇不认同。

    他堂堂一个皇帝,领着自己的皇后微服出巡、体察民生疾苦来了,疾苦没体察彻底,自个儿皇后半路倒成了大仙了……

    一天天装神弄鬼,神神叨叨,这要是传出去,他的脸面往哪儿搁。

    他数次勒令宁娆结束这种愚弄百姓的行为,宁娆嘴上答应得痛快,可他一转身就背着他瞎鼓捣。

    签了卖身契的皇帝陛下不能时时刻刻盯着他的大仙儿皇后,留下个崔阮浩盯梢,盯了没几天崔阮浩就成了宁大仙的护法了,一天天举着羊脂净瓶站在宁娆身后装神弄鬼,给个傻子似的……

    今晨江璃出门时,揪着宁娆的衣领好一顿警告,宁娆头点得跟啄米的小鸡崽一样,举着手诚恳地跟他保证,绝对会闭起门来修身养性。

    江璃一走,宁娆立刻就让崔阮浩出去把昨天约好的胡公子叫来。

    这胡公子带来的故事听上去很是诡异玄虚。

    胡子商神情萎顿,哀哀长叹。

    宁娆好奇心大起,忙追问:“怎么了?后来又出事了?是你母亲又看见什么了?”

    胡子商道:“这次不是母亲,是我。”

    “这几日家中琐事颇多,我料理得很是头疼,因而那日早早就睡了,大约子时,便被窗外的一阵声响给闹醒了。我出去,看见了一道赤影。”

    “赤影?”宁娆很是惊讶:“你可看清那道赤影长的什么样吗?”

    “我睡得昏昏沉沉,起先只觉是一团红色烟雾,定睛细看,隐约看出是个人形,红冠红袍,须发长长,等我想仔细看看时,那人就不见了。”

    胡子商眼圈深深发黑,虚弱且无助地看向宁娆:“在下向来不信鬼神之事,若非亲眼所见,是着实不敢相!相信的。家中为此事所扰,已不得安宁数日,实在走投无路,这才求到了仙师门下。”

    隔着一道珍珠帘子,宁娆托着腮,颇有些探究意味地看着胡子商。

    他看上去年纪很轻,至多二十四五岁,衣着考究,面容俊秀,出门的排场也很足,看样子家境颇丰。

    这种养尊处优的年轻人,对老一辈那些怪力乱神的事向来不屑,且他话里话外不经意透露出的意思,把驱鬼的道人称为江湖术士,来找她这位仙师也是无奈之举。更加印证了胡子商的话,鬼神之事他不信。

    宁娆低头思索了一阵,依照处理前面几桩事的经验,试探着问:“请问阁下家中还有什么人?”

    胡子商一怔,道:“父亲,母亲,还有兄长。”

    这么简单?

    宁娆有些不甘心,追问:“你家里就这么几个人?你父亲可有姬妾?”

    还真是简简单单。

    原配嫡妻,没有姬妾,同胞兄弟,兄长还不在家,亲戚都没得走动,看来这一次跟宅斗扯不上半点干系了。

    宁娆有些苦闷地歪了脑袋,细细打量胡子商,他虽看上去一脸憔悴疲色,可年轻力壮,眼神明亮,脑筋清醒,说话条缕清晰,不太可能是看错了吧……

    正想不通时,门“吱呦”一声,被从外面推开了。

    宁娆正烦着,只当胡子商带来的小厮们不懂规矩,刚要崔阮浩将人赶出去,一抻脑袋,倏然愣住了。

    ……江璃回来了。

    胡子商正陷入宅门之内的诡事里难以自拔,猛然一惊,回身看向江璃,见那人冷着一张脸进来,凉凉地瞥了他一眼,随即将目光递向了珠帘后的仙师,一张俊面薄唇紧抿,面色看上去很是不豫。

    宁娆在惊慌和纠结里脑子乱成了浆糊,头顶仿佛绕着一个圈圈,‘江璃生气了,怎么办?’和‘他要戳穿我,我还没当够仙师,怎么办?’化作两个大星星,在这个圈里绕啊绕,绕了半天,在江璃冷凛凛!凛地逼视里,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宁仙师大袖一挥,颇为义正严词:“这位公子,本仙师今日有客,你要有什么惑事难解,不如改日再来。”在江璃阴沉的神色里,她不怕死地又加了句:“若实在着急,你不如晚上再来,夜深人静时,本仙师跟你单独谈谈。”

    胡子商:……

    他看向江璃的眼神陡然变得复杂起来。

    胡子商在心底升起一个想法,这个人应当是不习惯旁人平视他的,或许在他看来,像自己这样看他,是一种冒犯,是无礼……

    胡子商把视线移开,陡觉屋内已经过漫长的寂静,气氛十分古怪。

    一卷珠帘隔着,自然看不清仙师的表情,可她的两个侍者,那个引自己进来的侍女和头发尽白却又不长胡子的老头,全都低头看地,不时抬起手擦一擦额角的汗,擦汗的手还在打颤……

    在这样古怪的气氛里,江璃静立了一会儿,二话没说,转身推门走了。

    胡子商一走,宁娆立马跳起来,出去找江璃。

    竹寮后还有一间小筑,潦草堆放了一张席榻和数摞竹简古籍,江璃每每被宁娆气着了,就爱往这里边钻,宁娆熟门熟路地找过去,进了门,反手把门关上。

    墨珠和崔阮浩远远站着,不敢靠近,果不其然,里面安静了一会儿,随即传出“噼里啪啦”宛如拆房子的声音。

    好像竹简被推倒了,又好像桌子上的器皿瓷具被摔了,在混乱无比的纷争里,他们听到宁娆扯着嗓子喊:“我告诉你,现在他们都叫我仙师,我就是仙师!你敢对仙师不敬,小心我……啊!”

    这一声穿云破雾的声嘶力吼,墨珠和崔

    阮浩齐齐打了个颤,虽然已经离得够远,还是不由自主地默默后退了一步。

    “陛下该不会把娘娘拆了吧……”墨珠忧心忡忡地问。

    这个问题太羞耻了!听惯了墙根的崔大内官捉摸了一番,选择了比较委婉含蓄的回!回答:“没事,拆了也不要紧,只要明天天亮前能再按起来就行了……”

    夜色一晃而过,晨光微熹,薄霭初散。

    虽是盛夏,但清晨的山间,总是弥散着一股湿意和凉意。

    墨珠往小筑里送了早膳,徘徊在门边,不时探头往里看一看。

    江璃张嘴喝了粥,无比体贴地从碟子里拿了宁娆最爱吃的糯米糍,喂给她,抬手轻轻揩掉她唇角边的糕饼碎屑,柔声问:“好吃吗?”

    宁娆眨巴了眨巴眼,道:“我想吃梁州城里永安茶铺前那个老奶奶卖的栗子糕。”

    江璃道:“我已经派人守在那里了,老奶奶已经好几天没有出摊了。”他见宁娆嘟起了嘴,忙道:“你放心,我已经派人打听那老奶奶的住处,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了。”面容之严肃,言语之凿凿,好像是在宣室殿向朝臣们宣布他已决定向突厥用兵了一样。

    宁娆这才别别扭扭地点头。

    崔阮浩和墨珠看得有些发愣,对视一眼,快步想要跟上。江璃一顿,回过头道:“你们两个留家里。别跟着了。”

    崔阮浩问:“陛下这是要去哪儿?”

    江璃道:“去胡家啊,你们的仙师大人不是昨天答应人家了,将话说得那么满,今天总得去看看是哪路鬼祟在闹腾。”说罢,狠剜了一眼宁娆。

    胡家在梁州城内是有名的商贾之家,家资颇丰。江璃领着宁娆在城中打听了一圈,收集来了许多关于胡家的小道消息。

    其中最令人惊讶的,竟是他们都是云梁人。

    胡子商的父母是地地道道的云梁人,自十余年前江璃解除了对云梁的禁令,夫妻二人便在城中定居,自小买卖做起,积年累月地经营,一点点将买卖做大,才有了今日的门第规模。

    商人能有今日这番成就,多是以信义立身,口碑自是极好的,夫妇二人是十里八乡交口称赞的大好人,他们的两个儿子也都是品性端正的良家少年,绝没有过借势欺压百姓的事。

    宁娆与江璃走在梁州城的街上,吃着刚买来的糖人,满面疑惑:“照这样说,胡家上下都是好人……不像是会与人生恩怨的,更遑论会招惹上什么鬼魅邪影,那他们家这一番闹腾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

    江璃摇了摇头。

    “哈!这个世上竟还有能将景桓难倒的事吗?”

    江璃以一种关爱傻子似得眼神看向宁娆:“我又不是神仙,哪能事事都知道?再说了,咱们也只是在外面打听了些人人都知道的边角料,还没真正进入胡府,如今便要下结论,岂不是为时尚早?”

    宁娆迷迷糊糊地点头:“说得也有道理啊……”她眼珠一转,溢出些狡黠光亮:“幸亏把你这老狐狸带出来了,不然光凭我自己,这一回恐怕要砸了招牌。”

    这一回换做宁娆翻白眼:“你儿子都十七八岁了,你就认命吧,一天天的,还真当自己……”她警惕地环顾四周,把脑袋凑到江璃怀里,充满鄙夷地低声道:“还真当自己万岁万岁万万岁了?”

    江璃毫不客气地挥巴掌,宁娆躲闪不及,被他把糖人抢去了……

    两人一路互相揭短,互相攻击,眨眼间便到了胡府。

    飞檐碧瓦的朱门大院自是气派无比,门前两个石狮子在阳光下威风赫赫。

    她在江璃的冷眼里耐心解释:“我是仙师,我怎么能做这些事?当然是跟班做了。”

    江璃咬了咬后槽牙,将折扇收回袖里,气鼓鼓地上前去敲门。

    门房将消息通报进去,胡子商领着管家亲自迎出来,他见江璃竟是和仙师一起来了,内心偷偷惊讶了一番,暗自琢磨,原来仙师也会有动凡心的时候啊,原来仙师喜欢的是这一款啊……他甚至考虑,为了讨好仙师,要不要照着这个样子再搜罗些美男献上……

    被当做了仙师在凡间男宠的皇帝陛下环顾了胡府内院的装饰,状若不经意地问:“听闻令尊令堂都是云梁人,这府中的装饰倒是没多少云梁人的风格,跟一般汉人的府邸差不多嘛。”

    胡子商一愣,好像才发现这个问题似得,跟着江璃的视线环顾了一圈,道:“我倒没注意,可能在父亲母亲的心里,觉得自己跟汉人没什么两样了吧……其实本就没什么两样,皇帝陛下早就下过旨,天下云梁人与汉人本就是一家,就连我自己,也时常会忘了自己是个云梁人……”

    他说这话时语气十分真诚,以!以江璃这个深有城府的老狐狸——狐狸的角度看,也看不出丝毫的虚伪作饰。他对胡子商笑了笑,便将这个话题揭过去了。

    其实以他和宁娆这一路的所见所闻,老一辈的云梁人还是很看重自己的云梁血统,甚至内心里对大魏、对汉人还保持了难以抹煞的敌意。反倒是如胡子商这样的年轻人,大约没切身体会过当年的亡国之恨和受奴役之苦,对好些事看得很轻淡,甚至好些人还觉得在如今这没有战乱的太平盛世里,强行把人分为云梁人和汉人,

    是一件无聊至极、极为落伍的事。

    年轻人中普遍流行这样的想法,也足可见多年来江璃政令的公允无偏斜。但天子夙兴夜寐,终归还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江璃有时会想,或许再过个几十年,等这江山传到了英儒的手里,等如今的年轻人成了社稷砥柱,云梁这一页恩怨大概就真能彻底翻过去了。

    这普天下的人,又怎么能想到,如今的太子,未来的天子身上也流着云梁人的血,云梁与汉人早就难以分割清楚了……

    “我跟你说,我刚刚打听到,这个府上本来是要办喜事的……不对,也不是要办喜事。”宁娆神秘兮兮道:“你看那个胡子商差不多过了婚嫁之龄吧。听说原先痴迷佛学,差一点就出家当和尚了,是被家里押着回来传宗接代的,本来给他相看了很多门当户对的千金,都快要定下来了,冷不丁出了这档子事,就搁置了。”

    宁娆琢磨了一番,悄悄问江璃:“你看会不会是胡子商不想成亲,还想回去当和尚,故意做了这一出戏?”

    江璃顺着她的思路想了想,笃定道:“不会。”

    宁娆向他投去疑惑的眼神,江璃耐着性子给她解释:“四大皆空的人不是胡子商这个样儿,从他行为举止和言谈里就能看出来,这个人十分贪恋红尘,兴许身上还有点佛性,但红尘是断断舍不下的。”

    也就是仗着皇帝陛下这几年脾气好些了,不愿意跟后辈计较,要是搁在过去,非把这小子的皮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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