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八章
一股寒意忽然窜上韩风先的背脊, 他感觉自己的背后仿佛有什么寒气刺骨的东西正顶着他。他猛一个哆嗦, 立刻撞鬼似的推开哥灵察。
“你说什么?!”
哥灵察后退了两步, 沉静地与他对视, 没有回话。
韩风先又将目光移向他的手, 却见他手里空空,什么都没有。他惊魂稍定, 开始怀疑起方才是自己的错觉, 或者说幻觉。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睡过一个整觉了。从他投奔朱瑙开始……或者更早,早到他还在董姜手下的时候,他的夜晚就常常彻夜难眠。难得入眠, 又常在夜中惊醒。当施州失守后, 他的状况愈发严重。
回想这几年,他在韩赞手下时因矛盾重重,一时激愤,便砍下韩赞的脑袋投奔了董姜,谁料却被董姜收缴了兵权, 从此失去自由;后来他在董姜手下处处受辱,忍无可忍, 又砍下董姜的脑袋投奔了朱瑙,结果非但没得到重用,反倒备遭冷遇,如今又落到如此地步。
他一步错,步步错,走的每一步都是下坡路。他不知自己究竟错在何处, 亦不知往后的路究竟该怎么走,神经愈发紧绷敏感,时时都在崩溃边缘。
他看着哥灵察,哥灵察也注视着他,四目相对,他在哥灵察眼中看到的是一种陌生的、复杂的情绪。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怎么了?”
哥灵察没有回话。片刻后,哥灵察又退后了两步,离开了烛光的范围,韩风先愈发看不清他的神色了。
昏暗中,他听见哥灵察缓缓开口:“请统满尽早振作起来。外面还有几百将士,他们的性命都寄托在统满身上。”
韩风先伸出手,想让他再靠近一点,看一看他的神色。然而哥灵察却什么都没再说,转身出去了。
……
哥灵察出了韩风先的屋子,只听不远处的阵地上闹哄哄的,他忙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刚到阵地上,只见两人正扭打在一起,你一拳我一脚,一面打一面愤怒嘶吼,仿佛要置指对方于死地。周遭还有一群人围着看热闹。
哥灵察怒斥道:“你们在干什么?”
众人忙四散开,那两个扭打的士兵也停了下来。两人从地上爬起来,皆灰头土脸,脸色憔悴。
哥灵察仔细辨认了一番,认出那两名士卒,似乎平日里这两人常常并肩通行。他不由奇道:“你们不是结义兄弟吗?为何打架?”
一人立刻指着另一人道:“副使,他偷我的饼吃!已经连续偷了三天了!”
被指控的那人面红耳赤道:“我……我没有!只有今天,我只是拿你的袋子看看……而已。前两天不是我拿的!”
被偷饼的人怒斥道:“人赃并获,你还要狡辩!”
哥灵察问道:“就为了一块饼,你们之间的情义便不作数了?”
被偷饼的人红着眼睛道:“我都要饿死了,他还偷我的饼!他没有把我当兄弟,我还跟他讲什么情义?!”
哥灵察沉默。
他们从施州败走后,退到了云阳。谁料长沙军对他们不依不饶,又追到了云阳附近,虽然还没向他们发起进攻,但已经截断了他们他们的退路。万州又不肯发兵驰援,只让他们坚守,于是他们陷入了孤军作战的境地。
孤军作战,最大的问题是补给。他们从施州仓皇出逃,没有带出多少辎重。云阳的物资又有限,于是他们只有极少的粮草。为了维持更长的时间,如今每人每人只能分得两块巴掌大的饼果腹。士卒们每日都饥肠辘辘。
不仅如此,从施州逃出来的还有不少伤兵。云阳也缺少大夫和草药。如今阵地上的这些士卒们吃不饱,穿不暖,整日唉声叹气,毫无生气。
人是如此的脆弱。想当初那对结义兄弟情比金坚,每日同进同出,比亲兄弟还亲。可饿上几天以后,就能为了一块饼打得你死我活。
而这,才刚刚开始。
哥灵察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我收到万州回信,万州已接到我们求援的消息,马上会派援军前来解云阳之围。在援军到来前,我们若能守住云阳,则前过不计,更可立功。”
众士卒全都怔住。援军?!若有援军到来,就不必愁没有粮食吃了!
立刻有人急急问道:“副使,援军什么时候能到?”
哥灵察道:“短则三日,长则五六日。”这话是他瞎编的。万州并没有告诉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有援军,只让他们尽可能地坚守。可现在为了稳住军心,他也只能这样说了。否则军心溃散,士卒内斗,后果更加不堪设想。若几日以后援军未到,他只好在寻借口,继续安抚士卒。
也有人将信将疑:“副使,是真的吗?”
哥灵察道:“我何曾骗过你们?”
众人听了这话,顿时喜上眉梢!还有人小声议论起来。
“指挥使是个混帐,副使却待我们很好。他既然这么说,想必是真的了。”
“再捱几日……再捱几日就有救了!太好了!”
众人很快欢欣鼓舞起来,方才笼罩在众人头上的阴郁一扫而空。
方才那对打得你死我活的结义兄弟也不再斗下去了,互相看了一眼,神色皆是尴尬
。
哥灵察道:“军中斗殴,违反军纪。眼下时机特殊,从轻处罚。你们每人关禁闭一日,自去领罚。”
那两人皆无异议,低头认了。
哥灵察处理完此事,又沿着阵地继续向前走。
走出没多远,只见前方一处阵地空虚,守兵竟然不在。他在附近转了一圈,终于在一处土坡后找到了擅离阵地的士兵——只见一群士兵正聚在一处,义愤填膺地抱怨。
“什么狗屁大漠之狼,那姓韩的狗杂种真的懂怎么打仗吗?!我实在想不通,朱府尹为什么会任用他这样的人!”
“就是!他除了会打骂我们,还会干什么?守施州?长沙军一来,施州城连一天都没守住就被破了,简直是他拱手送给人家的!”
“更可气的是,城被破了,他还有脸怪我们?自古以来,仗打不赢,都是将军的罪过,岂有责怪小兵之理?”
“是啊。他还整天说他以前的凉州兵有多厉害。凉州兵厉害,怎么在大散关被府尹和谢将军他们打的全军覆没了?我看他就会吹牛罢了!”
众人怨言不断,全未发现有人靠近。直到哥灵察呵斥:“你们在干什么?!”众人才猛然惊醒,吓得跳了起来。
然而众人看见来的是哥灵察,倒又松了口气。
“副使。”他们纷纷向哥灵察行礼。
哥灵察神色肃然,一字一顿道:“谁准你们擅离职守?谁准你们妄议长官是非?!好大的胆子!”
士卒们从未见过哥灵察如此严肃的模样,顿时吓得不敢吱声了。
哥灵察又训斥了几句,众人始终低着头不说话,哥灵察道:“每人杖责三十,自去领罚!”
三十军杖,不算轻也不算重。方才那些话若是让韩风先听见了,怕是能当场拔出刀来杀人。有人暗暗松了口气,却也有人不服气。
“副使,擅离职守的罪名我们认了,可我们说错了什么?”
有人起了头,就有人忍不住附和:“就是。自从指挥使领兵,我们的日子都过成什么样了?现在施州城也丢了,我们还不能说几句了?”
哥灵察气笑了:“议论长官,动摇军心,你们有什么道理?!再加二十军杖!”
方才附和的人顿时噤声了。起头的家伙还想再说,被旁边人拼命拉拽衣摆,示意他别再火上浇油。
见众人不再言语,哥灵察呵斥道:“待执勤结束就去领罚!今天晚上我会去确认你们领了没有!现在马上回去驻守阵地!”
众人垂头丧气地往阵地的方向走,哥灵察见他们乖乖回去,也准备掉头离开。然而他刚走出两步,背后又忽然传出响亮的质问声。
“副使,你人这么好,为什么要跟着指挥使那种人?”方才那个刺头仍不甘心,竟又回头叫嚷起来。
后面顿时又乱了,有人小声劝阻,有人忍不住道:“是啊,指挥使那么对你,听说他把你的妻子都……你为什么还要忍他?”
哥灵察的身影一僵,拳头猛然握紧了。
似乎是因为他没有回头看那些士卒,那些士卒以为他有所动摇,赶紧添油加醋起来。
“副使,他到底有什么好?除了你之外,没有人喜欢他……”
“你为什么要效忠于他呢?不止我们,军中许多人都在议论……”
“副使,其实你都可以……”
话还没说完,哥灵察猛地转过身,神色愤怒,双目通红。众人顿时不敢支声了。
“你们想做俘虏吗?啊??想吗???想的话现在就去投降啊!!!”
他声嘶力竭的吼声把众人吓得连连后退,一个字也不敢说。他们皆是蜀人,若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方,他们绝不愿意沦为长沙军的俘虏,更不想把家乡土地拱手让给长沙人。
“你们想打胜仗吗?想赢吗?!想杀回施州去吗???除了他,谁有本事带你们活着杀出重围??有这个本事的现在就站出来啊!我这去杀了他,换你来做指挥使啊!!!”
“这里还有几百个人,除了他,还有谁负担得起???谁可以???”
谁也没有见过哥灵察如此爆发的样子,谁也不敢看他的眼睛,甚至不敢与他对视。
有人犹犹豫豫地想说什么,悄悄抬头看了眼哥灵察,立刻被他的样子吓得又低下头去。
哥灵察几番张口,似乎还有话想说,却最终泄下气来。终于,他渐渐平静,扶住额头,一字一顿道:“如今我们被长沙军围困,敌方军力几倍于我们。只有他能带着你们活下去,杀出去,打赢这场仗!明白吗?”
仍旧无人敢做声。
哥灵察疲惫地转过身,继续往前走。这一回,他又听见了后面有人轻声地、害怕地叫他:“副使……韩……指挥使在凉州的时候,真的很厉害吗?”
哥灵察脚步停顿了一下,一时有些恍惚。
韩风先在凉州的时候,真的很厉害吗?
=====
数年前,凉州。
山坡上,百余人死气沉沉地守在阵地上。山坡下,千余人将山坡团团围住,并用荆棘灌木在山脚设立了障碍,以免山上的人逃脱。
山坡上的人是韩赞手下的一支马贼军,数日前他们与另一股敌
对的马贼势力作战,一时不敌,退入山中。谁料此举正中敌人下怀,敌人用十数倍于他们的人马将山围了起来,也不费力攻山,只等山上的人山穷水尽后自己出来投降。
哥灵察亦在被困的队伍中。上山之前,他的胳膊负了伤,因未及时得到医治,眼下已发起了烧。他混混噩噩地躺在一棵树下,隐约听见身旁传来议论声。
“这小子看起来快死了。”
“不如咱们夜里偷偷把他拉到后面杀了,至少咱们兄弟几个死之前还能吃一顿饱的。”
“嘘……别让更多人听见了。”
他们进山之前没带任何粮食,被困了这些天,山上的树皮草根能吃的都吃完了,人人饿得眼睛发绿,只要能弄口吃的,早已没什么忌讳。
哥灵察意识到他们说的人是自己,求生的使他挣扎着睁开了眼睛。他看到几个人虎视眈眈地蹲在他的身旁,眼里冒得幽光令人恐惧。下一刻,其中一个人忽然被人踹飞了出去。
“围在这里干什么?想吃人吗?”韩风先横眉冷眼,怒斥道,“有这胆子吃人,怎么没胆子杀出去?”
彼时韩风先尚且不是什么大漠之狼,也不是韩赞的义子。甚至他在这百余人中只不过是一名管着十人的达达满。十几岁的少年,锋芒初露。
被他踹飞的人恼怒道:“杂种,你干什么?!”
韩风先目光一冷。尚未等他发难,身后忽然又有人呵斥道:“什么杀出去?狗杂种,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来人正是管这百余人的马贼军官,亦是下令让他们退入山中的人。多日受困,众人已然失去了斗志,那军官亦有了投降的打算。恰巧听到韩风先大放厥词,他便赶了过来。
韩风先转过身,望向那名军官。两人对视了片刻,几乎没有任何征兆,韩风先忽然暴起,抽刀朝着那名军官冲了过去!
那军官吓了一跳,匆匆拔刀相迎,“乒”地一声,刀身相撞,火光四溅!
周遭众人都被这出变故吓傻了,竟无一人敢动。
韩风先招式凌厉,连砍数刀,那军官狼狈抵挡,不断后撤,很快就捉襟见肘了。
他呵斥道:“狗杂种,你疯了!”
韩风先一声不吭,招式愈发凶狠。
只片刻,那军官已然无力招架,手中马刀被撞飞出去。他吓得肝胆俱裂,转身拔腿就跑,韩风先几个箭步追上去,猛地跃起,一刀插入他的背心!
那军官凄厉惨叫,不断挣扎,却被韩风先用刀扎在地上挣脱不得。没过多久,他从剧烈挣扎变成缓缓抽搐。最后,彻底不动了。
韩风先擦掉脸上的血,踩着尸身拔出长刀,冷冷道:“废物。”又扬起头,扫视所有目瞪口呆的马贼,质问道,“想做俘虏的,现在就可以下山去投降!不想做俘虏的,有胆子的,就跟我一起杀出去!”
一时间竟无人应声。
马贼间的争斗十分残忍,若是做了俘虏,便与牲畜无异,只能供人驱策,纵苟活几日亦难长久。若有第二条路可选,没有人愿意做俘虏。可若要杀出去,他们兵困马乏,人数稀少,敌人却兵力充足,他们也是自寻死路。
韩风先高声道:“我已观察过了,他们每日亥时换防,南边的防御最为空虚。有胆子的,亥时随我一同杀出去!”
许是他方才杀人时的手法太过利落,许是他的语气太过自信,又许是他神采飞扬的模样太过打动人。早已失去斗志的众人竟纷纷动容。
“妈的,横竖是一死,拼了!我跟你去!”
“我也去!”
“大家一起,杀出一条血路!”
不断有人加入韩风先的身边。就连高烧不退的哥灵察亦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拄着刀缓缓坐了起来。当他挣扎着起来时,一仰头,便看见韩风先站在他的面前。
韩风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意气奋发,不可一世:“喂,你有没有力气跟我一起杀出去?”
哥灵察沉默片刻,向他伸出手。韩风先一把握住,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连气若游丝的伤员亦加入战局,余下的人再无犹豫,纷纷举刀起|义:“杀!!一起活着杀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对用的笔墨有点超过我预计2333只能说这种有明显缺点的人物写起来就还蛮带感的_(:3」∠)_
稍微解释一下。我不知道大家能不能理解哥灵察,这几章小黄、小哥甚至包括小谢的支线,想写的都是“责任”。在那个位置上,他们需要为几百、几千甚至几万人负责,所以很多做法身不由己,最起码也是理性做决定,而不是感性做决定。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胜任一个好的军官(但韩显然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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