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六十章
事实证明，不怕蛇和突然发现你腿上有一条蛇完全是两个概念。
而比腿上有一条蛇更令人慌张的是——腿上只有半条蛇，因为仅凭一截蛇尾巴很难判断出它是什么品种、有没有毒。
感受着蛇冰凉滑腻的身体缠绕着自己的小腿向上攀爬，黄老大整个人僵成一块铁板。他嘴里呼唤着田老七过来帮忙，身手矫健的田老七当机立断，一个弓步上前，两手一伸，扒掉了黄老大的裤子。
有的人表面是个村霸，外裤里面却穿着打了碎花补丁的红裤衩。
眼瞅着蛇越爬越高，田老七伸手就要去抓，可因为蛇头已经逼近大腿根了，黄老大条件反射般地往后躲，脚被褪到一半的外裤绊住，结结实实地一屁股墩在了地上。
围观的村民是笑也不是，不笑又忍不住，只能扭过头捂着嘴，从鼻子里发出“呼呲呼呲”的气流声。
黄老大坐在地上也不忘蹬腿踹田老七一脚，一阵鸡飞狗跳之后，他终于抓走了蛇，提上了裤子，也短暂遗忘了自己今天到这来的目的。
等想起来的时候，刚刚掏刀子的气势早就烟消云散了。
此刻的黄老大就像是一撮辛辛苦苦切了半天，炒菜时却忘记放进锅里的葱花，尴尬地摊在菜板中央。
还是宋镐撵走了看热闹的村民，将黄老大领进屋子里，简单地给泷仙仙几人讲了一下黄家的境况。
都说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欺苦命人，用来形容这家人再合适不过。
往前数十五年，黄家是村里日子过得还不错的。黄老大是第一批出省打工的年轻人，做的是从北往南倒腾五金件的生意，说不上发大财，小钱还是挣了一笔的。
有了资本积累，又找朋友借了点钱，黄老大开了家小五金厂。媳妇记账，弟弟跑运输，自己负责生产，只要肯努力这种家庭作坊式的小工厂还是很挣钱的。
可黄家的运气似乎从这个时候就彻底耗尽了。
工厂开工后第一笔生意还没做完，当地就接到了政府的通知，出于环保要求，该区域所有工厂责令停产，整改的机会都不给你，一律搬迁到市郊的产业园区。
进驻产业园区是需要本钱的，花光所有积蓄还欠下外债的黄家哪还有钱再去开一个厂，只能低价处理了生产设备再另谋生路。黄老大给工地卸过水泥，给大桥拧过钢筋，给马路轧过沥青。债还没还完，厄运就接踵而至。
先是弟弟黄老二开大货跑运输，意外撞死了横穿高速公路的清洁工，自己也断了腿。虽然主要责任在对方，黄老二不必付刑事责任，可民事赔偿还是免不了。转年，媳妇和弟妹打工的厂子发生火灾，两人逃跑不及，弟妹烧毁了半张脸，媳妇全身烧伤面积达到80。
工厂老板跑路，工人一分钱的赔偿都没拿到，治疗烧伤的花费简直就是无底洞，黄家不得不大规模举借外债，把耕地包给邻村填埋渣土就是这时候发生的。
等媳妇的伤势稳定住了，老娘又得了肝硬化，家里实在没有多余的钱给老太太治病了，与母亲感情最深的黄小妹一念之差从事了非法行当，也连累得黄老大的儿子小黄参军政审不过，与自己的梦想此生无缘。
现如今，黄老娘、黄大嫂二人丧失劳动能力，黄小妹还在监狱服刑，黄老二因为瘸腿、黄二嫂因为毁容，能从事的工作也受到限制。
土地没有了，祖屋成了危房也没钱修，家里欠着68万外债，全靠黄大哥父子打工偿还。
68万。泷仙仙对金额没什么概念，但她觉得自己星光账户里的礼物钱都不止这个数。
“其实……当初借钱给黄大哥的人里，有些表示不用他还了，还有些是连欠条都没打的，可黄大哥不答应。他说，就算纸上的债勾掉了，心里债没勾掉，日子就过不踏实。”卜花玲替黄老大说了句好话，明显是说给荀墨和佐梁听的，“我相信黄大哥的人品，他不是狮子大开口来要钱的，他是想把自己家的地要回去。”
佐梁听得心里五味杂陈，说：“可那些地已经严重破坏，就算要回去你也种不了花了啊！”
“没都破坏。”黄老大说。
“填埋渣土的事情很快就被村民们发现了，村里及时阻止了破坏耕地的行为。也是怕黄家继续做傻事，才没收了他们所有土地。”宋镐解释到，又对黄老大说，“我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只要你们把被破坏的四亩多地恢复原样，连同余下的十亩都还给你。”
“你先把地还给我，我挣到了钱就恢复原样。”黄老大把对话带入了死循环，“我全家的命都攥在你手上，你一跺脚我们上天堂，你一哆嗦我们下地狱。”
宋镐对这套话术已经免疫了，向荀墨投去了无奈的目光。
荀墨若有所思，问：“黄家的地在什么位置？”
宋镐赶紧打开手机地图给荀墨指了一下，好奇心旺盛的泷仙仙也凑过去看了一眼，发出“咦”的一声。
她在荀墨的平板电脑上见过这张地图。大概是某个早晨，她刚起床，熬了个通宵的荀墨躺在沙发上假寐，手里的平板上显示的就是这张地图，宋镐手指的位置还用红圈做了标记。
“你为什么非把土地要回去不可呢？”荀墨问黄老大。
黄老大闭紧了嘴巴，低着脑袋，显得有些颓丧。
荀墨走到他面前，又说：“跟我说实话，你的愿望才有可能实现。”
宋镐听出来这话里有话，赶紧跟黄老大说了荀墨的身份，黄老大抬头看了荀墨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可他马上又低下了头，说：“这还用问吗？土地入股，一亩几千块，不想要的是傻子。”
“你想清楚了再说，你全家的性命没攥在宋书记手里，而是攥在你自己手里。”荀墨说。
泷仙仙装作不耐烦的样子，说：“好麻烦啊，咱们先去吃饭吧。反正都在一个村里住着，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呗。”
荀墨听出泷仙仙是在跟他打配合，为了给黄老大继续施加压力，假意做出要离开的样子。
黄老大果然绷不住了，发泄般地大喊一声：“你们给的补贴价格有问题！”
“你们算出来的2000-4000的纯利是含人工的，扣去一年1500左右的人工费，真正的纯利只有500-2000。补贴里计了人工费，又要额外给种植户支付劳务费，这不是给了两遍钱吗？所以我说补贴价格有问题。”
荀墨示意他继续说。
“一开始，我觉得你开这个价格肯定是没安好心，要骗我们村的地。可宋书记作保，说明你是可靠的。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你确实能把小扇玫瑰卖出更多的钱。所以，我猜你们下一步会在小扇村建厂，生产加工玫瑰制品。”
听闻此言，宋镐惊喜地看向佐梁，对此毫不知情的佐梁又看向荀墨，荀墨淡定地说：“这跟你家又有什么关系？”
黄老大说：“我家那块地临着公路，挨着河流，是村里最适合建厂的地方。”
荀墨说：“东北角那块地也有河流，而且距离省道更近，运输条件更好。”
黄老大说：“我家离小依村更近，自然条件也相似。将来小扇村的玫瑰供不应求了，你可以把小依村也开辟成玫瑰田。而村东北邻着的孝悌村是种茶叶的，工厂挨着它占不到半点便宜。”
“按照政策，工厂占用耕地的补偿额度是耕地年平均收益的25倍。”宋镐在心里估算了一下，“如果真在黄大哥家的地上建厂，他家的债务问题不就解决了！”
卜花玲也说：“黄大哥，你有这个想法，之前怎么不跟书记讲呢？”
黄老大用眼神指了下荀墨：“就像他说的，东北角赵大家的那块地也能建厂子，我怕说出来走漏了风声。”
后面的话不言自明，赵老大家底厚、人脉广，要是被他知道建厂的事情，使劲儿运作一下，保不齐就把厂子运作到他家地盘上了。
荀墨笑着对宋镐说：“真没想到你们村子里还有黄大哥这样的能人。为人诚信、抗压能力强、脑子活泛，普通话说得还好。”他马上话锋一转，“可我就想不明白，像黄大哥脑子这么清楚的人，为什么会做出纠集村民闹事，拿刀挟持村干部和投资商的事来？”
黄老大心头震动，嘴唇颤抖了一下，却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屋内气氛变得有些凝重，宋镐和卜花玲四目相对，急得眼神打架，荀墨倒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仿佛黄老大就是他砂锅里煲着的靓汤。
泷仙仙看着黄老大左右为难的样子，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突然说：“脑子再清楚的人，也会为了子女的事情犯糊涂。”
这句话有如晴天霹雳般地劈到了黄老大的脑门上，他惊诧地看着泷仙仙，又逐一看向屋里其他几人，一口气终于泄尽了。
“我在网上认识一个人，在人武部有关系。他说只要我在村里闹出点动静，用手机拍下视频发给他，就帮我解决我儿子当兵政审的问题。”
宋镐作为村干部，对这类事情高度敏感。煽动村民闹事，往小了说可能是无良媒体炮制假新闻，往大了说可能是敌对势力策划阶层对立，当即怒道：“你可真是太糊涂了！政审是谁都做不了手脚的，就算真能做手脚，将来一旦被发现你和小黄都要承担刑事责任，黄家已经出了一个蹲监狱的人了，还不长记性？还敢知法犯法！”
憋了一肚子委屈的黄老大也爆发了：“那你让我怎么办！儿子从五岁开始就想当兵，做梦都想当兵！体检都通过了，还是空军，能当飞行员！结果他姑姑突然就让警察抓了，因为什么被抓的说出来理由都可笑。就因为她从老家的山里摘了几朵蘑菇！她要真是宰了头大象我也认了，摘几朵蘑菇就要蹲监狱，那花钱雇她摘蘑菇的人凭什么屁事没有？你还跟我讲法律，狗屁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