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Greg
杨午野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以及被用力紧握时些许的疼痛,嘴唇与手腕贴合时淡淡的痒。
她震惊得没有抽回手,不自觉脸庞泛起粉色,又羞又恼:“你在干什么!哪有第一次见面就这样的!”
闫毕松开了她,仔仔细细盯着她的眼睛。
神态自然,瞳孔正常无变色,经过他的血液刺激后并没有突变。
她是人,且没有被黑体协会的强精神力附身。
“这是我家乡那边打招呼的习俗。”闫毕便又恢复懒懒的样子。
杨午野狐疑地瞧了他一眼,抽回手,不自在地在手腕的伤口摩挲了几下。
闫毕观察她的神态,只觉得她变得单纯又天真,是问什么就会答什么的性格。
于是他问:“你怎么知道这里是二十陵山的?”
“这是二十个坟墓啊。”杨午野理所当然地说,“我就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她看起来还有些遗憾:“虽然才埋了一个人。不过很快就会热闹起来。”
听到这话的时候闫毕在低头围围巾,杨午野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听见他又在问:“那个死了的人是谁?”
“greg爷爷。”杨午野说出一个从没听说过的名字,然后她提议,“要不去看看?”
“去看看?”
闫毕好像愣了会。
杨午野见他有点傻的样子,便拉着他指着最近的一个竹屋,鼓励道:“嗯!一起去看看吧!”
她十分有活力,交握的手传来温热的触感,像在哄一个受惊的孩子:“别怕,我会保护你。哦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闫毕。”
闫毕将目光放远。
最近一个小吊楼开始喧闹起来,因为两人的进入逐渐鲜活,嘈杂的影子开始靠近窗户,似乎有张分不清的人脸。
闫毕以为自己足够清醒,却在此刻记不住那些影子到底是什么。
梦中之物,不可名状。也可能是不容分辨。
他低头,面前少女的眼睛十分明亮清晰,就像从没有人拒绝过她一样,纯净的憧憬。只要他说出口,就能一起去抓星星。
“那走吧。”闫毕温顺地说。
杨午野快乐地欢呼一声。
“我从没有拜访过greg爷爷,他来之后都是自己一个人收拾的。”杨午野稍显内疚,“我太困了,总在睡觉。”
闫毕心神一动:“你之前……都在睡着吗?”
杨午野的视线从他们交握的双手上移到他的锁骨,在那里游弋片刻,似是失神。
她前行的步子放缓,一向明媚的语气变得迟钝。
“很长。”她的神色像是跨越了许多光年,终于停靠在岸。
然后闭口不言。
她沉默得突兀,四周的风也悲伤地停滞。
闫毕意识到或许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他本能想要找补,却不知道该安慰她,也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原本的那人。
所幸,他没有纠结太久,杨午野自己就哄好了自己。
“你知道我的名字。”她又欢欣雀跃起来,“我们一定是好朋友。”
在她现在简单的认知里,交换名字就是成为朋友的标志。只要能呼唤到对方,就一定能度过很长的未来,陪伴彼此。
第一栋小吊楼到了。
这是一片漫漫青翠的景色,生机勃勃又充沛清香。也是坟墓。
“greg爷爷!”杨午野踮起脚招手,“麻烦您能开一下棺门吗?”
闫毕跟在她身后,仔细地瞧着。
竹子间漏着细碎的金光,褐色的木棍堆起一个类似客家人的小吊楼,最底面高高抬起,远离土地。就像没人能上去,也没人能下来。
竹子做的窗户,严严实实地遮住日光,听见女生清脆的声音,慢吞吞地“吱呀”一声。
“稍等。”
是一个文雅老人的声音。
被囚在高楼的长发公主。
闫毕突然冒出一个诡异的比喻。
据说这是第一个死在二十陵山的人,他拥有一个普适的英文名。
曾经身为人类的异装人是觉醒失败的实验品,它们如今的名字是内心恐惧之物的再生,往往抽象而没有逻辑。
黑体协会的强精神者神叨中二,附身于他人,在重复的经历里遗失了名字。
畸变生物并不聪明,并没有进化到认知自己的存在。
所以,除了那些不可知物——
“greg爷爷第一天来的时候还有点点迷糊。”杨午野说,“他在问天堂。”
她好奇:“天堂是什么样子?”
“一个神秘的地方。”闫毕说,“知道的人没有开口的机会。”
“那跟二十陵山差不多嘛。”杨午野进行了类比。
就在谈话时,一直紧闭的门打开了。
像是推开了连接天堂与凡间之门,抖落一地的灰尘,阴沉潮湿的气息暴露日光之下,随后烟消云散。
眉目慈善的老人拄着楠木拐杖,白发一丝不苟地梳紧,肃穆的黑西装,像是祷告的神父。
“你来了?”他沉稳地与杨午野问好,随后骤然与闫毕对视。
老人的神情并没有变化,但肩膀强烈地颤抖了一瞬。
闫毕微眯起眼睛,捕捉到这一怪相。
“人……孩子?”老人迟疑片刻,不知如何选择词汇,最后问,“俗世来人?人民?地球人?”
他的嘴型像是在说外语,然而风传到闫毕耳边就成了听得懂但又晦涩的词汇。闫毕看见了老人的脸,却看不清他的脸,就像水穿过手指,哗啦啦地流逝。
但他大概懂了老人什么意思,微微点头。
老人就又紧皱起眉,五官十分忧愁地挤在一起。
杨午野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他是客人,我一会送他回去。爷爷你别想太多啦。”
老人一下长舒了,缓了缓,又不无复杂地盯住杨午野:“你这样做……畸变神知道吗?它一定会责罚你。”
杨午野满不在乎:“不知道就行。反正我捉迷藏玩得可好,只要我不愿意,没人能抓得住。”
“但神已找上门来。”老人警示。
“那它便来。”杨午野淡淡道。
闫毕听不见他们的交谈,只觉得耳边吹过许多的风。一些令他莫名有些怅然若失的风,像丢掉了什么东西,又得到了他人之物。
在他眼中,老人紧紧地盯住了杨午野许久,随后才侧身:“进来吧,外面风大。”
小吊楼里面的布置相当简单,只有一张床,靠窗的茶几和几个矮椅。杨午野像是累了,蹦跶着霸占了最大最软的一把椅子。
没有寻常人家的烟火气息,灶台,碗筷,饮用水。
——毕竟,死人不需要进食,连睡眠也只是消遣。
意识到这一点,闫毕再次与老人对视。
老人平和地微笑,像个和蔼的长辈:“你叫什么名字?”
“闫毕。”
老人闭上眼,似乎在繁冗的记忆里寻找蛛丝马迹,然后缓缓道:“我在档案馆里听过你。09号,你是个好孩子。”
他的眼睛十分温柔,平和得包容万物:“自愿觉醒,又去镇压异装人,辛苦了。”
闫毕抬眸:“您是谁?”
老人只笑了一下,却敲敲走神的杨午野:“你能让他知道多少?”
一旁赏风景的杨午野吃痛,捂住额头:“您随意说,说到畸变神快发现的时候我再送他走就是了。”
这一段交流并没有避着闫毕。闫毕皱起了眉。
畸变神他自然知道。当年四处疯狂逮捕畸变生物时,总会在泛红的眸子里看见一些恐怖诡谲的形影碎片,它似乎不在此间凡尘,又处处不在。
因此他之前理所当然地以为神就是最后的荆棘,却出乎意料地居于二十陵山之下。
“您是谁?”闫毕又问。
为何埋葬此处?又要吐出何种言论?
老人依然宽容地笑,人的一生仿佛就在这平和的笑间,随后他道:“我的名字是greg,这不重要。容我问你一些。”
“你现在在哪?防恐部?共生所?防治中心?”他摩挲下巴,“黑体协会不像你愿意呆的地方。”
他见闫毕神情松动,又道:“谎言的代价不可掂量。”老人依旧平和,却透出高位者难以言喻的压迫。
闫毕沉默片刻,道:“防恐部,共生所和防治中心都有。目前是在读的大四学生。”
杨午野忍不住转头,敬佩道:“厉害。”
闫毕也望她一眼:“彼此。”
“好了。”老人及时收住两人快跑偏的话题,“凝净液进度如何?”
“逆进化增长程度无限趋于零。”闫毕说。
“畸变生物有无爆发?只告诉你们国家的就行。”
“10年4月一次,12年6月三次,14年7月十四次,20年10月一次,或许有再次集中爆发可能。”
“异装人□□?”
“14年10月一次,现已被镇压。”
老人稍微放松,沉吟:“好办了些。”
“您是俄罗斯人?”闫毕就有一种直觉。
即使面前老人无比平和,宽容,甚至拥有一个英文名字,也完全不像在冰雪里奋战的那种勇士。
老人没回答他的问题。
“安全起见,我能告诉你的不多。毕竟如果不能带回,就是废话。”
杨午野夸张地赞许:“我何时能像您一样智慧。”
老人失笑,慈爱道:“现在这样就挺好了。”
他沉思片刻,像从原始亘古的真理开始想起,精心挑选有充足保护词藻的语句。
“当心鲜红的玫瑰种进心脏,海浪的律动是爆炸的根源。”
简单的一句,全是抽象的隐喻。闫毕以为他还要解释,结果老人就安静地看向窗外。
因为,在他这句话落下的瞬间,天色骤变。
无数的阴风开始焦躁,原本明亮的日光被沉沉的云捂住,阴霾的不详如同雨水,汇聚此处理应安宁的坟墓。
有人来,或是有神来。
“该走了。”老人这样说,却在看杨午野。
杨午野十分无奈:“您就这样好奇,非得试试我的身手吗?”
“人总是要有好奇心的。”老人说,“我也想看看,傲慢自大的畸变神是怎样的真身。你又能怎样从它操控万物的手中逃脱。”
抵押的雷声,呜咽在暴风里。
从他们的对话里,闫毕明白了老人透露得够多,以至于提前招来了畸变神。
说实话,他也挺好奇。
“她真是一个令人头疼的小姑娘。”杨午野撇嘴,“我可不想陪她缠上玩一些幼稚的小游戏。毕竟我又不是她的子民。”
她这话说完,以非人的速度带起了闫毕,因为时间紧迫,她不想拉着他跑,便自然地抱起了他。
闫毕头一次感受到被人公主抱的滋味,心情甚是复杂。
然而此刻的紧迫让他来不及有更多的反应,咸鱼的本质让他懒于挣扎。
周围的空间快速变换,甚至不像是光的速度,更像是从一个坐标,跃迁到另一个坐标,时间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就算如此,一个绚丽的裙摆依然飘荡在他们跟前,死死地锁住了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