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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夫子和宋大人傍晚时分启程离开得泸镇, 谢行俭回到县城后,捧着韩夫子赠送的书籍,端坐在书桌前,神情迷离恍惚。
王多麦按照王氏的吩咐, 盛了碗汆汤, 轻手轻脚的进了内间。
放下碗勺后, 王多麦转头见谢行俭书拿倒了都不自知,便伸手摇摇谢行俭。
“俭表弟——”
谢行俭下意识的攥紧书,这才发现房间多了个人。
他闻了闻桌面上浓香的汤水,轻笑道,“劳烦表哥了,以后吃饭无须端进书房,我跟你们一起去堂屋吃就行。”
又问道,“表哥可吃过了?”
王多麦擦擦嘴角的油渍, 憨笑道, “吃过了,姑姑说这是饭前的汤水罢了, 晚饭还要等会, 饭好了我再过来喊你。”
说完,王多麦就退出了房间, 生怕打扰到谢行俭读书。
谢行俭吹了吹滚烫的汤面,边嚼着香喷喷的肉圆子,边在脑子里回想着韩夫子临走前的一番话。
……
“你今年院试高中案首,按理是可以向学政大人询问是否可以转入国子监读书的。”
“国子监?”谢行俭想都不敢想, “学生听说国子学只限五品官以上的高门贵族子弟方可入学,怎地学生也能进去?”
韩夫子微微颌首,“前朝几代是这样安排的没错,只是到了越皇帝时期,国子学不景气,尤其是到了景平帝时期,时兴时废。”
“我有一老友常年在礼部行走,对六部近些时日的消息掌握的比较准确,你等着看吧,不出一月,国子监招收各地氏族子弟充任监生的旨意很快就会流传开来。”
“你若有去国子监的打算,你最好提前去学政大人面前露个面,虽说你是今年的案首,但同榜学子间,不乏有学识过人且家境背景比你好的,如若他们早了你一步,说不准监生的名额就不是你的了,依老夫之言,还是先下手为强。”
谢行俭猜测韩夫子口中所谈及的老友应该就是韩宅门口遇见的礼部典制主事宋大人。
礼部掌天下礼仪、祭享、贡举之政令,宋大人虽只是小小的正六品官,却奔走在各类政令的前沿。
宋大人既然敢将国子监广收监生的消息告知韩夫子,想必此事已然板上钉钉。
国子监作为朝廷最高学府,是天下诸多书生为之向往的读书殿堂,谢行俭作为其中的一份子,他当然也想去国子监就读。
毕竟京城钟灵毓秀、人人济济,且还是权利的中心,离的越近,出人头地的机会也就更多。
“今年首开国子监接收地方学子的先例,因此在生源的把控上颇为严格,也很是复杂。”
韩夫子仔细的提点着谢行俭,“入国子监的法子有多种,首当其冲的是恩监。”
谢行俭淡淡的接话道,“——恩生之制,据学生所知,朝廷凡是文武官员死于忠谏者、死节者或有功者,皆可荫子一人入国子监肄业。”
“虽说是家族上辈人牺牲自己,给底下的晚辈造福,却也不是随便拎出一个小官就可以,得在京四品官以上者才能够得上台面。”韩夫子补充道。
“恩生的路子未免太难了,学生寒门出身,诶。”谢行俭叹息,“夫子可知其他的途径?”
韩夫子笑了笑,“瞧把你吓的,老夫既然提议你上京入国子监,自然有路子指给你,你莫急,听老夫慢慢说来。”
谢行俭眨巴眨巴眼睛,挺直脊背听韩夫子继续往下说。
“你的水平进国子监是绰绰有余的,只国子监的学子大多家族雄厚,我若不将他们的来源和你讲明白点,你两眼一抹黑进去,被欺辱了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夫子所言极是。”谢行俭笑着拱手,“学生不过是听夫子说学生以秀才之身也能入国子监读书,一时激动了些。”
韩夫子轻笑一声,“你听谁说国子监不收秀才的?朝廷虽规定各地乡试副榜的学子可以入国子监,但那些恩监的书生,有几个下场过,好些才开了蒙就送去国子监就读。”
“学生愚钝。”谢行俭摸摸脑袋憨笑,“原来入国子监,途径不同,生源的高低也不同。”
“确实如此。”韩夫子笑意加深,“你要上京入国子监,应该是以优监的身份。”
“优监?”谢行俭脑门挤满问号,一脸茫然。
韩夫子抿了一口热茶,耐心的解释道,“院试一甲案首,学政大人会颁发禀生秀才文书,老夫那好友的意思是,优监名额会首选禀生秀才上京,其次考虑增生、附生。”
谢行俭放下茶盏,笑着道,“学生的禀生文书尚在郡城……”
韩夫子打断他,“想去国子监,你最好亲自跑一趟郡城,一是催一催禀生文书的下放,二是逮着机会求见一面学政大人。”
“你要搞清楚禀生入国子监,并不是单单指今年的禀生生源,还包括往年的禀生秀才。”
“平阳郡禀生可不少……”谢行俭不由惊叹,他还以为他妥妥的能上京呢,没想到竞争对手如此之多。
“放宽心。”韩夫子丝毫不慌张,“顶多百来人与你争夺这名额,其余的秀才即使有资格,家里也没钱财供他上京,京城花费极大,穷书生
能干什么?”
百来人?
谢行俭汗颜,即便只有十个人,他都觉得多。
韩夫子顿了顿,又道,“你家如今搬到了县城居住,又买了宅院,家中可还有余钱供你上京?若不够,老夫这还有些散钱,你尽管拿去使。”
谢行俭笑着婉拒,“学生在县城书肆找了活,再者兄长的铺子生意蒸蒸日上,近些年家中尚留有些钱财,夫子的好意,学生心领了。”
韩夫子没有继续说银子的事,转而接着讨论国子监。
“老夫本想写封信跟你说说国子监的事,现在你在这,我就一并全说了。”
“你进国子监的机会很大,到了京城,虽有些学子功名不如你,你最好给老夫收敛些,他们惹了你,你也被硬碰硬。”
谢行俭深谙在外小心行事,遂郑重的点点头。
“国子监生源复杂,有之前老夫所说的恩监,还有你这类以院试一甲进去的优监,除此之外,比方说荫监。”
“荫监生最是惹不得。”韩夫子似是想到什么,面上难掩郁色,“荫监生与恩监生不同,虽皆是贵族子弟,但荫监生是因其祖辈或是父辈为朝廷效力,才得以殊荣入国子监,这些高门出来的孩子,大多娇生惯养,纨绔的很,平日最喜做的事就是捉弄寒门子亦或是优监生。”
韩夫子越说越气,“他们无须往上爬,家族早就将他们后半辈子的前程安排好,他们进国子监不过是混个名头,不愿意学便罢了,还尤为轻蔑书读的好的学子。”
“当年,国子监还没有出台优监生,坤儿虽是一甲禀生却也进不去,你师娘望子成龙,拼死拼活去地方买了乡试副贡的名额将坤儿送进了国子监。”
韩夫子谈及此事,老脸惆怅,“老夫悔啊,坤儿本就没你性情坚定,在国子监没待多久就被那群小兔崽子教坏了。”
谢行俭没想到师兄韩坤竟然也是一甲禀生。
越听韩夫子咬牙切齿得描述独子的糟心事,谢行俭心中越发的想见见这位传说中能将一手好牌打的稀巴烂的师兄。
先不细究这位师兄喜好钱财的作风,就凭师兄能以一己之力考中进士,短短几年官位就越过韩夫子这个当爹的,一举坐上一郡之首的位置,想必也是有过人之处。
“跟你提国子监的生源成分,无非是叫你日后与他们相处时留个心眼,这世道,高门欺压寒门是趋势,即便你学问优越,总会有那么几颗老鼠屎看你不顺眼。”
韩夫子幽幽道,“穷不与富斗,富不与官斗,行俭,你若去了京城,且记这句话,京城四衢八街虽繁华,却远远没有咱们雁平县简单安逸。”
……
谢行俭喝完王多麦端进来的汆肉汤水后,咂了咂嘴,起身拿着空碗来到堂屋。
王氏顺手接过空碗,笑道,“我前脚才准备让麦哥儿去喊你出来吃晚饭,你后脚就出来了,快——快坐下吃点,大中午的宴席都没得吃,早饿了吧?”
“还好,刚喝了一碗娘做的汆肉汤,肚子多少有点存货,不太觉得饿。”
王氏不以为然,将压着紧实的米饭大碗放到谢行俭面前,嘟囔道,“半大的小伙子,一锅饭都能造的完,何况中午还没吃,哪有不饿的道理。”
谢行俭说不过他娘,只好捧着大碗开始吃饭。
饭毕,谢行俭将他准备去国子监读书的事跟谢长义和王氏说了一嘴。
读书的大事,王氏作为女人家原不插手的,一听小儿子要去京城读书,当即坐不住了。
“去京城?”王氏忍不住咂舌,“京城老远着呢,小宝,你咋突然想去京城啊,在县学不是读的好好的吗?”
王氏是不放心小儿子远行,因而才这样问。
谢长义不一样,当爹的自然希望儿子前程越走越高,京城是大地方,去那总比呆在雁平县这个小疙瘩要好。
不过,谢长义还是关心的问道,“小宝,你之前不是说中了秀才,要么还呆在县学继续读,要么就去府学,怎么现在又说去京城?”
谢行俭笑容满面,“爹,娘,儿子原本是打算去府学读书的,只不过下午和韩夫子聊了一场,得之今年朝廷国子监开始在各地招收学生,韩夫子说,我拿了院试案首,可以拿着禀生文书去找学政大人。”
“找了学政大人就能去京城?”谢长义表示怀疑,“那什么监是啥子?也是学堂?听着怪厉害的。”
谢行俭不疾不徐的道,“自然不是找了学政大人就能入国子监的,国子监是朝廷的中央官学……”
见他爹娘听不太明白何为中央官学,谢行俭打了个比方,“说的通俗点,就好比府学比县学好,而国子监比各地的府学都要好。”
“这么好的学堂啊!”王氏面色软和了下来,“小宝读书好,合该挑一个好的学堂上,不然耽搁了。”
谢长义非常同意王氏这个说法,他将目光移到谢行俭身上,“读!天涯海角,爹都陪你读,何况是京城,大地方嘞,读出来有出息。你甭担心银子问题,你娘都存着呢,管够。若是不够,爹砸锅卖铁也把你供出来。”
家里如今还有祥哥儿在读书,为避免大儿子和儿媳多心,谢长义补了一句,“祥哥儿这崽子同样
如此,只要是读书苗子,咱家断不会不给他读。”
谢行孝摸摸祥哥儿的脑袋,与杨氏相视一笑,朗声道,“小宝要去京城读书,我这个做大哥的自然欢喜,有一个这般读书厉害的小叔,日后祥哥儿在学堂里倍有面子,读书也有劲,毕竟叔叔是秀才,没得侄子读书不行的道理。”
谢家人对于谢行俭想去国子监读书的想法都表示支持,只不过后听谢兴俭说国子监名额稀少,一家人又是一阵愁云扑面。
“你们别操心,国子监的事我自个搞定。”谢行俭拍着胸脯自信的道,“我过两日打算去一趟郡城,看能不能上门拜访下学政大人。”
“爹陪你去吧。”谢长义接话,“郡城太远了,你一个人去,爹不放心。”
谢行俭犹豫了一会,才拒道,“爹,您搁家陪娘吧——”
“咋?”谢长义抽了一口旱烟,“小宝,你别胡来,郡城坐车好几日才到呢,你一个人去,即便爹同意让你去闯闯,你问问你娘,她可同意。”
王氏当即摇头,啧啧道,“外面人贩子多的是,我听说他们不仅抓姐儿卖,还喜欢挑你这样细皮嫩肉的读书人。”
谢行俭乐了,“娘,我都十五了,有啥不放心的,再说,我哪儿细皮嫩肉了?”
他不服气的撩开袖子,对着他爹娘亮了亮手臂的肌肉。
“再说,这趟去郡城我又不是一个人去。”
“还有谁?”王氏问。
“坤哥儿啊,还有他堂弟席时,他们院试拿的也是一甲,同为禀生,都有去国子监的资格。”谢行俭兴奋的说道。
王氏撇撇嘴,嘀咕道,“小宝你不是说国子监收禀生秀才的圣旨还没下来嘛。”
“是啊……”谢行俭望向他娘。
“既是如此,你干啥要透露给别人,何不自己先去找了大人,省的他们跟你抢进国子监的名额……”
王氏的话音刚落,谢长义就板起脸斥道,“浑说,女人家家的,你咋这么小气!”
王氏不服,还欲争辩,被谢行俭拦住。
谢行俭推了一把他爹,替他娘说话,“爹,娘说的在理。”
谢长义和王氏皆是古怪的看着小儿子。
要告知同窗的是你,要保守消息的同样是你,小宝这是咋了?
谢行俭清了清嗓子,漫不经心的笑,“坤哥儿是莲姐儿的未婚夫,我做叔叔的,瞒着他,自是不妥。”
一旁的谢行孝点点头,“小宝若是不跟坤小子说,日后坤小子想起这事,说不准会记恨到莲姐儿头上。”
“坤小子不是这种人!”王氏很喜欢魏席坤这个孙女婿,见两个儿子这般谈论魏席坤,王氏忍不住开口。
“人心隔肚皮。”谢行俭淡淡道,“坤哥儿以后是谢家的外家,他好,莲姐儿自然好。如今我能拉一把是一把,至于能不能入国子监,就看各人的本事了。”
“还是小宝想的周到。”谢行孝感叹道,“时哥儿这孩子是坤小子的堂弟,你只跟坤小子一人说,肯定不妥。”
谢长义和王氏这才恍然大悟。
“可不是吗,坤小子势必要提点的,他堂弟整日与他在一起,即便不说,人家也能察觉到。”谢长义怅然道。
然而,谢行俭眼角的笑意渐浓,吐出几个耐人寻味的字,“说来说去,其实我是存有私心的。”
谢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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