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谢行俭脚步往后小小退了一步, 脑袋不由自主的垂下。
华服男人覆手立在门内,气定神闲, 似乎并不着急出去。
谢行俭眼睛杵着脚尖,迟迟不见男人走出来,他偷偷抬起眼眸往上看。
“你认得本官。”目光对视,男人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谢行俭, 语气坚定不移。
谢行俭哑然, 复又低头, 恭敬的跪倒在地。
“林水村谢氏学子谢行俭见过大人。”
已经‘上岗’书童的王多麦忙将手上的礼品放在一边,有鼻子有眼的照着谢行俭的样子跪倒。
“谢行俭?这名字倒是耳熟。”宋通捡着字眼斟酌, 下一瞬抬手让两人起身。
谢行俭谢恩后站到柱子旁, 偷瞄了一眼不远处的宋大人, 今日的宋大人与去年四月间在府城礼房门口见到的简直判若两人。
宋大人这回没穿青色官服, 换了一身酒红色冰丝绸缎, 袍内露出金色镂空丝线镶边, 腰系玉带, 手持檀香木扇, 长长的乌发也没有像那日一般严谨的高高竖起,只用了一根红木簪子随意盘起。
姿态闲适雅致, 全然没有当初惩治许如英女扮男装参加科考的狠戾, 少了一丝高不可攀的疏离感, 多了一份人间烟火气。
宋通身后不断涌出搬运行李的小厮,谢行俭远远瞧着好些个还是韩宅的家仆。
他绕到一旁,轻声的喊人。
“谢秀才?”小厮是韩宅的守门仆人, 自然认识韩夫子的学生,对谢行俭,更是熟悉的不行。
小厮颠了颠手上的物件,笑着问道,“您不是前两日来看过老爷吗,今日这是?”
王多麦往小厮跟前扬了扬礼品,谢行俭解释道,“夫子受病,我拿些补品过来看看,过两日我就要复课了,一时没空再过来探望,索性今天路过想着顺路过来看看。”
小厮眼睛往远处指挥搬运的宋通身后的侍从那昂了昂下巴,低声道,“您来的赶巧,过了今日,您可就见不着老爷了。”
“这话什么意思?难道夫子病情没好转?”谢行俭急的揪住小厮的衣袖,小厮一个不稳,手上的货物跌落在地。
好在封口严实,并没有弄脏里面的东西。
谢行俭忙蹲下身抱起箱子,一边不好意思的道歉,小厮笑的摆摆手。
“谢秀才心里有我家老爷,一时失手算不得什么。”
“夫子这是要离开泸镇?”谢行俭真想打自己一巴掌,看这来来往往搬运东西的小厮就应该想到,这是在搬家啊,他怎么就联想到韩夫子不好。
小厮贴近谢行俭,悄声说道,“京城那边来了人,说夫人和少爷落了狱,老爷不得不回去。”
“您要去看望老爷,赶紧进去吧,等会马车就要启程了。”
“这么急?”谢行俭讶然。
“看见马车前的官爷没有?”小厮隐晦的指了指宋通,“这位大人有公事在身,此次回京,非要送老爷一程,您说能咋办,可不得遵着这位大人的行程来。”
说完,捧着盒子跑向马车。
谢行俭很是意外的看了一眼宋通,朝廷正六品的礼部典制主事大人竟然舍身护送小镇上的教书先生上京?
从小厮刚才的语气中,料想这宋大人应该是韩夫子的老朋友,且关系亲密。
王多麦见宋通好奇的视线扫过来,他忙上前悄无声息用身躯挡住,随后低头问谢行俭,“俭表弟,咱们进去不?”
谢行俭脑海中一直在想着宋通与韩夫子的关系,听到王多麦的提醒,他这才回过神。
“进去吧。”谢行俭边走边交代,“麦表哥,等会夫子那你就不用进去了,自有人招待你,你端着补品跟着下人走便是。”
王多麦哦哦的点头。
进了大门,果真有人拦住谢行俭,谢行俭将此番前来的目的说了一遍,小厮忙将谢行俭请进了韩夫子的院落,而王多麦则被带到了偏厅喝茶。
此时,韩夫子披着宽大外套坐在书桌前写着书信,听书童敲门说谢行俭来了,连忙搁下笔。
“老夫正准备写封信给你,不想你竟然来了。”韩夫子病后容颜憔悴,蓬松的发间隐隐露出几缕白发。
许是咳嗽,嗓音哑的很。
“夫子病才好些,怎么就下了床?”
谢行俭眼里满是责怪,拱了拱手,又道,“学生今日刚好路过泸镇,想着过来看看夫子病情如何,听底下的小厮说,夫子要上京了?”
韩夫子拢了拢衣服,泛白的脸上染上几分焦虑,“你师娘惹了事,老夫不得不回京城处理,泸镇的私塾老夫恐怕教不了了,不过临走前,老夫已经找了先生接替老夫的活。”
“师娘可有碍?”谢行俭还记得那年宋氏闯进私塾骂咧咧的泼辣像,瞧韩夫子眼下着急的模样,想来当年他猜测二人恩爱是没错的。
韩夫子眉头紧蹙,叹息道,“你是老夫一手带出来的学生,你既关心你师娘,老夫也不想瞒你,索性跟你说说,你应该知道老夫有一独子吧?”
谢行俭愣住了,下意识的问,“可是十年前担任过河间郡郡守的那位师兄?”
韩夫子颌首,“他大你不少,品行却不如你。
”
谢行俭笑了笑,没有说话。
韩夫子头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突然喊道,“行俭啊——”
谢行俭上前一步,‘哎’了声。
韩夫子面容哀痛,“老夫这一子,哪怕有你半分正直,也用不着老夫和他娘日夜替他操心。”
谢行俭伸手按捏着韩夫子的太阳穴,这招是跟林大山学的,每每林教谕气急,林大山都会帮着按揉舒缓情绪。
韩夫子身子放松,任由谢行俭按摩。
大概韩夫子院落的东西搬的差不离,小厮们跑来跑去踩在长廊上的声响渐行渐远,不一会儿,偌大的院落万籁无声,徒有室内袅袅盘旋的焚香烧的浓郁,桌上的琉璃沙漏一分一秒的往下掉,发出沙沙细小的声响。
谢行俭手揉的发酸,韩夫子享受了好一会儿才让谢行俭松手。
“手酸了吧?”韩夫子好以正瑕的看着谢行俭,嘴角勾起一抹失落,“老夫那儿子长大后一心想着高官达禄,已经好久没像你我这般亲妮了,不过他小的时候,倒是喜欢粘着老夫,他跟你有一点很像,爱读书!”
韩夫子陷入回忆,慢声细语的对着谢行俭说了好些他们父子两的事。
谢行俭从这些断断续续的故事里,了解到韩夫子的儿子名叫韩坤,三十而立,幼年跟随着韩夫子四处上任,在韩夫子各地奔波的途中,许是看多了高官厚禄的好处,竟然馋了嘴。
韩夫子本意是想让儿子跟在他身边多见识见识,不料适得其反。
儿子是见多识广了,然而心底的和贪婪像浇灌了神仙玉露一般,涨势破丰。
韩夫子年轻时因生的魁梧,再加上家世一般,虽高中进士,却不得京城闺秀的喜爱。
韩夫子想着自己是同进士出身,没人榜下捉婿也情有可原,看到周围同科榜友都被贵人“挟持”回家成亲,韩夫子见了反而并不伤心。
正当他收拾包裹等候外放做官的消息时,皇宫大太监捧着圣旨来到驿站,韩夫子欣喜跪拜,本以为拿了外放的旨意,他就可以拍拍屁股走马上任,离开乌烟瘴气的京城。
然而,事与愿违。
一道赐婚的口谕圣旨犹如晴天惊雷,劈的他七魄生生丢了六魄,还有一魄吊着气呢。
“师娘竟是镇国公的女儿?”谢行俭惊得手中的茶盏险些滑落。
韩夫子睇了他一眼,抚着胡须哈哈大笑。
“当年你师娘凶狠泼辣的一面貌似给你留了很深的印象,诚然看不出是大家闺秀。”
谢行俭吞咽下惊悚,当年他虽然机智的认定韩夫子和师娘很恩爱,然而那段时间他一直都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师娘这般的母老虎,韩夫子是如何爱的不能自拔的,照今天的故事,难道是镇国公爱女心切,遂请了圣旨逼迫韩夫子娶妻?
韩夫子了然一笑,似是看穿谢行俭脑中所想,“陛下不过是体恤镇国公爱女心切,虽下了口谕圣旨,但并没有强求老夫与你师娘一定要成亲。”
“看来夫子最终还是跪倒在师娘的石榴裙下了。”谢行俭暧昧的眨眨眼,一副你不说我也知道的欠揍表情。
韩夫子惨白的脸泛起红晕,“咳,你师娘年少容颜……咳,尚可,虽性子强势了些,却比那些高门娇养出来的深闺小姐着实有趣的多。”
谢行俭嘿嘿偷笑,果然是男人,都难过美人关。
特别是火辣辣的美人儿。
“好你个小子!”韩夫子怒笑道,“连老夫你都敢取笑——”
谢行俭连忙求饶,“瞧夫子说的什么话,学生不过是感慨夫子与师娘之间多年的情感,学生不怕夫子说笑,学生羡慕的紧,夫子常年呆在泸镇教书育人,师娘虽远在京城,却能与夫子永恒连心,鹣鲽情深。”
韩夫子闻言又乐又气,“夫妻之间理当如此,几十年来吵闹有之、欢愉有之……却都不及生养了一个糟心孩子。”
谢行俭哑口无言。
听韩夫子对韩坤这般贬低以及透着浓浓的失望,他莫名的对韩坤产生了想认识认识的想法。
他在古代活了十几年,上辈子也读了不少史书,还真的没见过韩坤这种涵养高、读书厉害,家中背景也颇为深广,然而就是官途坎坷艰难的人才。
“你应该还记得当年河间郡河坝坍塌一事吧?”韩夫子站起身,往旁边的书架一站,一边查找书籍一边与谢行俭闲聊。
谢行俭接过韩夫子递过来的书本,点头回应,“当年学生兄长去河间郡服劳役,新修的河坝坍塌后,学生一时着急,还过来惊扰过夫子。”
韩夫子又挑了几本书出来,“河间郡一事,老夫拿了五千两的家当给他填补亏空,本以为出了这事,他日后官道上能稳重谨慎些,常言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呵,他可倒好,一年甚比一年狂妄。”
韩坤作为儿子,品行再不好,也只能韩夫子这个当爹的能说他坏话,谢行俭作为外人,带双耳朵听听就好,火上浇油的事却是不能胡来的。
因此,他缄口不言,只默默的翻阅着手中的书籍。
韩夫子心里藏了不少的事,这回生病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这,如今谢行俭愿意充当一个良好的听众,韩夫子索性将烦闷的往事
一股脑的倾诉而出。
原来韩坤前些年因御下不严、导致以韩坤为首的大小官员贪墨成风,最终被大理寺纠察,押入京城后,太上皇景平帝暴怒,当即下令削夺韩坤等人官爵,打入天牢等候流放北疆。
也就是这时候,师娘宋氏来到泸镇痛骂韩夫子包庇林邵白戴孝科考反而不替亲儿子前程奔波。
韩夫子虽是前朝同进士,但好歹为官多年,官场上认识的贵人只多不少,然而韩夫子一心只想让韩坤脱离官场,因此并不没有发动关系去为韩坤求情。
“都察院一把手徐尧律徐大人,去年来雁平县找过你吧?”韩夫子八字眉一竖,笑看着谢行俭。
这事除了林邵白猜出来了,怎么连韩夫子也知道?
谢行俭微愣,转而点头,“是有此事,夫子因知徐大人是虞县出身,去年途径雁平时,见学生一面是为了感谢学生及时报官剿匪一事。”
韩夫子点头,“徐大人为人端正,屈尊礼待他人的事他做得出来。当年老夫虽拒了他入学,徐大人却并没有怀恨在心,反而处处关照坤儿,若不是徐大人重审坤儿的案子,坤儿流放北疆的年限也不会改为一年半。”
“徐大人作为都察院长官,监察大理寺案件是其本份。”谢行俭笑道,“师兄刑时能减去一半,多是大理寺误判在先。”
“话是这么说没错。”韩夫子沉吟道,“老夫致仕多年,官场上结交的好友多也跟老夫一般退守归家,真正能帮坤儿言之一二的人很少,而坤儿手底下的人,大多是高门子弟出来混日子的,出了事自有家族庇佑,所有的罪名都往坤儿身上丢,还好有徐大人出面,才免了这场后怕之灾。”
谢行俭有些困惑,要说韩夫子不做官多年,人脉缺失,这他都能理解,可师娘不是镇国公的女儿吗?
光听镇国公的名头,就觉得厉害,难道外孙出了事,镇国公能眼睁睁的看着?
韩夫子不愧是带了谢行俭多年的老师,一眼就看破谢行俭心中所想。
不待谢行俭问话,韩夫子主动开口解释,“你师娘虽为镇国公的女儿,却不是嫡女,而是妾室出身的庶女。”
庶女?谢行俭脑子里消化着这个词,他这辈子投胎农家,庄户人家穷的都只能娶一妻生子,因而根本没联想过师娘在镇国公的地位。
不过想想也是,堂堂镇国公府怎么会拿尊贵的嫡女下嫁给新科进士。
要说庶女,那就说的通了。
在达官显贵的人家眼里,新科进士虽作用不大,但却是女婿人选的最佳备胎,拿个女儿出来吊着,总归是条人脉嘛,说不定,进士入了皇帝的眼,还能兴旺岳丈家呢。
每年殿试后,一甲状元、榜眼、探花都是各高门争抢的对象,不过像韩夫子这样的同进士,价值就贬低了很多,却也不乏有小姐看上的,撸了人直接回去成亲。
韩夫子遗憾在其貌不扬,虽是如此,最终还是抱得美人归,而且还是圣上亲自下旨,可见当年镇国公在皇上心中的份量。
“今时不同往日,太上皇是领兵篡得的皇位,本就不待见前朝官员,更何况改朝换代后,又迎来如今的新帝,新帝敬元帝年少有为,手段狠厉,除了武英侯这类誓死效忠的老臣,敬元帝削爵的削爵,免官的免官,这其中就包括镇国公。”
“镇国公府历经两朝三帝,其权力早已失势,上个月,坤儿从北疆回到京城,被一帮京城纨绔子弟欺辱,你师娘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坤儿还没委屈,她倒是先委屈上了,使了银子叫人打折了好几个公子哥的腿,事情闹到了皇帝跟前,你师娘和坤儿为此都落进牢狱。”
“所以夫子才这般不顾身体将将病愈,就着急忙慌的赶往京城?”谢行俭当即收起笑容,“夫子可想到救出师娘和师兄的对策没有?”
韩夫子垂眸不语,好半晌才道,“此事你无须担忧,老夫虽是条烂船,敲敲打打却也有三斤铁,该打点的人,老夫还是能找到的。”
谢行俭松了口气,韩夫子是他的蒙师,意义非凡,他实在不想韩夫子因家人之事操心过度而损了身子。
韩夫子将收藏的几本书送给谢行俭,淡淡道,“入京一事是迫在眉睫,老夫年岁已高,以后怕是要久居京城了,日后再见……诶,这些书是我毕生收藏的孤本,你且拿回去仔细。”
谢行俭原是满心欢喜,一心孤本,他立即推迟不收。
韩夫子板起脸,“书是给后人传阅的,老夫留着积灰有何用,还不如给你,多少有点用处。”
谢行俭摩挲着书皮封面,心里激动不已,好些书他只听过大名却未见其身,如今拿到手里,恍如千斤重。
韩夫子召开小厮开始搬运剩下的书籍,谢行俭瞧着搬的差不多了,正准备告辞,韩夫子叫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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