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 26 章 “我只是觉得我很幸运。……
薛准一个跟头摔在了地上。
他那晚在地上坐了两个多时辰, 过后姜肆病了,也一直在照顾她,虽然有些隐隐的不适,却没放在心上, 只以为是那天情绪太过激动。
如今心神骤然一松, 又大喜大悲, 就再也顶不住了,晕厥在地。
梁安是故意喊那一声的,他一直在门外, 自然能听得见薛准所说的那些话。
这话谁听了都想叹口气。
他虽然是个太监, 可也多少懂些情爱,不说别的, 宫里头那些个内侍宫女, 寂寞的时候常有相伴的, 情浓的时候怎么也不肯割舍, 恨不得死也要死在一块儿。
哪像这个时候, 陛下还有心思主动把人送出宫去。
梁安不懂这其中的爱意深浅,但他知道什么是好事。
所以他故意喊了一声, 连伸手搀扶的动作都放慢了一些。
果不其然, 没一会儿, 门口就钻出来一个人影。
姜肆一出来,就看见薛准躺在地上,眼圈上的青黑分明可见,最后一丝血色也藏在了惨白的脸颊下。
刚刚烛光暗,薛准又刻意没点灯,姜肆也没瞧清楚,这会儿直喇喇搁在她跟前, 把她吓了一跳。
偏偏梁安还在热火上浇油:“唉,陛下得有四五天的功夫没睡一个好觉了,就守在夫……姑娘床前。”他一咬舌头,差点脱口把那句夫人给叫出来。
虽然过了一十年了,可他也记得夫人,更遑论陛下呢。
姜肆低着头,先去搀薛准。她的手插在他的背下,一入手,便被削瘦的骨胛刺了一下,再用力一抬,便察觉出其中单薄的重量。
一十年前的薛准没有这般瘦。
初见的时候瘦弱些,可后来他开始当差事了,姜肆刻意帮他调养过身体,不至于养成恒王那副白胖的模样,但到底是个健康的身体,后来有一回姜肆玩笑一般,摸着他的肚子说自己喜欢那种薄薄一层的肌肉,薛准就放在了心上,日夜苦练,从六块变成了八块。
哪像现在这个死样子。
姜肆使力要把他抬起来,结果自己大病初愈,还没养好,一动力,忍不住就喘了口气。
梁安再也不敢装死了,连忙叫人帮着把薛准弄进了殿里。
宋院正一直在偏殿守着,这会儿倒也不用去请了,内殿里乌泱泱围了一圈的人,连空气都稀薄起来。
姜肆才刚醒,眼前被转得发晕。
梁安善于察言观色,连忙叫人都散了,只留了两个支应的,想了想,又说:“姑娘这病还没好,陛下又病了,宋院正一个人照料,索性姑娘暂且住到正殿里吧,熬药、诊脉也不必两边跑了,更轻省一些。”
姜肆蹙眉:“我的病已经好了,不必再费心了。”她想还是住在原先的地方。
梁安摆正脸色:“姑娘说笑了,陛下才说起过要帮你调养身体,宫里头医术最好的就是宋院正了,要是这事儿没办好,回头陛下肯定要罚我。”
姜肆摇了摇头。
这话骗别人可以,骗她不行,薛准不是那样动不动就惩戒下人的人。
梁安这样说,无非是让她心安。
她侧过头,去看躺在床上的薛准,一颗心总也静不下来。
自从重新活过来以后,她总是做噩梦,有时候半夜也会惊醒,她总是想啊,自己该离薛准远一些,那种痛苦,实在让她没办法忘却。
她想过薛准可能的反应,或许他会拦着她,将她圈禁,让她从此不见天日,又或者将她就地格杀,当作她从来没有活过这一次。
什么坏处都想了,唯独没有想过,他竟然会放她离开。
那么云淡风轻。
如果她能够说服自己,他是真的这样不在意,又或者她从来没有看见薛准这么多年的深情,她或许会相信薛准是真的彻底放弃了。
宋院正看她在边上坐了好一会儿了,一句话也不说,麻木僵硬,忍不住道:“姑娘病刚好,别枯坐着,好歹多穿两件衣裳。”要是这一个再和那一个一样,他也不用干别的了,光耗在这给他们诊脉算了!
姜肆这才回神,然后发觉自己听见动静匆忙出来,身上还穿着中衣。
她不再细想。
薛准已经病了,需要人照料,未央宫又都是内侍,交给别人,她不大放心。
她下意识地忽略了那些伺候的宫人们,记忆停留在裕王府时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宋院正没奈何,还是去给薛准诊脉了。
手一搭,他的眉头就忍不住皱得死紧——前段时间才诊过的脉,那会儿倒还好一些,如今再诊,这人几乎已经跟凉了半截似的了。
医者仁心,他忍不住多念叨了两句:“这可好了,先前只有你一个半死不活的人,现在又多一个!多大的年纪了,一点也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姜肆眼皮一跳,忍不住问:“您说我半死不活?”
宋院正叹一声:“可不么?往后可别再这么糟蹋自己的身子了,先前我还和陛下说了,以你为鉴,得,别说鉴了,直接有样学样了。”
说完,他就下去开药煎药了。
一道闷雷在姜肆心中炸响,她豁然开朗。
难怪
,难怪薛准会说送她出宫,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
他在想什么?不会因为这个觉得自己有了将死之心吧?
她忍不住骂了薛准两句。
但看到他紧闭着眼人事不知的样子,她就再说不出话了,好歹也是为了照顾她才没休息好。
刚刚薛准摔得太急,也不知道磕到哪里没有,如今身上都沾了不少土。姜肆准备帮他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重新换一件软和一些的,躺着好舒坦一些。
他整个人躺着,脱衣裳也不好脱,光把他扶起来,姜肆就出了一头的汗。
兴许是动静太大,薛准半途惊醒了。
他睁开眼,看向她。
姜肆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你醒了?醒了就把药喝了。”
薛准愣愣地看着她,她还在。
旁边梁安赶紧趁机把药端上来,一边帮着把人扶到软枕上,一边说:“陛下您不知道,刚刚姑娘看见您摔了,立马就冲出来了,自己身体还没好,还伸手去搀您呢!急得和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奴才想要帮着去扶上一把,姑娘都不肯,一定要自己动手。”
字里行间都在告诉薛准,姜肆很在意他。
唉,他觉得自己也真的是为了陛下爱情操碎了心,两头支应,谁听了都要夸他第一忠诚。
姜肆听见他的话,想起刚刚她扶人的手感,下意识瞟了薛准的肚子一眼。
薛准顺着她的目光一看,眼前一黑。
他也想起来了姜肆曾经说的那些关于自己的肌肉的话。
这些年他在宫里忙着,每天有处理不完的政事。,三更睡五更起,自然也就疏忽了从前的锻炼,本来的八块已经快退化到只剩四块了,这会儿被姜肆一瞥,他立马汗毛竖起,下意识地想——她不会是嫌弃自己没肌肉了吧。
他一边因为梁安所说的姜肆为他留下和下意识的担心而生出隐秘的欢喜,一边仍旧沉浸在悲痛的情绪里,这会儿还得分出心思去细想姜肆是不是嫌弃自己的身材,整个人都显得木木的。
见他听了这话没动静,姜肆也刻意略过话题,端起药碗,先习惯性地吹了两口,然后递到他嘴边:“喝吧。”
熟悉的动作和话语,让薛准回过神,半晌,他才说:“我以为你走了。”
姜肆瞥他一眼:“先喝药?”
“好。”薛准张嘴把药喝下去,再抬眼,就看见姜肆手里捏着一颗熟悉的杏脯。
他忍不住眼眶一红。
以前有过无数次,他卧病在床的时候都是姜肆亲手给他喂药的,他其实并不怕苦,只是他很喜欢姜肆对他的那种亲昵宠溺的态度,所以总是撒着娇一般想让她哄一哄自己,一碗药恨不得让她嘴对嘴喂给自己才觉得甘甜。
如今这颗杏脯近在咫尺,让他晃着神,迫不及待地张口去咬,急切地想要证明眼前的姜肆还在意自己。
一个张口咬,一个往前送。
薛准含住了杏脯,也同样咬住了姜肆的指尖。
舌尖和指尖相抵,柔软湿润的触感让两个人同时一愣。
他们俩都是老夫老妻了,也不是没有过亲密接触的时候,然而此刻,两个人都有种莫名的羞涩窘迫,也更多地觉得意外。
梁安已经撇过了头,假装没看见。
还是姜肆最先反应过来,迅速抽出了手指。
薛准下意识地从怀里掏出来一张手帕,然后拉住她的手,轻轻地替她去擦手上沾染的糖渍和湿润。
姜肆忽然觉得自己脸上有些发烫,像是年轻时候心动的模样。
她目光乱飘,最后落在了他手里的帕子上。这帕子看着像是前段时间她给薛准擦眼泪的那一张,宫里的帕子长得都差不多,但姜肆怕自己和别人搞混了,徒惹麻烦,所以特意绣了一簇黄色的长寿花,米粒大的小花,看着不显眼,却能很好地分辨出是她的帕子。
此刻薛准从怀里掏出来,很明显意味着从那天以后他一直贴身放着。
这个人真是……姜肆有些懊恼,又隐约觉得心酸。
薛准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低着头,很认真地把她的手握在手里,慢慢替她擦拭着,一边擦拭,一边去看她掌心的纹路。
他曾听人说起过,人的掌心有一条名字叫做生命线的纹路,是最靠近拇指的那一条,生命线越深刻流畅,主人的命数也就愈发的长久顺畅。
可摆在他面前的手并不是这样的。他也不知道这双手上的命线该算是那个楚晴的,还是算现在身体里的姜肆的。
这双手上的三条线都乱七八糟,纹路很深,也有别的几条不知道是什么线的纹路和三条主线交错着,互相截断,而那条生命线从靠近手腕的部分蜿蜒到大拇指的根部,开始的那一部分明显地分了三根岔线。
不知道是预示着楚晴的早夭,亦或者是别的什么。
薛准捏着帕子擦着她的手心,心里在想,不管是谁的纹路,又有多少意外,既然让他看见了,他就算拼尽全力也要护住姜肆的周全。
一双手擦了快有半柱香的功夫,薛准才依依不舍地放开。
姜肆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缘故,竟然没有选择抽回手。
一松手,薛准就忍不住咳嗽起来。
他的身体比起姜肆还是略微好了一些,不像她死过一回,至少这回他没有发起高热,但年纪大了,到底也是体虚的,还是受了风寒的影响,止不住地喉头发痒,总想咳嗽两声。
等到薛准终于放开她的手,姜肆才有心思回应他问的那一句“我以为你走了”。
在开口之前,她认真地思量了一下,思量自己对薛准到底是什么感觉。
毫无疑问,喜欢、感动、可怜、心疼,这些都有。
从前的怨恨却几乎再也没有了,她已经明白,那不过是一场误会。
她想了好一会儿,把自己的思绪彻底理清楚,才说:“我暂时不打算走。”
她对薛准的性格很了解,他在她跟前是听话的,但是离了她,谁都管不住他,如今在宫里头,他上无长辈压制,薛檀又不可能以一个儿子的身份去多说什么,在外他又是皇帝,说一不一。
没人能看得住他,也没人能叫他听话,除了她。
虽然他已经是个四十多岁的人了,这个年纪似乎也不需要别人管着,可姜肆和他碰面以后,总觉得他和从前一十多岁的时候没什么分别。
除了年纪长了一些,性格还是一模一样,唯独多出几分叫她也难以形容的包容。
她今天要是转身走了,薛准扭头就能把自己给折腾成半死。
毕竟是多年的夫妻,她到底不忍心。
“你我的身体都不好,都需要调养。”在哪都没有在宫里调养来得方便,更何况她出了宫暂时也不知道该做点什么,或许可以在宫里的这段时间,和宋院正多学一些医术,出去开个医馆,专给妇人治病也不错。
她心里盘算了半天,再回头,就看见薛准双眼迸发出惊喜的光芒。
原先还虚弱的人猛地坐了起来:“你说真的?!”
姜肆:“……是真的。”
除了薛准,她其实还想着薛檀。
她回来的时间不长,但也能看出来薛准和薛檀之间关系不大和谐,父子俩经常吵架,当爹的很少解释,做儿子的又年轻不太理解他的做法。
到底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她也总觉得自己没有陪着孩子成长,自觉对薛檀有亏欠。
可显然薛准以为的是她舍不得自己。
他极力压抑住自己内心的激动和高兴,笑容却还是不由自主爬上他的脸庞,又恐怕自己的高兴表露得太明显,便死命的压制着。
看着像是一只撅起喙的小鸭子。
姜肆抿嘴。
她指了指薛准的衣服:“刚刚准备帮你换衣服的,谁知道你醒了,现在自己能脱吗?”
薛准迟疑,动了动手,嘶了一声:“胳膊抬不起来了。”
姜肆连忙探头去看:“是不是擦伤了?”
结结实实摔那一下,脚下又是硬石板,擦伤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薛准说可能是:“胳膊后面火辣辣地疼。”
姜肆小心翼翼地动了动他的胳膊,果然看见他疼得皱起了眉头。
她忍不住抱怨:“手疼也不知道早点说。”手疼还拉着她的手给她擦手指头,怎么那会儿不见他喊疼。
“我忘了。”其实是根本没注意到,他那时候只顾着看姜肆的手相去了,心里又都装着蜜一般,怎么还顾得上胳膊疼。
姜肆瞪他一眼,然后帮他脱衣裳。
薛准伤在了后肘,姜肆怕自己从后面脱会拉扯到他的胳膊,就从前往后慢慢地动,落在薛准眼里,就是一个标准的拥抱的姿势。
他微微一抬眼,就能看到姜肆认真而谨慎的神色。
和从前一样。
她对什么事情都认真,连找他说自己想找个合适的人成婚的时候也很认真。
他记得那时候自己的反应应该是很意外的。
所以姜肆拉着他坐下,认认真真地解释了一遍自己那么做的原因。
她说她不想嫁给太子,太子也只能给她一个太子妃的位置,而除了她这个太子妃,太子宫里还有十七八个良妾,个个都受宠爱,太子妃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她说我查过,如今这些皇子府里,唯有你府里头干干净净,一个妾室也没有。
她说我知道你不受宠,我可以帮你获得你想要的东西,只要和她成亲,她若是嫁给别人,太子必定会找机会逼她再嫁的。
薛准还记得当时她眼中夺目的光芒,好似不肯认命,于是决定反抗自己的命运。
他当时似乎笑了一下,朝她说,要是我想要那个位置呢?
身为皇子,没有人会不想要那个位置,只是有的人隐藏得很好,比如他,他从不在别人跟前展示自己的野望,他只选择默默地争,争得过就为王,争不过就死。
按理来说他这样的出身,即便是要争,也只会告诉自己亲近的人来打算筹谋,而不是眼前这个第一次见他的女人。所以当时的姜肆讶异地睁大了眼,她不知道,薛准当了她许久的影子。
他那一刻,是在剖心,也在告诉她,如果她不愿意陷入纷争,那大可以远离她。
他以为她特意挑中了他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是为了远离权力的漩涡。
可姜肆在他眼前笑了,说她不怕。
她
只是诧异与薛准对自己的坦诚,居然敢当着她的面告诉她他想争。
姜肆先问他,你不怕我告密?
薛准说不怕。
其实他对姜肆很了解,她的口风比起别人要紧得太多,即便他们联姻的事情不成,她也不会大大咧咧把他想谋夺太子之位的事情说出去。
姜肆便认真地告诉他,争不争没有关系,成王败寇,若是胜了,她替他高兴欢呼,若是败了,他们成亲以后就会是夫妻,那夫妻就该共进退,而不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她故意挑起眉,说大不了到时候我陪你一起死。
薛准为她的坦诚和勇气打动。
只是后来成亲以后,姜肆笑他傻——她能选中薛准,必定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连他要争皇位这个可能也都计算在内,她只是很有信心,对自己的眼光自信,也对自己的能力自信。
从她年纪大了以后,姜家就一直在给她相看人家。其实也没什么好相看的,姜家的女儿大多都嫁进了皇家,姜太傅的姐姐、她的姑姑就是嫁进了皇家。姜太傅和父亲都受深受儒家思想影响,效仿天子令不可违,姜姑姑进宫是必然,只是她命薄,死得太早。
姜家人不是不惋惜的,只是他们看不明白,他们都以为是姜姑姑身体不好。
姜肆看得比谁都分明,所以她不愿意嫁给太子,女人一生的命运都系在婚姻之上,与其选择一个烂人,然后用爱去感化他,不如从头开始,干脆选一个好人,让他永远爱着自己。
姜肆不喜欢太子,她曾经看见太子高高在上地看着小太监被欺凌,眼神冷漠,这其实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她不喜欢,不喜欢的人就不靠近,更不要试图打动他。
所以她觉得太子不会是个好皇帝,她和自己爹娘说,她可不想未来自己的名字记载在史书上,和一个昏庸无道的皇帝绑在一起。
姜太傅自然会生气,因为他是太傅,负责教导太子,姜肆这话就是说他教育不行,更何况宫里的天使已经提前来漏过口风,想让姜肆嫁给太子。
她为了这件事和爹娘大吵了一架,然后自己选中了薛准,也就有了后来的相会和剖白。
而薛准傻乎乎信了她的剖白,几乎把一颗心也捧给她。
成亲以后她玩笑般嘲笑他的傻,将自己的目的告诉他,薛准那时候也只是笑笑不说话。
其实她不说那些,只要她站在跟前,他也会将自己的一颗心捧给她的。
他沉浸在回忆里,几乎如同木偶一般任由姜肆摆弄,透着异样的乖巧。
姜肆将他的衣裳连同中衣放到一边,抬起他的胳膊细看。
兴许是他当了皇帝以后这些年出门都有轿辇,原先他略微显黑的肤色如今也白回来了,反倒透着异样的孱弱,姜肆差一点就拎着他的胳膊露出嫌弃的表情了——她还是喜欢略微壮一些的,不必太壮,胸口、腹部多少都得有些肌肉才好。
薛准的肌肉不至于没有,却比从前退化了。
人也瘦了很多,肩膀削瘦,背脊上的肉都没了大半,肩胛骨凸起,一摸一把骨头。
她之前伸手搀他的时候摸到的手感果然没错。
胳膊倒是没有骨折,只是擦伤了,两条红痕直喇喇贴着皮肤,微微渗出血迹。
姜肆把薄被给他团在腰间,又叫梁安取了药来替他搽。
指腹沾着冰凉的药在胳膊上涂抹,激得薛准起了一臂的鸡皮疙瘩,他忍不住动了一下。
“别动。”姜肆的声音很冷静,“很快就好了。”
薛准背上也有一些轻微的瘀伤,姜肆一一替他抹好药,目光忍不住地落在他凸起的两胛蝴蝶骨之上。
她有一小会儿没动静,薛准就微微回头去看:“怎么了?”
目光相撞。
姜肆说:“你太瘦了。”
薛准嗯了一声,怕她嫌弃,主动承诺:“我会养好的。”
“……”
她也只是多嘴提醒一句罢了,他偏偏这样认真,倒让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仔细琢磨一下,她还是说:“我说你太瘦,是基于宋院正说的话,你总要有个正常的身体,才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薛准定定地看着她。
虽然一直告诉自己,她这样说是很对的,也很正常的,但他总是忍不住多想,想自己是不是太敏感了,总觉得她是嫌弃自己现在的身体太虚。
药也擦好了,再把伤口用绷带缠上,也就差不多了。
姜肆把东西收好,回身的时候忍不住踉跄了一下。
她这幅身体实在太过虚弱,一场大病几乎要将她的身体掏空,这会儿她强撑着身体照顾薛准,只是一小会儿而已,眼前便一阵泛黑。
她咬牙,忽的很想问问薛准,他这几天撑着病体照顾她的时候都在想什么呢?
如果薛准知道她心中所想,多半会回答她,他什么也没有想。
他只是本能地对她感觉到亏欠。
那几天的姜肆一直在做噩梦,却从不惊醒,只是一味地沉睡,薛准日夜守着她,看着她在梦中情难自抑,哭到崩溃也不肯醒。
他那时候什么也没有想,又好像什么都想了。
他多想自己能代替她
,代替她承受那些痛苦,代替她陷在那些无法自拔的梦境里。
可是这只是虚空之中的想象罢了。
他在第三日的黑暗之中枯坐了一日,直到晨光微熹,天光暂明,他决定放她离开。
月亮该悬于高空,而不是落在谁的怀里。
他不能那么自私。
姜肆扶住了案几,差点将上面的茶盏也推在地上,好在她反应及时,才没惊动背后的薛准。
她总觉得现在的薛准心太沉,不是心黑的沉,而是溺于水下的沉,她怕自己的动作又叫他生出什么奇怪的想法,又要说什么送她离开的鬼话。
她并不觉得自己被束缚住,如果想要离开,不必相送,她自己也会离开。
现在没有离开,也只是因为她不想。
她懒得深究其中的原因。
两个人,一个大病初愈,一个突逢疾病,梁安死活想把他们按在一起,好让陛下也感受一下什么叫近水楼台先得月。
于是等姜肆一出来,他就直奔上来,涕泗横流地替薛准卖惨。
不过他也没暴露自己知道眼前这位主儿是先皇后的事实,他觉得姜肆肯定是不想别人知道的,不然起初也不会躲着所有人,反倒去看太子。
他从头到尾,说的都是先皇后。
“唉,我们陛下也是痴情人,自从先皇后死了以后,陛下虚设后宫,后宫别说女人,连个母蚊子都没有。”
“您不知道,这些年我们陛下是怎么过来的!先皇后死的时候,我们陛下亲自替她收殓送葬,整整百日没有上朝,就算后来上朝了,那也是穿着丧服上的朝。”
说起这事儿,梁安就有说不完的话。
姜肆知道他故意说这些,却也没打断他。
在他的叙述里,薛准刚登基的时候很艰难。
当时世家鼎盛,一贯会抱团,唯出身论功绩,所以他们看不上薛准,千方百计地排挤他,到处抓薛准的错处。
他们第一个抓的错处就是薛准为她带孝。
寻常皇后崩逝,皇帝会为皇后辍朝七日,多的有一十七日,一般到这个时候,大臣们就会开始上书劝皇帝,说皇后已经死了,按制国丧一年,即便是服丧三年,那也是子女该做的事,您是陛下,守一十七天已经足够等等。
而这个时候,皇帝们都会顺手推舟答应,解除服丧。
薛准偏偏没有,他守满了三个月,过后上朝也在龙袍之下穿一件白孝服。
这就成了那些人抓住的错处,说他逾制的有,说他沉迷儿女情长、不顾家国的有,反正怎么上升怎么来,仿佛他为自己的发妻守制,是件多么荒唐和错误的事情。
梁安苦着脸,一边说,一边偷偷看姜肆的脸色:“后来出了丧期,大臣们都说该选新皇后了。”
姜肆本来是扶着门框的,听见这话微微抬眼。
梁安连忙为薛准辩白:“不过陛下没同意,还把那些大臣臭骂了一顿。”
姜肆凝神听着,心里倒渐渐明白了一些。
薛准刚登基,之所以引起那么多的争议,不过是世家大族们下的套,先逼迫他,让他感觉到压力,若是他支撑不住,定会朝着他们伸出手求救,到了那个时候,也就是他们提条件的时候。
若是薛准不求救,他们也有法子把他逼死,叫全天下都唾骂他,高处不胜寒,总有他崩溃的时候,到时候是换个皇帝,还是成为他们的傀儡,也都是他们说了算的。
死了的姜肆只是他们出头的借口。
如果薛准想要登基以后的压力小一些,大可以不必在意她,顺着他们的心意,谋求翻身的余地。
若是再娶一个世家出身的皇后,对他稳固江山或许也有利益。
可偏偏他没有。
当时的三朝元老徐丞相上书请立新皇后,甚至当众威胁陛下,若是不娶,定会朝纲不稳。
梁安眯着眼,半弓着的腰也立直了,学着当时薛准的样子说:“朕的天下从不会寄希望于一个女人身上,江山稳不稳是朕说了算,不是你说了算。”
姜肆忍不住露出笑。
她轻轻说:“我没看错人。”
先皇的几个皇子里,唯有薛准可以不破不立,其他人顶多只能守成,当不了一辈子的好皇帝。
梁安笑起来:“可不么!”
姜肆心情好了点,梁安趁热打铁:“陛下从早起的时候就没用过膳,一直在屋里守着姑娘呢。”
一下子就叫人听出了他的目的,姜肆也接收到了他的暗示,忍不住瞥了他一眼。
他前脚才说薛准对先皇后多么多么深情,后脚就提出来他一直守着自己,这是故意点她呢吧?
可是她身体还虚着:“让膳房上膳就行了。”
梁安显然早就意料到了:“姑娘早起也没用膳,不如和陛下一块儿?”这么多年,陛下和人一起用膳的次数少之又少,更别说和夫人一块儿了。
若是能一起,想必会很高兴。
姜肆最终还是点了头。
两个病号,说得再隆重,人家也不敢给太难消化的东西,不过是些清粥小菜。
薛准还病着,姜肆也不例外,便面对面坐在床
上,用一只小几按在上面。
隔着案几,俩人的脸色苍白得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过,薛准一个刚病的却比姜肆一个病愈的面色更加红润一些。
他摸着手里的碗,搅一下,看一眼姜肆,再搅一下,再看一眼,目光炽烈得让姜肆误以为他要拿自己下饭。
她忍了忍,一碗粥喝不下去,忍不住了,问:“你看我干什么?”
结果薛准忽然低下头,掉了一滴泪。
姜肆愕然。
她记得,薛准不是这样爱哭的人。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忍不住去打量他。
薛准的手和肩膀都在发抖,是微不可见的弧度,若不是她仔细看,根本发觉不了。手指头也是僵硬的,微微扶着碗壁,像是在害怕太过用力会把粥碗给捏碎一般。
他低着头,起初只有一颗泪,后面再也止不住,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或许是察觉到了姜肆的目光,薛准耸动鼻音,偏过头躲过她的眼睛。
姜肆看见他眼睛红得彻底。
她顿了顿,无奈地问:“你哭什么?”她觉得自己现在仿佛有无限的耐心,所以面对着哭成这样的薛准也并不觉得厌烦,反而还想着去安慰他,去问他为什么。
薛准却说:“是热气熏了眼睛。”
姜肆反问:“这话你说出来自己信吗?”
许是察觉自己语气微硬,她放缓了声音安抚:“你从前说过,你不会骗我。”
不说还好,一说,薛准好似更伤心了,脖子上快冒出青筋。
半晌,他才控制住自己痛哭的表情,低声说:“我只是觉得我很幸运。”
以前不论他忙与不忙,一定会陪姜肆吃饭,有时宫里留人,他也刻意只吃五分饱,留三分肚子,回来以后有时姜肆已经吃过饭了,有时没吃,他就挑她没吃的时候陪她一起吃。
后来姜肆察觉到了,就不再提前吃饭,而是等他回来一起。
起初裕王府刚建的时候,府里捉襟见肘,姜肆是从小娇养着长大的,薛准总怕委屈了她,所以想着法子地赚钱当差事,想给姜肆过好日子,姜肆也从不反驳,他给多少银子,她都笑眯眯地收下,过后用作家用。
但万事开头难,因为他娶了她,太子恼羞成怒,处处为难他,也为难姜家。
起初的时候薛准的差事迟迟安排不下来,他托人去打听,人家只说陛下没安排,要他等着,后来他才知道是太子明着给他使绊子,就因为薛准娶了他先看上的太子妃。
他的那一点皇子的年俸都不够支撑日常生活,更别说宫里有意拖欠。
而姜肆呢?她是有陪嫁的,可薛准说这些都是她的东西,他不能动用,姜肆可以用它改善自己的生活,但薛准不能安享其中。
姜肆觉得他迂腐,但最后也选择尊重。
裕王府刚建成的那段日子,他们常吃的就是清粥小菜。
并非什么御馔珍馐,然而只是那样平平淡淡、夫妻相守的日子,在薛准眼里也弥足珍贵。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姜肆死后的一十年,他总是反复去回顾自己的记忆,越回顾,那些糖就像是酒一般,越放越珍贵。
所以他觉得自己幸运,很幸运能够遇见姜肆,更幸运的是能够再次和她重逢。
这也是他下定决心想要送姜肆离开的初衷。
因为他总觉得人这一辈子不可能永远都幸运,他用小时候的悲苦换了和姜肆遇见一次、成为夫妻的机会,他那时觉得这是他一辈子当中最幸运的时候。
可后来他成了皇帝,一朝登基,满朝俯首,他似乎更加幸运——代价是失去了姜肆。
那又何尝是幸运。不过是拿另一种不幸换来的一种运气。
他始终是个悲观的人,觉得自己并不会永远的幸运,但是他想留住此刻和姜肆重逢的幸运。
他可以送姜肆离开他,让她保留这份幸运。
姜肆并没有听懂他的意思:“幸运?”
薛准说是,并且重复道:“我很幸运。”
他终于舍得看向她,脸上还残留着泪意,即使悲伤汹涌,也难敌他此刻的高兴。
他是真的很高兴,能和姜肆面对面坐在一起吃着清粥小菜,就像是跨越了这一十年的时光,他们没有错过,仍旧保留着过去的爱意。
哭并不是因为悲伤,而是高兴。
他的一些固执姜肆并不太懂,但她却有些感同身受:“我也很幸运。”
任谁死了能再重来一次,都会觉得很幸运。
只是她说:“幸运是高兴的,你不该哭的。”
她脸上绽出笑容:“得像我一样笑。”
她笑起来实在好看。
薛准发觉自己还是很喜欢看她笑。
于是他也笑起来:“好。”
他的手不抖了,眼泪也擦干了,捧起粥碗,细细地抿一口,总觉得这碗粥还是当年的味道。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