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芍药立在山下,望天边浓云,叆叇氤氲,似正在酝酿一场大雨。遥遥可见凤栖山头,梧桐树下一个鸦青色的影。
这一片均是安家地界,陵园建在这里,老嘉毅侯去后,和早年过身的侯夫人温氏合葬此处。当年安锦南年方十七,独身一个扶灵归乡,亲手将父亲安葬。那是他今生头次踏足盛城。
十一年后,他孑然一身,又到盛城。独坐碑前,将往事从前,俱葬于这死寂之地。
安锦南负手漫步下山。芍药神色一缓,迎上前去,禀道:“已叫崔宁送了二姑娘回去。”
安锦南点一点头:“无需跟随。我独个儿散一散。”
芍药嘴唇轻抿,还想说点什么,安锦南已迈开步子,摆手拒了从人递来的缰绳。沿青石小路朝回城方向走去。
天边一声闷雷,带动乌泱泱的云层积聚在头顶。芍药想递把伞过去,踯躅半晌,终是无言。
安锦南一路入城,方行至杏子街前,便落了豆大的雨点。
天色灰蒙蒙的,分明是正午,却似日暮般半昏半沉。安锦南自从军后,又至袭了爵位,大抵已有十余年不曾独个儿游街。明儿便是八月十五,家家团圆,城中富户常有买来烟火夜放的,引得半城人拥挤围观。虽繁华不比都城,小城有小城的风韵和乐趣。
他背负煞命孤星之名,向与这等热闹无关。
很快,雨落如瀑,安锦南沿街旁铺子檐下而行,伸手掸去肩头几滴水迹。便在这时,听得一个极耳熟的女声。
循声看去,丰钰就坐在一家针线铺中,掌柜亲捧了一钵绣线,殷勤与她择选。
“……需用雀羽、银丝、翠蓝的三色,我要的雀羽线需是那最细等的,烦您再找一找与我……”
这话落,似察觉到安锦南的目光,丰钰抬头,朝外面看来。
隔一间四步见方的小铺,他在潺潺雨帘外朝她轻轻颔首。丰钰思及适才与他姨妹间的那点不痛快,迟疑没有起身。如今她身份并非宫婢,虽家中父兄人微势轻不比侯爵,可男女有别,便作不识难道他偏怪罪?
安锦南并不等她行礼,只在门前停一息便提步去了。
丰钰不愿与旧日宫中人物再有牵连。如今挣出那深牢,缘何不能寻自己的痛快?她垂下眼,细细看一遍掌柜重新呈上来的绣线,仍没中意的,随意选了几样命小环会帐。
出得铺头,小环撑伞与她候在门前等家中车马调头。
未及蹬车,一个未打伞的小丫头冒雨从对街跑来,停在丰钰前头,仰头问道:“敢问,可是丰姑娘么?”
丰钰上下打量来人,绝非她识得之人。听那小丫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又道:“有人叫我给姑娘带句话,说是安府五姑娘明日想请姑娘到得月楼一叙,先与姑娘知会,过后会下正式邀帖。”
丰钰怔了一怔,“安五姑娘?”
那小丫头伸手指了下对街楼上,“喏,就是那人。”
丰钰顺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但见茶坊二楼厢房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喝茶的男人。
从这个方向,看得窗内半张侧颜,在稍嫌昏暗的光色下,那刀刻的轮廓只辨出大概。丰钰心中沁了一抹说不出的情绪,不情不愿不甘不解。
若她足够聪明,就该假作看不见听不懂忽视了去。可若她足够清醒,又该知道这是嘉毅侯的命令根本没她拒绝的权力。
就凭他是嘉毅侯。就凭如今段家有求于他。就凭宫中他曾予那点恩惠。欠了他,就欠了一辈子。
可她心中那些不忿和冤枉又与谁说?终只能化成一句温言轻笑:“我知道了。”
回去后与丰老夫人回禀了元一法师的嘱咐和今日布施情形,丰钰才从佛堂出来,就见丰大太太身边的翡翠侯在外头。
一见她来,嘴角扬起极亲热的笑:“大姑娘,太太们都在上房,等大姑娘去呢。”
丰钰瞧她神色,大抵能猜出原由。果然一进院子,就闻一阵笑语。
这天才晴不久,院落里却无一丝阴闷之气,翡翠亲自挑了帘子,见丰大太太、三太太俱坐在炕上,屋中间搬了绣墩子,坐了一个打扮持重又体面的嬷嬷。听说丰钰来了,那嬷嬷站起身来,蹲身下去与她行了福礼:“代我们姑娘请大姑娘安。”
不等丰钰答话,丰大太太便亲热地道:“好孩子,这是嘉毅侯府五姑娘的奶嬷嬷,姓任。”
丰钰喊了声“任妈妈。”那嬷嬷坚持行了一礼,丰大太太就将手里一张烫金帖子递到丰钰手上,“好孩子,五姑娘喊你一并去逛明晚的夜市,说是早约好了,怎不早告诉我和你嫂子?也好为你准备一二。”
又与那嬷嬷道:“任妈妈请转告五姑娘一声,我们钰丫头明儿准时在侯府外候着。天雨路滑还劳动妈妈亲送了一回帖子,下回着个小丫头来喊了钰儿过去就是。今后常来常往,五姑娘莫太客气了。”
自始至终,无需丰钰表态,丰大太太和周氏笑着替她应了明日之约。丰钰嘴角抽了抽,很想声明明日要见她的人并非五姑娘。同时她也十分忡怔,嘉毅侯大费周章过了明路指定要见她究竟要干什么?
她看不透他意图,也猜不到他的目的。这种无法掌握自身的挫败感,与在深宫中度过那三
千余日夜的忐忑心惊如出一辙。
总不会是他欲为他妻妹出头,邀她前去惩处一番?可今日铺外他朝她颔首致意,分明又是并无嫌隙的模样。
且,她有何错?
待回神,周氏已笑着吩咐管事婆子送那任嬷嬷出门。丰大太太喊丰钰坐在自己身边,细细追问她与嘉毅侯府的姑娘几曾识得,是否亲近。又劳师动众吩咐给她速办几套合适的头面首饰和衣鞋裙裳。
自丰钰从宫中归家,尚是头回掀起如此大的风波。甚至上回客氏设计陷害一事,都不曾得过半句安慰,多只劝她“得饶人处且饶人”。
很快,西府这边也得了消息。丰庆特地将丰钰唤去上房,便在小厅里细问她与嘉毅侯府的情由。
客氏闷坐在内室,手里帕子绞成一团,几番想起身探过去倾听,行至帘前,又怕见着丰钰尴尬。自上回郑英一事过后,丰庆便做主免了丰钰的晨昏定省,甚至外出亦不必与她这主母招呼,直奔东府要了车马便出行。眼看明日十五,据闻段家又有礼至,丰庆不借机帮她和丰钰缓和一二,竟出馊主意禁她露面相迎。
客氏隐约只听隔壁谈话声极细,可恨最得力的徐妈妈不在近旁。那边很快便闻步声,听得帘子一响,同时丰庆推门而入。
客氏故作不悦速速扑在炕上歪着,丰庆没有看她,直从床下匣子里取了钥匙,吩咐开银匣子取钱给桂园送去。客氏闻言猛地跳了起来:“老爷,那是我的体己!”
丰庆闻言冷笑了声:“你的?”将手中钥匙递了给大丫鬟杏娘,行至塌边居高临下望着客氏,“你可知如今丰钰往来的是什么人家?叫她旧衣素发两手空空与人交际,不若你揭了我的脸皮直接扔去菜场给人踩罢!”
客氏委屈地直掉泪:“难道便都是我的错么?老爷可曾记得应承过我什么?郢儿迁了外任那年,老爷说,这家里从此再不会有人给我委屈受,如今大丫头一回来,老爷便对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还要拿我的体己去壮人脸面,她从宫里带回那一包袱东西老爷怎不叫她孝敬我呢?旧衣素发,难道我没给她裁新衣么?是她自己非要扮得灰头土脸,处处做那姿态要人以为我刻薄她!外人不知我,老爷也不知么?成婚十六载,我是如何伺候老爷如何撑起这家?老爷如今对我这般,可是要违当日誓言么?”
她哭了一会儿,骤然抹去泪珠,虚弱地坐回榻上。
“罢了,老爷一纸休书送我还家去吧。媛儿尧儿,便任老爷娶了新人,在人手底磋磨就是。总不过我们娘仨是比不得一个钰丫头的,早晚是没活路,何苦再挣扎?”
她这话说完,便起身起收细软,翻箱倒柜只把屋子搅得一团乱。丰庆这些日子与她隔阂,已有十余日不曾近身,灯下只见她穿一身半透细纱小衣,素净白绢裙子,长发半披半挽,一张娇容哭得梨花带雨,依稀仍是当年模样。见她耍性子又是摔东西又是卷包袱,被她气得无法,倒倚在门框上兀自好笑。
许久,方叹一声。几步走来弯腰伸手一捞,便把那不住哭闹的妇人搂抱在怀,贴在她耳畔低低地道:“行了,你这贪心小气的东西!”
将人腿弯一挽,打横几步送入帐中,倾身过来亲她的颈侧,半是打趣半是咬牙切齿:“她娘亲留下的东西不都给你一点点弄了去?如今拿你几钱银子倒心疼起来。我可告诉你,这丫头跟她兄长不一样,你想打她的主意,只怕将你卖了你还不知。”
客氏扭身踢打不依,给丰庆箍腰按住,贴在她耳畔噙住那小小的耳珠,听得怀里人儿霎时声音软得拧得出水般,丰庆低笑一声,又道:“且留几日,段家想谋盐道上的肥缺儿,不知如何搭上了嘉毅侯,今儿闻知嘉毅侯府五姑娘邀约钰儿,我只怕是钰丫头借这位姑娘替她外家牵上了这线。”
“……你莫急,总嫌我不如大兄,焉知这回不是我的际遇?别动……你这傻子,待会儿拿了银子,我只说是你与的。段家那一万两还在手里,你怕补不回窟窿不成……”
客氏眉眼透亮,憔悴的脸上满是惊喜:“老爷的意思,段家那匣子银票……?”
“……傻子,我能亏待了你?”
仲秋正日,丰钰一早就被唤去了西府上房。客氏一改往日颓态,笑盈盈在屋里受了子女们的请安礼。丰钰来得稍迟,一进屋就听丰媛和丰尧拌嘴。她在门前稍停一息,等侍婢知会了屋里才缓步走了进去。
一见丰钰进来,客氏就忍不住想蹙眉。用了好一番力气才挤出抹笑,指着炕边叠的整整齐齐的四套衣裳首饰道:“里头两套是东府你大伯母叫人送来的,另两套原是我替你备的,因前两日身上不舒坦,丫头们又躲懒,我已训斥过了。……你且拿去试试,有不合意的,只管叫人来改。”
又朝杏娘招手,着其捧来一只小小的描金盒子递到丰钰面前:“府里惯例是姑娘们每月二钱银子,你才从宫里回来,只恐我替你打算不仔细,缺什么少什么又不好意思与我说,这些雪花银你先收着,等年关家里收了佃租回来再多替你们添置一番。”
丰钰心中冷笑,大大方方将东西收了。没一会儿就听前院来人,说是有客到了。
客氏娘家兄弟也是今日上门,在外
院厅里与丰庆喝过茶,就着小厮领了他进来见他姐姐。正赶上丰钰从屋里出去,那客天赐便与客氏打听:“这就是姐夫前头那位的闺女?”
客氏才被丰钰几句不软不硬的话堵得心口疼,又不好发作,捂着前襟道:“可不是?旁人谁能气得我如此?拿体己银子舍了一百两出来给她花用,连个笑模样都没有,倒像我欠了她!”
傍晚,丰钰被丰大太太喊去东府上院,说要瞧她打扮如何。无奈穿了大太太替她备的那套茜衣霞裙。
她甚少穿这样鲜亮颜色,难得还施了薄脂在唇,长眉淡扫,比平素不知年轻俏丽多少,引得大太太们吃惊赞叹一回,又细细嘱咐不少话,才准她乘车出门。
头上钿珠坠得发根生疼,是大太太屋里的翡翠亲自给她挽的头发,丰钰知道这是丰府重视与嘉毅侯府的往来,可若要真叫他们知道自己今日要见的是谁,恐怕家里早惊得鸡飞狗跳。
哪里是什么五姑娘邀约,什么手帕交,一见投缘,聊得来,亏得那位任嬷嬷睁眼胡说扒扯得有模有样。
丰钰听得车外人声如沸,行速慢了下来,知道已经上了长街。
约莫一刻钟后,丰钰登上得月楼的长阶。一个月牙眼、面生一对梨涡的秀美少女候在屋内,客气地起身与她寒暄。
安潇潇才没说两句话,就听身后有人敲了敲屏风立柱。
丰钰心中猛然一紧。
原来安锦南人已到了,如今就在屋中。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