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韩琦的目光移到崔桃的眉心位置。
崔桃摸了摸自己的眉心,问韩琦怎么了。
“只怕是地方不够,”韩琦见崔桃不解,便告诉她需要刺字内容,“配汴京开封府重役。”
“那字儿太多了。”崔桃以为只有两个字。
“还要刺么?”韩琦问。
“不刺也行吧。”
崔桃答应得有些勉强,反倒让韩琦觉得好像是他逼着她不要刺字一样。
“你那小院儿改得倒是别致。”韩琦突然转移了话题。
“韩推官若喜欢,我也可以帮韩推官把家里的园子改一改。”崔桃马上问韩琦喜欢什么样的园子。
“歇着吧。”韩琦轻笑一声,“近来倒也不是没案子,你若觉得闲,明日来找我。”
崔桃应承后,就回了荒院,倒是有点睡不着了。
正好厨房还有剩下的羊肠衣、牛肉和猪肉,之前未免坏了,崔桃都给上头抹了盐。如今就直接这些肉都剁成肉馅,这馅倒不必太细腻,粗些,能看见肉块,吃起来才爽快。随后调入糖、酱油、五香粉等佐料腌制,用味道最足的独头蒜,喜欢蒜味浓些,就多加一些蒜。
将切好的蒜末混入肉馅里搅拌,再用漏斗将肉馅灌入泡好的羊肠衣内,灌的时候每隔一段用麻绳扎结,然后就将灌好的肠挂起。要说这剁肉馅和灌肠可都是体力活儿,忙活完这一遭崔桃便觉得乏了,再去睡就容易了。
第二天一早,王四娘和萍儿起床后,各自负责烧火和洗菜淘米。崔桃将绿豆和白米陆续下锅之后,便将昨晚风干了两个时辰的肉肠,放到炉子里吊烤,又做了麻将烧饼、酱油萝卜和凉拌糖醋豆芽。
两柱香时辰后,烤肉肠的香味就飘出来了。等烤熟了,先取出两根,趁热切了,配着小菜稀饭和烧饼吃。
这早饭有干有稀,有菜有肉,可以说非常美味了。王四娘贪嘴,把盘子里剩下的肉肠都吃了,还要再拿一根,干脆直接拿着,爽快地咬着吃。
“真香,以前没吃过蒜味的,咋这么好吃!”王四娘吃得嘴角流油。
萍儿正收拾碗筷,闻言后担忧地打量王四娘两眼。
“看什么看?你要吃那不还有么?”王四娘斥萍儿。
萍儿无声地再看一眼王四娘,默默把碗洗完了之后,终于忍不住问:“你最近可照过镜子没有?”
“我照不照镜子干你什么事儿。”王四娘仔细想想,自己最近还真没照过镜子。像梳头发这种事儿,她早就轻车熟路了,反正她也不挽什么花样,随便扎一下,系个头巾就是。
“怪不得。”萍儿捏一把王四娘肚子上的肥肉,“你胖了好多,你是不知道了。”
王四娘一怔一惊,当即跑回屋子里去照镜子,果然发现自己的脸盘子大了一圈。
王四娘忧伤地走出来,唏嘘感慨不已。想当年她曾是一位身量纤瘦细皮嫩肉的年轻小娘子,在山寨里头跟那些粗鲁男人喊打喊杀多年,风吹日晒的,小嫩肤成了老树皮,身子也越来越胖壮,如今再继续胖下去,原来是没眼看的她,以后怕是会变成‘完全没眼看’了!
要命的是她身边还有两位对比的,崔娘子和萍儿都是要貌有貌,要身材有身材。特别是她老大崔娘子,从头到脚都能甜到人骨头里去,她平常纵然穿着朴素宽大的衣裳,可懂得分辨女人身材的人都知道,前凸后翘,绝好!反正将来肯定是谁用谁知道,也不知道哪个瘪三会有这等好福气。
在王四娘看来,她家老大就是仙女,世上所有男人都配不上,便是皇帝老子也不行。
唉,想远了!
现在的麻烦是,她又胖了啊啊啊啊——
王四娘郁郁寡欢地走到厨房,崔桃正忙着用荷叶包肉肠,已经打包了三份儿,再包两份就够了。
“要吃自己拿。”崔桃示意了下盆里还有剩下的肉肠。
“不吃了,胖了。”王四娘看着颜色红通通诱人的肉肠,忍不住咽了口水。她明明知道自己的胖了,却还是不甘心地问崔桃,“我是不是胖了?”
崔桃打量一眼王四娘,“长了点肉却也不碍事,多动一动就是了。”
“还是崔娘子说得对!”王四娘毫不犹豫地又拿一根肉肠,开心地送到嘴里吃起来,“亏什么不能亏了嘴,我多动动就是。对了,最近怎么都没案子?有案子我还能多跑几次腿儿。”
“韩推官说今天会给安排。”
崔桃让王四娘帮她去给朱二牛送早饭。
王四娘连忙高兴地应承,“以后这跑腿的活儿都交给我!”
崔桃提着包好的肉肠分给了李远、李才和王钊,又提了一份儿给张稳婆送了去。
从刘仵作的事情后,张稳婆还以为崔桃不会再搭理她。今儿见人拎了东西来瞧她,她倒有些受宠若惊,忙请崔桃入内喝口茶。
“改日吧,这会儿还得去韩推官那里一趟。”崔桃告诉张稳婆,那肠吃可以热着吃也可以煎着吃,直接凉吃也行。
张稳婆打开荷叶包,吸鼻子闻了下,直叹香,笑着跟崔桃道谢。
崔桃:“我也要跟你道谢,我坐大牢那么久,吃的第一顿好的便是你给我买的鱼片粥。”
张稳婆这才
恍然想起来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崔娘子不说我都忘了,不过说起来,那之后事情变化可真大啊。如何都想不到当初的崔娘子会是如今这般,还跟我一起在衙门共事了。”
张稳婆说完后,生怕崔桃误会,忙补充解释道,“我绝没有讥讽崔娘子的意思,我的意思崔娘子是个真正厉害的。只要有一身才华,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逆境求生。”
“还是我幸运,遇到的好人多。”崔桃笑着应和一声,便礼貌地告辞了。
张稳婆望着崔桃离开的背影,不禁叹道:“不简单啊。”
“姑母,什么不简单?”一名十六七岁的妙龄女子笑着从屋后面跑过来,告诉张稳婆她已经用醋熏蒸完尸体了。
“自然是说崔娘子不简单。”张稳婆看一眼张素素,“你以后可得跟人家好生学学。”
张素素立刻乖乖地点头应承,跟着张稳婆进屋后,她看到了桌上肉肠的香味儿,忙问谁送的。听说是那崔桃所赠,张素素立刻切了一块下来尝尝。吃的时候,不禁惊讶地睁大眼睛,连连点头叹好吃。
“姑母,我也要做崔娘子那样的人!”张素素发誓道。
张稳婆颇觉得欣慰地笑了下,鼓励她好好学。
……
崔桃在去见韩琦的时候,将最后一份儿肠递给了张昌,这东西当然不适合直接给韩琦。
进屋后,她见包拯也在,忙规矩地对韩琦行礼道:“妾来领案子。”
“王判官请了病假,有不少小案堆积,下官打算先分派下去,让他们先调和。”韩琦对包拯解释道。
包拯直叹韩琦这主意不错,“法理之外不外乎人情,若并无伤及根本的矛盾,先调和再审理,极佳之举。”
包拯接着称赞崔桃在焦尸案表现突出,功不可没。
“你的事,我自会尽量为你争取。”包拯接着道。
崔桃疑惑地回看包拯,正想问是什么事。
“案卷已经放在桌上了。”韩琦这时突然吩咐崔桃道。
崔桃应承,拿了桌上的案卷后便告退。
她粗略览阅后,大概弄清楚整个案件的基本情况。
这案子的被告为岑氏,年二十五岁,嫁给涌泉巷的严三郎八年,守寡七年,膝下并无子女。如今提出上告的是严家的长子严大郎,因岑氏不愿改嫁,害他们严家授人以柄,被各色流言蜚语戳着脊梁骨。而岑氏父母双亡,严家双亲也都不在了,严大郎夫妻又不好擅自做主岑氏的婚事,故而告到官府,请官府出面解决岑氏改嫁的问题。
这处理命案多了,崔桃倒是差点忘了开封府也要解决民事纠纷。
此案确如韩琦所言,是一桩小案子。但是小案子却不能小瞧,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大案黑白分明,是对是错一目了然,反而好判。这种小案子,当真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了,很可能让你说不清楚到底是谁错了。
宋朝女子和离改嫁的问题上,情况还算友好,比如《宋刑统》中就规定“夫外出三年不归,六年不通问”,女子就可以改嫁或和离,所以丈夫只要三年不回家或者六年不写信不好好问候,妻子都可以改嫁的,不一定要非等丈夫死了。再有“夫妻不相安谐而和离者,不坐”,只要夫妻不和,离婚也是随便的事,并不会进行额外的惩罚。
所以女子改嫁不论在上层官贵还是百姓之中,都是一种常见的风气,年轻女子守寡则更被认为应该改嫁。这时候还不流行提倡守贞,甚至若有谁家女子立志守寡,父母有权强行令其改嫁。不然很容易被人拿此事作话柄,被周围的邻居们议论嘲笑,此案中的严家就属于这种情况。
目前看来,这案子没什么要命的大事儿,但要你说谁对谁错,却说不清。该怎么办?调和双方矛盾就是首选之法。
崔桃发现这案子还真挺适合她来办,开封府处置案件的官员都为男子,自是不能像她这般,可以随便去找被告岑氏谈心。
崔桃带着王四娘和萍儿一起去了涌泉巷,先找岑氏聊一聊。岑氏家就严大郎家隔壁,两间房,不大不小一个门户,门口拾掇得很干净,墙根底下还种着一排粉红色的花,开得正好。
王四娘敲了门之后,就听见屋内传来女子清脆的声音。
“谁呀?”
“开封府办案。”
王四娘回话不久后,便有一名穿着素裙裳的女子开了门。这女子姿色一般,长着柳叶眉,丹凤眼,鼻子小巧而儿,唇也薄,一张鹅蛋脸,身量也清清瘦瘦的,却是一副温柔贤淑的模样,让人瞧着就觉得舒服。
她起初只开了三寸宽的门缝,露出一双好奇的眼睛打量外面的来人。
如今既然为开封府跑腿办案,崔桃自然也混了个腰牌,她当即亮出来给岑氏看。
“想不到开封府还有女子衙役。”岑氏笑着开了门,许是因为难得见到有女子办案的,倒是不觉得怕,而是格外亲切。她热情地请她们进屋,又倒了自己煮的香薷饮给三人。
汤水里有淡淡的甘草和香薷味儿,入口清甜,还能品出乌梅的果香,喝到胃里极为舒服。崔桃直叹岑氏这香薷饮做得味道好。
“娘子们若喜欢,便多喝些,熬了许多呢。”岑氏客气
地笑道,看人的眼神温温柔柔,说不出的善解人意。
萍儿十分喜欢岑氏的温柔婉约,因想到她被没由来地告到了开封府,在心里不禁为她感伤。一会儿她若知情自己被亡夫的大哥告了,不知会多么失望伤心。
崔桃随即把此番来意道明,岑氏听说自己被严大郎告了,闷闷地低下头去,果然如萍儿所料的那般,很难过。
“兄嫂都跟我说过,若我再坚持不改嫁,便把我告到官府去。”岑氏说着就落了泪,便背过身去,避免被崔桃等人瞧到她哭泣的模样。
“那你为何不想改嫁?”萍儿试探地问。
“也没有为何,便是觉得自己这样挺好。”岑氏道。
“可你不怕老了就剩你自己一个人,没人照顾你么?”萍儿再问。
“到那时候再说吧,反正我现在不想嫁。”岑氏丝毫不犹豫,口气坚决。
崔桃在一旁静听,倒没多说什么。
“也是,一个人住着多爽快,谁知道改嫁会嫁给个什么鬼东西。就像我,便遇到个想害死我的玩意儿,还背着我找了别人!”
王四娘随即好奇地打量屋子里的布置,各样东西都归拢得整整齐齐,直叹岑氏是个会过日子的贤妻,可惜他亡夫没福气,去得早。
“那也不怕,咱就一个人过一辈子怎么了!”
岑氏敷衍笑了下,倒也没附和王四娘的话,看起来她并不是完全赞同王四娘的意思。
崔桃大概瞧出了些端倪,这岑氏并非是完全不想再嫁,但听她之前坚决的口气,现在肯定是不想嫁……如此似乎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岑氏可能是心中有人了,而那个人现在多不便的地方,她想等等看。
崔桃等人跟岑氏不相熟,如今第一次见面,倒是不能指望岑氏会对她们掏心窝子说这些心里话。
崔桃随后跟岑氏告辞,来到了岑氏的隔壁严大郎家。
严大郎如今正在外头干活,家里只有严大郎的妻子狄氏和三个孩子在。
狄氏打发三个孩子自己去玩儿,就急忙忙招呼崔桃等人。她家却没什么香薷饮,只有白水。
狄氏有些不好意思,“不知三位娘子来,我这家里什么都没准备。”
“没关系,我们本也不是来喝茶的。”崔桃请狄氏坐,让她跟自己讲一讲岑氏那边的情况。
提起她,狄氏便一肚子火气,“真不知她执拗什么,三哥那都去了多少年了,她从十八岁守寡到现在,我们也劝过她,是她自己不听。可如今却生生要害得我们的脊梁骨都被外头人戳断了!我们家里也没什么好营生,就靠卖烧饼为生,如今为这事儿,没人再买我们家烧饼,都说我们刻薄了她。这家里头还有三个孩子要养,大儿子还要读书,如今却是连买纸的钱都供不上了!”
狄氏说着就哭起来,委屈地用袖子直抹眼泪。
“她只是不改嫁而已,跟你家有什么干系?”王四娘诧异不已。
“就是有关系了,还关系大了呢。不信请三位娘子去外头打听打听,外头都怎么说我们家!若不是我大儿子还要上学堂读书,动不得,我们一家早搬出汴京去了,真住不下去了。”
狄氏说着哭得更凶,便骂那岑氏没良心,害得他们一家子没生意做,喝西北风。
“岑氏如今靠什么营生?”崔桃问。
“她能有什么营生,每日也就织些布。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自然是过得自在。”狄氏依旧生气。
“可是人家不改嫁是人家的事,你们这告到官府是不是有点过分了?邻居们若不明白,跟他们讲道理就是,告诉他们不是你们错。”萍儿小声道。
狄氏听这话更气,站起身红着眼睛对萍儿道:“那就烦劳这位小娘子帮帮忙,替我们去解释,真能解释清了,我日日磕三个响头给您道谢!”
狄氏说罢就跪地下了。
萍儿吓了一跳,忙道不敢,去搀扶狄氏。狄氏却不肯起身,请崔桃一定要为自己做主。随即又将三个孩子唤来,大的有十三岁,小的才五岁,一起给崔桃等人跪着。
“快起吧,会有办法解决的。”
崔桃扶起狄氏,又拍了拍严家小儿子的头,却见这孩子的脸有好几处破皮,已经结痂了。
“贪玩摔得?”
小家伙摇了摇头,,怕生地躲在狄氏身边。
狄氏忙抱着孩子,哄他不必怕,“这位娘子是来帮我们的,你快说说,你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他们说……爹爹和阿娘恶毒,不准我三婶改嫁,我是小恶毒。我害怕他们,就跑,就摔着了。”狄氏的三儿子奶声奶气地说道。
“哎呦,这些孩子怎么这么坏!可怜我们孩子这白嫩的小脸蛋!”王四娘跟着惋惜。
从严大郎家出来后,王四娘和萍儿就开始吵起来了。
王四娘说严大郎家可怜,竟然就因为岑氏不改嫁,搞得一家子凄惨。萍儿则觉得岑氏可怜,守寡那么多年本来就清苦,却不能选择自己的生活,竟要被夫家兄嫂逼着改嫁,不讲道理。
“谁不讲道理了?既然是一家子人,她的事儿就会成了别人的事儿,她连累到别人了!”王四娘质问萍儿看没看到那孩子脸上的伤。
“可那不是
岑氏害得,她也不想的。这好好日子她爱怎么过怎么过,为何外人要管那么宽,要逼她?她才冤呢!”萍儿反驳道。
俩人随即就问崔桃选哪边。
“为何一定要选呢。”崔桃道,“当有两样事需要你犹豫不决去选的时候,便说明还没足够了解清楚。”
崔桃说罢,就看向巷子口那几个正一起玩闹的孩子,她随即向王四娘伸手。
王四娘愣住,不解崔桃何意。
萍儿立刻上手,把王四娘随身携带的那包点心掏出来,给了崔桃。
“啊,原来是要这个。”王四娘恍然,马上检讨自己居然没有萍儿聪明,下次她一定要领悟到!
崔桃笑着走到孩子们中间,先亮了腰牌,告诉孩子们她是开封府的人,便蹲下身来问他们:“岑娘子和严大郎家的人,你们更喜欢哪一个?回答我的问题就有点心吃,可甜了呢,不信你们闻一闻。”
崔桃打开纸包,雪白的桂花糕和浅绿清新的绿豆糕都散发出丝丝甜味儿。
孩子们都忍不住咽口水,又见眼前的小娘子甜美可亲,也不怕她,都凑了上来,争相回答了同一个答案:岑娘子。
他们都最喜欢岑娘子。
“为何?”崔桃再问。
孩子们七嘴八舌说起来。
“岑娘子人好,见到我们就笑。”
“我们踩烂了岑娘子的花,岑娘子也不会生气骂我们。”
“岑娘子还给我们好喝的香薷饮!”
……
“岑娘子的香薷饮是很好喝,我们也刚喝过。”崔桃应和道。
孩子们听了这话跟崔桃更亲近,纷纷拿了点心吃起来。
“那严大郎一家呢,对你们不好?”崔桃再问。
孩子们犹豫了下,有摇头的,说严大郎太严肃不爱笑,看起来吓人;有说严大郎的妻子狄氏太凶悍,是个泼妇。也有什么都说不出来的,不觉得严大郎一家如何,但更喜欢岑娘子,因为岑娘子人好。
“大郎二郎,你们干什么呢!”一名妇人从不远处的宅子里走出来,瞧到这边的状况,边喊边走过来。
崔桃站起身来,跟妇人解释自己是开封府的人来查案。随后,崔桃不忘嘱咐这些孩子们,不要随便吃陌生人给的东西,不过她是官府的人倒没关系。
孩子们纷纷应承,然后便又跑去玩儿了。
妇人不好意思地跟崔桃赔罪,“真没料到三位小娘子竟是开封府的人。”
崔桃得知这妇人为李氏,在这巷子里住了有十几年,晓得她十分了解情况,便跟她打听了岑氏和严大郎一家的情况。
李氏听说严大郎居然把岑氏告到官府了,当即蹙眉:“他怎么能干这种事,他们一家把岑娘子欺负得还不够么?岑娘子也是够惨的,摊上他们。”
“严大郎盼着她出嫁,最多不过是好心办坏事,怎么谈得上欺负?”崔桃不解地问。
“就是欺负!岑娘子人温柔手艺又好,她守寡这些年,严大郎一家人都拿着她织布绣花赚来的钱,花得心安理得。如今因我们都说道他,他面子过不去了,就张罗着要给岑娘子随便找个人家嫁了。但岑娘岂会愿意被那样随意糊弄?这嫁人可是大事儿呢,只怕是严大郎一家为了钱要卖她。岑娘子只说等一等,他倒是急了,竟告到官府去!”
李氏越说越生气,请崔桃一定要帮忙,好生惩治那严大郎一家。
“这家子人忒不讲理了,吸了岑娘子的血,还想要名声。他以为他告官了,我们就信他清白了?”李氏掐着腰,连连冷笑。
崔桃心中大概有数了,这传言里头假话居多。岑氏小日子过得井然有序,且还有闲情熬制香薷饮,从屋里的各处摆设来看也不像是缺钱的样子,并不太符合‘严大郎夫妻压榨岑氏钱财’的情况。
崔桃随后又跟巷子里偶遇的另外两名妇人打听了消息,他们的态度跟李氏都差不多。且还有一个人悄声跟她透露,说严大郎之所以不愿让岑氏改嫁,是因为早就觊觎了岑氏的美色。
王四娘听完这一番又一番言论之后,傻眼了,真没想到她支持的严大郎一家居然是这样的人。
“亏那个狄氏哭的时候,我还同情了一把。”王四娘气愤道。
萍儿轻轻地撇了下嘴,“我就说么,岑娘子可怜得紧。”
崔桃问了严大郎卖烧饼的地方,便去了街市上瞧他。
只见严大郎站在众摊贩之中,半晌了,别家都有生意来,唯独他的没有。附近的摊贩瞧他的眼神也不大一样,似乎带着鄙夷嘲讽。有两名买完瓜的妇人说要去卖烧饼,却听那卖梨的男子建议她们去别处买,俩小娘子便问缘故。卖瓜的摊贩就小声告诉她们,严大郎不准弟媳出嫁的恶毒。俩小娘子闻言后果然见很气愤,断然不买了,直接离开。
再看看如今严大郎筐里的烧饼数量,几乎像没动过一样,应该是没卖出去几个。
卖瓜的摊贩见崔桃边挑着瓜边往严大郎的方向看,忙对崔桃说了同样的话。
崔逃挑了十个甜瓜后付钱。
“我见他面善,可不像你说的那样,你这话都是道听途说而来吧?”崔桃质疑道。
“可不是,就是住在他们巷子里的人
亲口告诉我的。小娘子可千万不要相信一个人脸!何不想想,连跟他同巷子的人都不买他家烧饼是为何?还不是他这人有问题。他原本不在这卖的,近半个月才来,之前在州桥那边,因被人嫌弃狠了,才跑来我们这。”卖梨的摊贩道。
崔桃应承地点了点头,随即走到严大郎跟前,告诉他:“烧饼我都买了,随我送到家里去。”
严大郎本因为没生意,已经打蔫地低头,恨不得要把自己的头埋进衣领里头去。忽听崔桃这话精神了,连忙激动地应承,这提起了烧饼筐跟上。
往开封府走的路上,看得出严大郎因为卖了烧饼有点开心,但他都默默地没多言,也没有跟崔桃她们搭话半句,更不要说会说什么好听的话了。可见他不是个花言巧语的人,性子有些闷,也算实在。
等崔桃把严大郎引到开封府后门的时候,严大郎才认出来这是什么地方,吓了一大跳。
崔桃让他不必害怕。带他进了开封府,崔桃就结了钱给严大郎,严大郎却不敢要,推脱再三才收下。
“你可知外头关于你的那些传言?”崔桃请严大郎在她新建的凉亭内坐下,给他倒了一杯茶。
“知道些,都说我逼着岑氏守寡,不让她改嫁,可我万万没有这样的心思。她为三哥守丧完毕之后,我就让内人去劝过她,毕竟那么年轻啊。她却说她暂且没那心思,我们自然不能逼他,便随她去了。
谁知这几年,外头的风言风语越来越多,竟都传是我逼她守寡,还有传得更邪乎,说我觊觎她的美色。所以这人我严家是万万不敢留了,便让内人寻合适的人家,为了张罗改嫁,可她却还是不愿意,说多了又哭起来。如今弄得我里外不是人,差点都不想活了!”
严大郎告诉崔桃,他现在的烧饼生意是越来越差,已经没有办法给家里糊口了,以前一天卖四筐都不止,现在一筐都卖不完。再这么下去,他连买面做烧饼的钱都没有了。
“我还听说,岑氏织布的钱都被你们家压榨走了?”
“这是谁说的话?”严大郎气得拍桌而起,“我们可没觊觎她一分钱,以前过年过节有什么吃的都不忘给她送一份儿。她自然也会回礼,有时候会给孩子买一些东西。她怎么能对外人一次又一次地这么诬陷我们?”
崔桃见他说得面红耳赤,瞧得出他憋屈有火,让他喝口茶,先顺顺气。
严大郎喝了茶之后,脸色稍微好些了。他突然跪地,请崔桃为他做主。
他实在是受不了这些流言蜚语了,如果家里就他一个人也就罢了,他还有妻子孩子,他们不应该平白无故遭受这份罪。
“你信我能处理好?”崔桃问。
毕竟在外人看来,开封府的案子从来都是男人在查,突然是女子,一般人未必会相信。
“我瞧得出娘子是好人。我上次来开封府递状纸的时候,听衙役们提起过崔娘子,说崔娘子的本事,整个开封府的衙役们加起来都比不上。”严大郎老实道,“我知我这案子不大,按理我不该报官,不该麻烦开封府的诸位官人们,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便是家务事,也得劳烦衙门为我断一断!”
崔桃点头,打发严大郎暂且回去,又嘱咐他既然信她,回家就老实呆着,别跟岑氏起冲突。
崔桃随后就她今日见闻都书于纸上,呈给了韩琦。
韩琦览阅之后,便问崔桃结论。
“韩推官可有结论?”崔桃反问韩琦。
“这岑氏会做人。”韩琦只说了一句。
“可会做人并不错,守寡难过,免不得抱怨几句,也没错。若先入为主了,认定岑氏这么年轻不会不改嫁,便会容易把话听歪了,事情可能就变了味儿。风言风语一旦传起来,便有了编瞎的故事掺在里头。”崔桃道,“冤家宜解不宜结,本身人两家也没什么大错,又是亲戚,何苦因此交恶。”
韩琦听崔桃此话,便知道她已经有了主意,让她尽管按照自己的想法处置便是。
“韩推官问都不问,就不怕我处置不好?”崔桃故意问道。
韩琦笑一声,“处置好了,有煎鹿脯。”
崔桃一听这话眼睛亮了,马上保证她肯定能把这案子给处理得妥妥当当,都不用过公堂。
“韩推官的煎鹿脯可得备足了!”崔桃说罢就欢快地跑出去。
韩琦落下了手里的笔,望着窗外飞速跑离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见了,他才复而提笔继续。
次日,崔桃就拎着她做的两份儿肉肠来见严大郎一家和岑氏。
狄氏昨晚上听严大郎讲了情况后,才知道外头竟还有传言说她们贪了岑氏的钱。狄氏气得直哭,直叹他们不知道哪儿错了,要遭这份儿罪。
等崔桃将岑氏领来的时候,狄氏气得破口就骂岑氏。
“他们到底哪儿对不起你,你要这般在外诋毁我们?我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了,对不起你?”
岑氏也落泪了,忙摇头表示她从没跟外人说过这些。
“你不说,他们怎么会传了这样的话出来?”狄氏质问。
“我……我也不知道。”岑氏越发落泪不止
“巷东的李氏,你可曾跟她说过,你要拿钱给严大郎一家的话?
”崔桃这时插话问岑氏。
岑氏怔了下,委屈道:“我是说过,可我并没说是大哥大嫂压榨我织布的钱,只是碰巧那会儿过节,我说我要包些钱送过去。”
“这就是了,他们若认定你受欺负,听你说这话,便会擅自揣测是你被他们压榨了钱。”
诸如严大郎觊觎岑氏的美色,也是因为岑氏一直坚持守寡,别人见严大郎夫妻跟岑氏说话的时候。严大郎夫妻强势,岑氏温柔,便以为岑氏受了欺负。他们不信岑氏是自己的坚持守寡,便都编排在了严大郎身上。
如今岑大郎因为流言,开始逼着岑氏改嫁,岑氏不愿,为此伤心难过,便更加惹来揣测谩骂了。
岑氏听了崔桃的细致分析之后,才恍然大悟,“怎么会这样?我这就跟她们说明白去。”
“你若现在特意去跟那些人去说,她们未必会信,反而觉得你是受严大郎的逼迫所致。那这之后,她们一家子在这巷子了只会过得更艰难,烧饼生意依旧不会好。”
“大哥大嫂,对不起,我真不知外面竟把事儿传成这样,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我还以为这一年多来你们不理我,是因嫌我不听你们的话改嫁。”岑氏抱歉地哭起来。
狄氏叹口气,晓得现在不能怪岑氏了。可境况这样了,她心里难免有怨气。严大郎也是如此。
“我有一个好办法解决。”崔桃随即问岑氏是否愿意跟她兄嫂说心里话,“你其实并非坚决不想改嫁吧?”
岑氏愣了下,这才坦白告诉狄氏和严大郎,她心里其实一直惦记一个人,便是巷北头做绸布生意的马四郎。不过马四郎近些年都一直在两浙地带做生意,鲜少回来,她便想等着他。
这马四郎因为做生意总是要走南闯北,一直没娶妻,也是怕自己离家三年不归,按律法自己妻子都可以改嫁了,倒不如不娶,免得耽误人家。
“你倒是早说呀,他便是愁找不到能等他的良人。你若有意,这事儿我们都可以帮你张罗,实在不行你就随他去两浙呗。”狄氏叹道。
崔桃又出主意,让岑氏和狄氏一起去卖烧饼,岑氏还可以顺便卖一下她自制的香薷饮。这样外人瞧见她们妯娌关系好了,也因喜欢同情岑氏,就会光顾她的生意。日子久了,自然就会渐渐了解明白,岑氏确实是自主坚持守寡,她们两家之间根本没什么事。
此后三日,岑氏和狄氏便就按照崔桃的主意,一起去卖烧饼,果然生意渐渐好了,巷子里的传言也开始有所改变。狄氏也清清楚楚表明了,绝不会少了岑氏帮忙买烧饼的那份儿钱。岑氏则也因为卖香薷饮多了一份儿收入。
俩家问题就此解决了。
这时候,闻得此案案情的人都不禁唏嘘,折磨了两家这么久的事情,居然就因让崔娘子一个简单主意,让大家都和和乐乐起来。
严大郎特意来开封府感谢崔桃,也带了岑氏的话,今后他们愿意给崔娘子供给一辈子烧饼和香薷饮,随叫随送。
事情搞定,崔桃就乐颠颠地去韩琦那里讨煎鹿脯。鹿肉可不好寻,大多时候只有贵族能吃到。
韩琦也不含糊,这就带着崔桃出了门。
“韩推官不等放值的时候?”崔桃惊讶。
“今日休沐。”
崔桃又惊讶了下,休沐日还在开封府,莫不是就在等着她跟他‘要饭’呢?
崔桃更开心了,正要问能不能叫上王四娘和萍儿一起,便在开封府的马棚处,见到了王钊、李远、李才还有王四娘和萍儿。
大家随后就热热闹闹奔向韩琦家,却不想在半路,碰到了一桩热闹。
今春科举的结果终于出来,放榜了!
只见那榜前围了一群书生,都急着瞧自己是否榜上有名,周围还有不少瞧热闹的百姓,不乏有许多身着锦衣之人。
这瞧榜的书生中有一名身穿翠竹旧袍的年轻男子,当他瞧见自己榜上有名后,高兴地仰头一乐,抚掌叹自己十年寒窗苦读没白费。
可他这感慨的话音还没落,两拨穿着锦袍的男子分别从东西两侧冲了过来,速度不分伯仲。两拨人各自揪住男子的左右胳膊,都要他跟他们走。
“榜下捉婿喽!”有看热闹地喊起来,“左边是万侍郎家,右边秦侯爷家,快选一个吧!”
话音刚落,就听‘刺啦’一声,那年轻书生的左右衣袖被扯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宋朝改嫁是非常普遍的情况。宋仁宗时,官员吴育弟媳生下六个孩子后,弟弟去世,弟媳决定不改嫁。唐询在朝diss吴育的时候,其中一条罪状就是他没有让弟媳妇改嫁。
还有非常典型改嫁的例子,一个李清照。还有就是陆游和他原配妻子唐氏,一首《钗头凤》,大家都知道的。唉,只能说读书多的人总把多情说成了痴情,偏偏唐氏信了,因为这首诗,郁郁而终。
其实在宋朝的时候,程朱理学只是个非主流学说,主流风气根本不是这个,民风很开放的(到了后期元明,特别是明朝,才追捧起来)。而且程颐嘴上说一套,做是另一套,自己外甥女守寡了,他怕姐姐伤心也给他安排改嫁了。
ps宋朝有漏斗,出处:宋·陈言,《三因极一病证方论》:“一味为粗末
。炉上烧,以酒漏斗盖吸咽烟,觉咽干口燥,以茶酒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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