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廷辩 西域
张良死死盯着这竹简上的舆图, 面色变换不定,晦涩难明。
原因无他,实在是这舆图太过于精细、准确、巧妙了
张氏世代相韩, 对韩国的地势了如指掌, 而今粗粗比对,这舆图上的韩国地理竟尔毫无差错, 若合符节。图上种种山峦地脉一览无余, 便是韩国王宫内密藏的机要舆图,亦不能有这般精细
张良既惊且疑, 几乎不敢置信。他倒不怀疑这是秦人的圈套以这张图的精准细密,如若真是在祖龙之手,必然会被秦人视为至宝, 绝不会拿出来引诱自己这么个小小棋子。
但, 但问题也正在于此连秦人都不愿显露于外人的珍宝, 怎么会被这“刘邦”随随便便送出, 当着自己毫无顾忌的展示
说难听一点, 荆轲当年拿着这张舆图裹匕首, 怕不是祖龙的坟头草已经有三丈高了
张子房嘴角抽搐,却不能不郑重处置“这又是何意”
“这是楚国宗亲, 公子刘邦送予张君的礼物。”许负笑容可掬“只想请张君稍稍留步, 听老婆子转达几句公子的赠言。”
张良不由沉默, 虽然仍旧不太习惯那句莫名其妙的“公子刘邦”,但看在至宝舆图的面上,仍旧缓缓颔首
“请讲。”
许负微笑
“公子刘邦让我问张君第一句, 以当今的局势,若要恢复先韩的社稷,又有几成胜算呢”
张良面无表情。虽然他心中的愤恨比熔岩更为炽烈, 但毕竟是冷静自持,心神如一的谋士,依旧给出了毫无掩饰的回复
“几无可能。”
是的,的确没有可能。以张良的天资才华,自然能看出秦人强盛不可一世的力量。即使当下的大秦远非安稳,但要想抗衡如日中天的祖龙,胜算依旧极为渺茫。张子房奋力到今日,也不过只是为故土先王做个交代而已。
许负连连点头,大为赞赏“张君不虚美,不隐恶,直言无忌,的确是第一流的人物。既然如此,我等不妨开诚布公。张君以为,何时才能等到复国的指望呢”
张良淡淡道“秦法太苛,徭役太重,罗网太密。必有民不堪命的那一天。我姑且还可以等待。”
张良就是张良,这几年周游南北、招揽壮士,已经隐约察觉到了秦法强力弹压下的暗潮汹涌;六国豪杰屏息谨声,重足而立,内心的愤恨怨怒却在日夜积累,终将不可收拾。他们所忌惮者,张良所忌惮者,不过只有那个横扫六国的始皇帝而已
祖龙死而天下分,祖龙死而天下分六国遗民们日夜企盼,等待的就是咸阳城的丧钟。
张良比始皇帝年轻十岁有余,他尚且还有足够的时间,与皇帝慢慢消耗。
许负微笑“张君好谋划。实际上,老身自己也曾是这个看法。不过,刘公却让我问张君一句,设若始皇帝改弦更张,弃严刑酷法而取宽缓之政,届时天下安定,张君又当如何”
张良眯了眯眼,却忽的冷笑
“改弦更张秦尚申韩之术,皇帝暗操独治于上,群臣阿谀谄媚于下;所谓出无敌国,入无法家拂士;靠什么改弦更张始皇帝自恃古今第一的圣主,会承认秦制的弊处么荒谬不经之语,实在不值一驳。”
真正是一针见血的评论,张良看透了秦也看透了始皇帝,他目光所及,预测得真正是毫无差错只是毕竟人算不如天算,万万预料料到某些超展开的变故而已。
所以许负欣然颔首,丝毫不以为侮“张君所言不差。只是,如果老婆子向你担保,数日之后始皇帝就会有赦免罪人、赐天下爵位的旨意下来,张君又打算如何应付呢”
张良勃然变色,不由瞪住了这气定神闲的老妇。自秦灭韩以来,张良矢志复国,散尽家财收买豪杰,布下的暗子遍布函谷内外,时刻监视秦廷的动向。但这所谓的赦罪人
赐爵位一事,他却真正是一无所知,竟还落于这老妇之后
那隐匿于老妇身后的“刘邦”,究竟是何许人物莫非还真是什么楚国宗亲不成
楚人还隐藏有这样的力量么
可怜张良聪明绝顶,但平生混迹于高士贵胄之中,委实没有见过如此浑然天成的厚颜无耻,于是一时竟尔愣住,反应不得。
老妇娓娓道来,声音和婉而又诚恳,自带着不言而喻的说服力
“不仅如此,始皇帝还招回了公子扶苏,并预备为他笼络人才,打造班底。公子扶苏仁厚而爱人,即使不能解天下的危局,为秦廷续上几年性命,总是不难。张君,你可以熬死祖龙,熬死李斯,难道还能熬死正值壮年的扶苏么不仅是张君本人,就是张君辛苦搜罗的那些六国志士,又能与祖龙、扶苏父子,周旋多久呢“
张良咬牙默然片刻,但终究无可反驳,只能冷冷出声
“尊驾这个口气,倒真像是为秦人在说话。”
“老婆子若要为秦人说话,应该带着三川郡的狱卒来拜访张君。”许负和颜悦色“君侯之所以不快,不过是因为老身说了几句实话而已。想来君侯也清楚,所谓天下苦秦久矣,不过是苛政下的一时怨恨,始皇帝春秋尚盛,变数实在难以预计。将希望尽数寄托于祖龙的失误,未免太过渺茫。有鉴于此,君侯何不稍微做个变通“
张良微微蹙眉,却见许负回身将舆图悬挂在了树枝上,以拐杖指点舆图的西北部,那是陇西以西,北地以北,超乎于中原理解之外的蛮荒土地。
纵使相国贵子,世代公卿,张良亦反复思索良久,才终于缓缓吐出两个字
“西域”
“不错。”许负欣然点头“与其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始皇帝横扫,九州万邦已经没有了君侯的立身之地,纵使百般挣扎,亦不过徒劳而已;所谓避强而击弱,何不避开天下无敌的秦军,在这蛮荒西域另开一片天地所谓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君侯在域外卧薪尝胆,忍辱负重,未必不能等到秦人失政、天下动荡的那一天哪。”
几句话一出,张良登时沉默。
这倒不是他被说得心服口服,无法反驳;而是绞尽脑汁,却不知该如何反驳战国数百年间中原征战不休,彼此间勾心斗角用兵论武尚且不暇,谁又有那个闲心向千里外的西域倾注精力就连地处西陲的秦、赵,尚且对西域所知甚少;更何况在中原腹地,被两面包夹的韩国
是秦人的刀不够快,还是楚、魏的剑不够利,轮得到你韩国人想东想西
天可怜见,纵使强汉商贾往来如织时,张骞出使西域都被视为“凿空”,破天荒的惊人举止;以当下的见识,那对域外就真正是两眼一抹黑,隐约听闻的只有荒诞不经的神话。即使张良聪明绝顶,也实在不能凭空捏造出什么说辞。
他只能闭口不语,示意许负继续。
“公子刘邦劝公子留意于西域,自然有所成算。”许负微笑道“其一,西域辽阔丰饶,但盘踞其上的力量却委实弱小。以舆图观之,秦陇西以外,是月氏、东胡的疆域,虽然盘根错节,但不过是持弓狩猎的蛮夷而已。按当今的战力而论,华夏一人足可抵蛮夷五人,更遑论两军对垒,堂堂之阵了。不仅如此,月氏、东胡还与匈奴屡屡冲突,并常为匈奴所败“
张良不由眯了眯眼。
张子房熟知天下纵横论术,自然知道这刘邦所谓的“一华敌五胡”多半夸大之词,无足可采;但听到月氏东胡屡屡为匈奴所败时,他心中却真正是大起波澜了西域他不甚了了,但匈奴却是侵扰中原的常客。而张良曾隐约听闻,北面的燕、赵两国,纵使被秦军席卷吞并,临亡国前都能将匈奴吊着打
以此观之,这西域也未免太菜了一点
张良望一眼舆图西北辽阔的疆域。不得不说,有点心动。
他略想一想,淡淡开口“西域与诸国隔绝太久,消息实在太少。”
愿意议论此事,那事情便成三分了。许负欣然接话
“自然,这便是公子邦要解释的第二件大事。公子邦有一位曾孙刘彻,曾遣精干臣子出使西域,沿途秘密查访,尽得此地的底细。据这位姓张名骞的使者说,西域商人往来如织,多有仰仗商税立足的小国;自祁连山至黄河以西,还有一条狭长如带的肥沃土地,水源充沛,气候宜人,当地人以刀剑耕作土地,以烈火烧除杂草,便能有极好的收成。”
短短数语娓娓而来,似乎只是漫不经心的解释,但纵以张良的沉着镇静,双眼也嗖的闪了亮光
“商人往来如织”税源广大,富庶殷实
“多有小国”可以轻易拿捏的软柿子
若说以上还能压抑,听到“肥沃土地”、“刀耕火种”时,那真是不可忍耐,从基因深处迸发出了农耕民族的愤恨暴殄天物,暴殄天物,浪费粮食的蠢货
这么软的柿子,这么肥的收益,这么珍异的宝地,要是不上手捏他一捏,那自己还是人吗
那一刻,自姬周以降,历代先祖筚路蓝缕驱逐蛮夷,尽占天下膏腴之地的本能在张良体内复苏了;他目光灼灼,凝视那块广大的疆域,隐约回想起了商周时华夏武装扩张,殄灭北狄东夷南蛮西戎的光辉往事。他心中热血沸腾,但终究强自冷静下来,镇定开口
“既然是这样的宝地,秦人不会自己去取么”
许负笑容不减,两句点破张良的当局之谜
“张君,以当下的局势,秦人还有大动干戈的本钱么始皇帝如若一意孤行,即刻对西域用兵,那么秦亡无日,不正是张君的运气么”
秦的天下已在积薪之上,若有平息汹涌暗潮,必得徐徐图之,花十数年的水磨工夫慢慢变革,这恰恰便是刘邦张良,乃至一切六国余孽的天赐良机。纵使十余年后中原平定,他们恐怕也早在西域站稳脚跟。届时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再说了,祖龙寿命未必能撑到变法大成的那一天;只要等到始皇帝崩逝,再有西域为根基,张良复仇的成算,便不可谓之不大。
如此一言中的,再无推诿的余地。张良默然许久,终于点头
“我会派人去西域探查。”
七月五日,自关东各郡而来的百家高贤们陆续入关,齐聚咸阳,联名向始皇帝呈报奏章,请求皇帝停止所谓“掘六国陵墓而发泄王气”的暴虐举措。
出乎意料,皇帝接到奏报之后,既未许可,亦未批驳,只是令郎中传命于百家高贤,说群议纷纷,难以决断,要让他们与丞相李斯当廷辩论,以定是非;并以公子扶苏主持廷辩,各人俱当谨遵。
接到谕旨以后,百家高贤无不喜悦。这些人熟稔朝廷局势,自然知道公子扶苏回朝后与奸相李斯之间的种种龃龉;而今皇帝令长子主持廷议,无疑是彻底清算李斯的信号。朝局如此,此次辩论的结局已是不问可知了
眼见李斯冰山将倒,百家士子额手称庆之余,却难免有人起了觊觎的心思。朝局天翻地覆,正是有识之士的进身之阶;很快便有人赴阙上疏,痛斥李斯钳百家之口、塞贤人人之路,结党而专任,擅权而独断;不唯触伤了天下贤士心向朝廷的热望,而且将壅塞皇帝的耳目,居心实不可问。
这封奏疏实在刁钻而刻毒,精准刺向了李斯的软肋。李斯秉法家申韩之术,将儒道纵横诸派视为国之大蠹,向来摧折弹压不遗余力。往常皇帝崇信申韩,对丞相的举措乐见其成;但而今李斯恩遇已衰,再审视他摧折百家的举止,那直接就扣可以一个专权擅断、居心叵测的帽子
以始皇帝的多疑,只要上书上得勤快,那群毁销骨,迟早能送李大人的三族到泰山嵩里团圆。
自然,李斯倒台之后,他们这些被阻塞的“贤人”便可以顺理成章,青云直上。
种种盘算不可谓不老辣。被奸相壅塞的贤人们志得意满,不仅在奏疏中大肆攻击,上蹿下跳;等到奉命至咸阳宫偏殿廷议之时,还有人一马当先,当头就怒斥李斯的“
奸滑险恶”
虽然贵为丞相,但李斯在咸阳宫现身时却是一身布衣,并无其余装饰;似乎是这几日被皇帝削爵申斥,打压得不能抬头,一张清癯的脸面无表情,头发已经是雪白一片。
往日横行当世的名相落到这个下场,实在不能不令人哀悯。但功名权欲烧心灼骨,眼见奸相一言不发,似乎是摆烂躺平,任人宰割,立刻便有士人乘胜追击,张口指着李斯怒骂。
这些士人多是纵横家一脉,平素效苏、张之利口,辩才委实天下无双;一开口便是气势雄浑的长篇排比,精妙绝伦的寓言比喻,结构严整详密的论证说理,不但从头到脚将李斯损得一钱不值,而且纵论古今追溯以往,辛辣点评李斯入秦以来的种种龌蹉。
简而言之,以纵横家诸生观之,李斯岂止是现在把持朝政、壅塞人才他分明是自入关以来便居心叵测,排斥异己的大逆之贼;所谓头上流脓,脚下生疮,始皇帝摊上这么一个丞相,真是从他祖宗十八代,始祖大费之时便没有积德
这些话尖酸刻薄又阴损老辣,不止主持庭辩的公子扶苏连连皱眉,便是墨家钜子、儒家孔鲋等宗师也面露难色百家的高人们固然看不惯李斯的举止,但总承认他的才气;再说,李斯谏逐客书之论脍炙人口,又哪里谈得上排斥异己
这样的胡说八道,不是予人口实么
百家宗师们面面相觑,生平头一回感受到了被猪队友拖累的悲哀。
纵横家的嘴比秦人的剑还利,一通辱骂不仅尖酸泼辣恶毒入骨,而且文辞精美气度恢弘,如若旁边有人能暗自记下,怕不又是一篇名垂千古的雄文。李斯漠然聆听许久,等到纵横策士们稍稍喘气,终于起身开口
“诸位说我壅塞贤路,排斥异己,我不敢辩解,只能有过则改,不辱使命而已。”
几位策士刚刚喘出粗气,闻言惊愕不已。他们构思良久,刚预备下了几个极为恶毒又精彩的笑话要编排编排李斯,定要令奸臣随这笑话遗臭万古。可而今李斯竟毫无抵抗,一开口便举白旗了
这么轻松的吗
那我预备的笑话怎么办真的很精彩的耶
他们感受到了一种浑不着力的懵逼与无措,只能呆呆望着李斯。
李斯又道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既要不拘一格荐拔贤才,不妨从现在开始,从几位高士开始。诸位以为如何”
几位将李斯骂得狗血淋头的高士
或许是担心李斯暗藏下了什么阴毒招数,高士们没有一个人接话。李斯也不在意,淡淡道
“而今陛下整顿各地的盐务,正苦人手不足。几位大贤如若不弃,何妨各选一郡,主持当地的盐务”
几位高士茫然了。
“盐务”什么是“盐务”吃盐也要管吗
“若一郡不可,一县如何”李斯道“一县的事务丞相尚能做主,诸位若肯俯允,我立即便命人送来印信。”
纵横策士们更茫然了。
“若一县不可,那一乡如何咸阳附近乡里无数,诸位即刻便能任职。”
好吧,策士们再迟钝,也能听出李斯的阴阳怪气了。几位大贤对视一眼,冷冷开口
“我等耻与奸佞共事,只能多谢丞相好意了。只是不知道这所谓的盐务,丞相本来要派何人料理啊”
眼见局势不对,那当然是立刻回归熟悉打法;以李斯往日的作风,想来必定是拣选法家的人物负担这盐务;那么,这排斥异己、专权擅政的帽子,就又可以随意挥动了
李斯淡淡一笑。
“只是在下的一孔之见而已。”他平静道“听说巴郡寡妇清的女儿颇有母亲的才能,精擅管仲、范蠡富民之策,人称为贤。我已向陛下请奏,任命她来总揽盐务“
眼见纵横策士目瞪口呆,李斯的笑容终于深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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