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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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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末,桃花开败了残枝。鲜妍的花瓣零落,染了污渍,碾成淤泥。

    天水城府无声无息换了一批人,只有桃枝掩映的牢狱深窗里,偶尔传出一两声从嗓子眼爆发的闷哼。

    与镜湖相连的小渠,几许血丝漂散。

    花易折,人不常新。

    自元城主被搀扶回府,府内管事后卿和舞姬楼兰便没了声息。

    有人说他们入了徐义的眼被将军府要去,有人说他们生了私情卷款潜逃,有人说他们触怒了停云阁的主子,被羁押在狱中。

    波澜都被掩埋在了纷乱的谣言之下。

    自山谷回府,元庚便终日倦倚停云阁,在煮沸汤药的雾气中讨着他的“奖励”。

    昨日元庚一激动,不小心咬破了玄冥的唇,还被小望懵懂地指出。

    玄冥一下恼了索要不休的元庚,不给亲了,却在对方温柔缠绵的攻势下后退一步,同意了再缝制一枚安神香囊给元庚。

    一步松,步步退,元庚这些日子过得很是春风得意,然而不知是心中紧绷的弦突然松了,还是玄冥熬制的汤药正发挥疗效,他这些日子总疲乏嗜睡,提不起精力,凝不了神。

    晚上烛光摇曳,元庚迷蒙着双眼,又睡了。

    临睡前,他照例一手圈着玄冥的腕,一手揽着对方腰身,侧着身,下颌抵在玄冥肩头心安地睡去。

    这是他撒娇卖乖讨来的福利。

    然而夜半寒凉,他突然惊醒,一模枕侧,温热犹在,人已不见影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枚月华石——画楼外的布阵石,隐约在暗示着什么。元庚急忙披衣而起,匆匆赶去。

    不似灯火煌煌的城主府,画楼一片黑暗,只有二楼飘飞的白纱幽然飘荡。

    见此景,元庚步子一顿,心尖一阵痉挛,仿佛要遇见什么难以承受的景象。接着他毫不迟疑地推门踏进了画楼。

    夜明珠柔和的光晕下,只见后卿垂头立在书桌旁,整洁的淡青衣衫被血迹染成暗色。

    听到动静,后卿转头看来,他的一只眼已经瞎了,另一只眼却依旧如琥珀般温润,配合着他扬起的唇角,显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如沐春风。

    元庚看见后卿,提起的心放下了一半,他神色自若地走到一边的矮榻下躺靠着,挑起眉,看向后卿:“卿约我深夜来此,是有何事?”元庚回府后,将密宗的势力清洗了一遍,却漏了一条大鱼。

    几年来元庚一直削减着后卿的势力,本以为他已孤立无援,现在看来还有不少旧部和后卿交情不匪。

    他们泄露了风声,让后卿提前从准备的退路中逃脱。不过元庚并不心急,因为他知道后卿想要什么。

    漆黑的室内无端钻进来一股熏香,那味道浓烈,像西域传来的香料般刺鼻。

    元庚悄然屏住呼吸,见后卿诡谲一笑,道:“宗主不会以为我自投罗网,是想取那蛟丹吧。”

    元庚反问:“难道不是?”

    后卿避而不答,神情忽的放空了一瞬,道:“你可知我当初为何要救你?”

    “为何?”元庚挑眉。

    被后卿从地窖救出之初,元庚也曾好奇过这个问题,但每次试探询问后卿时,却总被他避过,后来心思就淡了。

    这也是他不信后卿的心结之一,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帮助别人,何况是后卿这种精打细算的谋士。

    事情发展到现在,他虽已不在乎缘由,却仍想知道答案。后卿道:“是她求的我。”

    “他?”

    “楼兰。”后卿笑得温柔。

    元庚心中却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就见后卿笑容一收,冷眼看着他,道:“你利用她,害死她时,可曾想过报应不爽。”

    后卿语下之意让元庚蹙起了眉,他想到了夜半惊醒时枕边的寒凉。

    后卿一向诡计多端,元庚不知对方是否拿捏住了玄冥的性命,以此为挟,不敢激怒他,只能顺着他的话周旋:“你想报应,冲我来便是,何必殃及他人。”

    后卿却似笑非笑地瞧着他道:“你瞒着我,先是在苏府放了楼兰的金铃,又借我之手,密信徐义凭着赠冰的交情让楼兰出府一舞,一步步计划让她当替罪羊,又在关押我时激怒她,让她去送死。”他红了眼眶,“而今,她去了,我也要你偿命!”

    “你在胡说些什么?我若要她的命,又何需费这些功夫。”元庚否认。

    “你确实要的不是她的命,你要的是雨师动心,却要她来用命偿。谁的心不是心,你就这般践踏!”后卿冷笑。

    他想起初见时楼兰的娇蛮艳丽,又忆起在山崖下寻到的红颜枯骨,顿时心如刀割,恨不得也叫元庚尝尝这滋味。

    而机会就在眼前。

    后卿诡异一笑,道:“你就想知道玄公子在哪儿?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立马放人。”

    纵知有陷阱,元庚也不得不一脚踏入了,“什么问题?”

    “你体内的蛟珠是不是快碎了?”

    元庚一震,后卿却咄咄逼人道:“你当年逃离后,饱受经脉间剧毒和神魂里的炎毒所扰,斩杀天蛟后,意外发现蛟珠能暂缓炎毒,便在每月毒发之际,将炎气导入蛟珠中。八年过去,蛟珠快到承载的极限了吧。”

    “这便是你一直害怕的,恐惧的,掩藏的,你和他之间的死局!”

    后卿的话深深刺痛了元庚的心,戳中了他的逆鳞。元庚暴怒转身而起,趋步而前,凶狠地掐住了后卿的脖子。

    此时,书架后却传来一声瓷器的碎响。

    这里还有别人?

    元庚一惊,杀心顿起。

    后卿气息不畅,脸涨得通红,青筋暴起,却状若疯癫仰头大笑:“咳……你可听清楚了,这都是他的圈套,咳,你要杀的人,是他!天水城主,元庚。”

    “嗬……一旦蛟珠破碎,炎气爆发,受害的可是整个青州。你……你不是在乎青州数万性命吗?那就杀了他!”

    话落,在元庚惊骇的视线中,书架后转出一道人影,着一身雪白中衣。玄冥看向元庚,眼中却似隔着千山万水。

    他目光扫向被掐着的后卿。元庚的手被玄冥掠过,下意识一松,已经窒息昏迷的后卿倒地,发出沉闷的一响。

    两人相顾无言。半晌后,玄冥轻叹:“是我十年前没教好你吗?你便如此轻率地抛掷人的真心,视数万人命如儿戏。”

    元庚心中一慌,开口,却发现嗓音像哽住了一般,咿呀阻塞。

    他急了,迫切想说些什么,来打破这种窒息的无力感。却发现,不但嗓子说不出话,连身体都麻痹了般无法动弹。

    元庚没料到的是,先前旱魃注入的毒素并未消退,而是蛰伏在血液中,被后卿特制的迷迭香引出。

    而后卿的一番话,不仅在向玄冥揭露真相,更在挑动元庚注意力,让他无瑕顾及自身情况并拖延时间。

    而至此,毒已彻底发作。

    他只能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地面临玄冥的诘责。

    见元庚沉默,玄冥再叹:“罢了,都是我惹出的冤孽,便由我来了结吧。”他并指如刀,封了元庚的穴位,指抵住元庚额头。

    元庚本不明此举为何,直到淡淡的水雾从玄冥掌心逸出,借由指间叩问元庚神魂。他大惊,已是浑身冷如寒冰。

    神皆有本源神力,是天地灵气所凝聚,灵气不灭,神明不死。而灵气消散的唯一方式便是渡化,被另一个神明所消解。

    玄冥的神力是水属性,有疗愈之效,而本源神力更是有枯木逢春、白骨生肉之能。

    可以说,解决元庚淤积多年的炎毒,甚至净化蛟珠之策,唯有渡化这一身本源神力。但这是以命换命啊!

    元庚拼了命去阻止,他想动,却被旱魃之毒死死压制着,他想语,喉头却像生吞锋刀般艰涩。

    他心间泣血,意识如困兽般嘶吼,瞳孔紧缩,眼中布满了爆裂的血丝,透着恐惧和哀求,却无济于事。

    玄冥本源神力化做水雾,通过额间一点,势如破竹渗入元庚识海,在周身流转,涤荡炎气,接脉续骨,祛除毒素。

    而元庚目眦欲裂,双拳紧攥筋脉喷张却动身不得,只能看着玄冥的身形逐渐变淡,气息愈来愈冷。

    直到,一缕神息也无。

    -

    天水城昨晚,无声下了场细雨,雨丝绵密,缠绵如春雨,沁入土地失水而干裂的细缝中,万物生华。

    第二天一早,街巷的百姓惊奇地发现方谢了春红的桃树、梨树、杏树重又镶满了花朵,□□的花瓣承接着雨滴,愈发鲜妍,而路边的小草更是嫩绿如酥,肥厚的芭蕉叶翠□□滴。

    人群中,不知谁大喊了一句:“天神,是天神赐福!”路上惊诧不已的行人纷纷跟着跪倒,连连感激上天恩赐。

    天水庙今天的香火格外旺盛,小童跟着老汉忙了一天,直到晚霞斜飞,天水庙的正门大殿关阖,才找到机会溜出侧门,去到他的秘密基地。

    那是他前不久才发现的一枝洋槐,不知被何人插在天水庙的侧门旁,却欣然而顽强生存了下来。

    日复一日打扫寺庙,枯燥的例行常事中,小童习惯了蹲坐小洋槐前,看它缓慢的抽枝、生芽、长叶,一天新似一天。

    小童推开庙门,急切的脚步却忽的顿住。

    他惊讶地瞪圆了眼,见小洋槐细瘦的枝条已有儿臂粗,而树冠甚至比他还高上尺余,枝头沉甸甸缀着絮状的花。

    小童收回步子,“蹬,蹬,蹬”跑回大殿,嚷着:“爷爷,你快来看呀,我的花开了!”

    洋槐花开的第一百年。

    枝头最盛的花被摘下,插在雨师府的玉瓶中,摆在榻旁。

    温玉床上躺着的人面容平静,紧闭着眼,睫宇却微微翕动,好似被窗外的鸡飞狗跳惊动般。

    一人语调尖刻如清啼:“当初若不是我及时赶到,把保了他一缕神魂的莲灯带回天池蕴养,他便羽化了。你还敢来,脸呢?”

    一人嗓音微沉,几分固执:“你一族之长是闲得发慌吗,来雨师府当门神?”他不客气道,“让开。”

    “不让。”羽嘉针锋相对。

    “嗤。”元庚懒得跟他废话。

    他承接了雨师本源神力,又休养了百年,不似当初在门外苦求而不得见,略施术法绊住羽嘉是轻而易举。

    元庚随手掐了个决,脚步匆匆,绕过羽嘉便进了门。

    “唉唉唉,你不能进去——”羽嘉在火墙内跳脚,担心被火烧焦了羽毛,手忙脚乱间,却见元庚僵在了门口。

    他急急忙忙扑灭了火,伸手去拽元庚,嘴里叱骂道:“你个疯子,竟放火烧我。”却听见房内传来微哑的一声唤:“小嘉。”

    羽嘉动作一顿,片刻的思维停滞后,他猛地拉开杵在门口元庚,扑向床上微撑起半身的人影,抱紧了玄冥,一阵又哭又笑。

    一番折腾过后,元庚才紧紧抿着唇走近,动作僵硬,好歹没走成顺拐。

    元庚在门口时,见玄冥醒转,第一反应是空白而无意识的狂喜,然后是不由自主想亲近的欲望。然而当意识回笼,在他噩梦中缠绵百年的神陨之象便猛然跳进眼前。

    昏迷时,他尚可陪伴左右,清醒后,玄冥当如何待他?喜生忧,爱生怖,他一时进退失据,像傻子般呆在门口。

    元庚忐忑地走近,像等待审判的囚徒般心脏狂跳。

    忽听玄冥唤道:“元庚——”他身体轻微一震,听见玄冥道:“你要把嘴咬出血了。”语气带着些难得笑意和调侃。

    元庚攥紧的拳松开,心中暗舒了口气。心道,幸好没立刻赶他走,也没问“你怎么在”,还有转机。

    咬出血?哪儿有血?他紧张地扫视着玄冥,却见他无奈叹了口气挣开羽嘉怀抱,倾身朝自己靠近。

    元庚不由跟着俯低了身体,嘴唇上蓦的落了一根手指,陷进唇缝的同时,也在元庚野草疯长的心间点燃了火星。

    唇上刺痛这时才传来,他却顾不得了。

    元庚一把抓住玄冥缩回的手,按捺磅礴的心潮,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能……再给我一个机会吗?”

    玄冥却问:“你呢?”

    “我一时疏忽害你被天蛟掳去,受尽折磨,又在你急需治疗时拒你于门外,十年后再见却是为杀你而来。你还想与我——”

    元庚抢答:“当然!”

    玄冥微微一笑。他展平五指,回握住元庚的手,掌心交叠,道:“我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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