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4 章 164
七月十二,夜，半空一轮明月将圆未圆。br/>
太原城，九万大军动而若静地列阵于南城门内侧,神色坚毅地等待大将军发号军令。br/>
孟靖业一身铠甲,吩咐儿l子孟锡与另外两位副将：“你们带五万将士出发，仔细观察敌营确认无误再发兵偷袭，一旦中了埋伏,立即派人回来通报,我会亲率留守的四万将士出城营救。”br/>
敌方只是七万民兵，没有埋伏,五万大军夜袭敌营定能马到成功,有埋伏，他即刻带兵增援，合计九万精锐，照样能将七万民兵杀得片甲不留。br/>
一个副将道：“大将军真是策无遗算,对付一个无名老将也如此谨慎。”br/>
孟靖业：“小心驶得万年船，此战关系到京师与数万将士的安危，我宁可高估对方。”br/>
孟锡：“父亲放心，儿l绝不会轻举妄动。”br/>
孟靖业：“嗯，动身吧。”br/>
城门悄然打开，将领们骑着蹄子裹有棉布的骏马行在前面,五万步兵整整齐齐地跟随其后。br/>
二十里地急行也要走一个时辰，当城门关闭，孟靖业示意留守城内的五千骑兵与三万五的步兵原地休息,带着孙子孟继堂进了营房。br/>
孟继堂今年二十，正是意气风发的大好年华，因为已经是半夜,他劝老爷子道：“祖父且回去休息吧，我在这边等消息，万一出事，我带兵去增援父亲也是一样的。”br/>
孟靖业摇摇头：“据探子来报，萧穆与齐恒手下的十万将士都是青壮，哪怕只是民兵，我们也不能太低估他们的战力。万一有埋伏，你爹那边肯定会先伤亡一批将士，等援军赶过去，我军兵力可能会超过敌军，也可能只是平手，如果敌兵够强，两军将陷入胶着之中，但你别忘了曲城的齐恒手里还有三万兵马。”br/>
“也就是说，今晚可能有三种结果，一是你爹的五万兵马顺利偷袭，一举击败萧穆的七万兵马，顶多有些小股逃兵，纵使与齐恒合兵也难逃我大军主力的追杀。”br/>
“第二种可能，是你爹中了埋伏，我带兵增援才成功击溃萧穆大军。”br/>
“但还有第三种对我军最不利的可能，便是我的援军也难以击溃萧穆，大家两败俱伤，咱们退回城内，萧穆等来齐恒的三万兵马，双方继续陷入守城与围城的境地。可他们有石州增送粮草，咱们的粮草却越吃越少，最终难逃一败。”br/>
孟继堂听得心底直冒寒气：“区区七万民兵，真能跟咱们抗衡？”br/>
孟靖业：“看萧穆之前的行事，深谙人心，惯会振奋士气，我们不得不防。”br/>
孟继堂：“果真如此，我们如何应对？”br/>
孟靖业：“所以今晚必须由我率军支援，一旦我发现难以取胜，便会带一部分将士突围奔东南的榆县而去，败军则退回城内，你这边做好接应准备。我走后，你们带领剩下的将士继续守城，太原墙高城坚，又有百姓协助，哪怕只有五千守军也能再坚守数月。”br/>
孟继堂：“祖父到了榆县后有何打算？”br/>
孟靖业摸了一把胡子，笑道：“韩宗平走遥县这条路，意在夺汾州，到了汾州，他下东南可直袭京师，下西南可袭取长安，那我便从榆县、武县、垣县这边过去，抢在他前面抵达汾州东边的治州，整顿当地兵马继续拦他。”br/>
孟继堂兴奋道：“祖父英明啊，虽然韩宗平早出发了一个月，可他得一城一城地打过去，因山脉相隔，他根本无暇顾及榆县到治州一带，祖父一路无阻，自会比他先到。”br/>
孟靖业看向城外：“我追定了韩宗平，能带走多少兵马，就看你爹那边顺利与否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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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锡大军悄然靠近了萧穆的大营。br/>
月光皎洁，孟锡亲自带人潜伏探查，见营寨前两队守兵神色警惕，里面也有巡逻的士兵不断走过，孟锡低声对左右感慨道：“看来萧穆只是管不住军心涣散，在营寨警戒上并不曾松懈。”br/>
“再不松懈，除了这些警戒的，里面的大军也都睡死了，正适合我们偷袭。”br/>
孟锡颔首，朝后做了个手势。br/>
弓箭手匍匐着上前，同时放箭射向那一排守营小兵。br/>
箭速太快了，小兵们没来得及预警便倒了下去。br/>
孟锡：“随我杀！”br/>
骑兵在前，五万步兵持枪冲进军营，再分别朝离得最近的营帐杀去。br/>
然而没等他们靠近，这一圈营帐内突然冲出一排排弓箭手，直接就是一波箭雨，几轮箭雨过后，埋伏在四周的步兵们也冲了出来，更有数千骑兵从大营两侧冲杀出来，抄断敌军的退路。br/>
孟锡虽惊却不急，一边抵挡飞箭一边吩咐哨兵：“果然有埋伏，快去报与大将军！”br/>
十几个哨兵骑马朝后杀去。br/>
右路军这边，已经憋了一个月的将领们如几匹狼王，带着各自的狼群杀进了敌军。br/>
无论是萧守义这样的四旬长者，还是萧野、佟贵、乔家兄弟这样的年轻小将，所过之处敌军小兵只有送死的份，直到他们分别跟孟锡等将领对上。br/>
营寨驻扎在一片矮山之下，此时萧穆站在山顶，身边跟着一个裙装姑娘。br/>
萧穆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场夜战，神色平静，仿佛那些生死都与他无关，当太原城那边出现援军队伍时，萧穆下令道：“举火！”br/>
身后一排小兵们立即将手里的火把伸进旁边的篝火中，再朝山下挥舞火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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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一直按兵不动的齐云、孙典、张文功、潘勇、江天阔见了，这才带着另外三万多的兵马冲了出去，拦在援军之前。平时负责军饷粮草但也身怀不俗武艺的孙纬在这边，齐恒父子俩悄悄留下的他们那边的三个悍将也在。br/>
一众村野出身的无名将领，勇而无畏地拦住了名将孟靖业的四万援军。br/>
孟靖业处于援军后方，并没有亲自动手，他看着混战在一起的小兵们，看着齐云、孙典这一批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丝毫不逊他手下名将的悍将们，唇角越抿越紧。br/>
“孟将军，老夫恭候多时了！”br/>
旁边的矮山上传来一道雷鸣般的浑厚呐喊()，孟靖业抬头望去()[()，就着皎洁的月光，辨认出山顶一道屹立挺拔的身影，旁边站着个姑娘，裙摆随着七月晋地的晚风起伏飘摇。br/>
是萧穆与他一直带在身边的神箭手孙媳妇。br/>
萧穆充满得意的喊声还在夜空中回荡，那是一个草莽匹夫算计了一代名将的骄傲与痛快。br/>
孟靖业轻蔑一笑，这必然是韩宗平离去前便定下的诱敌计谋，萧家老儿l也有脸嚣张？br/>
他孟靖业的对手，从始至终都只是韩宗平。br/>
“不必恋战，随我突围！”br/>
孟靖业提起手中长刀，厉声喝道。br/>
孙典大笑：“想要突围，也得看看你们有没有那个本事！”br/>
他第一个朝孟靖业杀来。br/>
孙典是个悍将，可他在孟靖业这样的老将面前还是太嫩了，拦了一会儿l便败下阵来，幸好齐云斜刺里替他挡住了孟靖业挥过来的长刀。br/>
齐云之后是潘勇，潘勇之后是张文功，待张文功被孙纬救下，孟靖业已经带着一队人杀了过去。br/>
“跑就跑吧，杀他手下的将领也是一样！”br/>
今晚既是一场偷袭与埋伏，也是一场正面混战，敌多我寡，他们每个人都需全力以赴！br/>
军营这边，萧守义险胜孟锡，终于将孟锡刺落马下。br/>
萧野瞧见后面冲过来的老将军，一刀砍下孟锡的头颅，举起来朝孟靖业晃道：“嘿，孟大将军是吧？刚刚这人说他是你儿l子孟锡，你认认是不是？”br/>
孟靖业见了，目眦欲裂，提刀杀来。br/>
萧野、佟贵联手迎战，乔家兄弟也奔了过来。br/>
孟靖业一时竟难以杀死任何一个，看看那一张张年轻而不羁不畏的脸庞，孟靖业心中一沉，忍痛道：“随我突围，不要恋战！”br/>
儿l子已经死了，他还有大周江山要守，还有韩宗平要追！br/>
萧野几兄弟再齐心，也拦不住一位龙虎一般的老将军与他麾下的雄兵，只能继续杀周围的敌兵。br/>
山上，周桂观战观得全身都在发抖。br/>
随时都有人在死去，看不清是自己人还是敌兵，姐姐说她守卫城那战才真正明白什么是命如蝼蚁，此时此刻，周桂也真正明白了。br/>
蝼蚁会这般不要命的彼此厮杀吗？br/>
周桂不知道，但她看见了，人会。br/>
“将军，您能算出逃出去了多少人吗？”周桂声音颤抖地问，她刚刚试着数了，可她数不清。br/>
萧穆：“约有两万吧。”br/>
周桂的眼泪就掉了下来：“这么多，姐姐他们拦得住吗？”br/>
萧穆没有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答案。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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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三，清晨。br/>
太原东南一百里地外的七盘岭。br/>
佟穗从袋子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干巴巴的烙饼，放在粗瓷碗里，再拧开水袋倒水进去。br/>
烙饼渐渐松软起来，拿筷子搅一搅就成了糊糊。br/>
()佟穗背靠树干，咬口肉干再喝口糊糊。()br/>
萧延、萧涉兄弟俩撒尿回来了，佟穗听见萧涉问：三哥，你屁/股还疼吗？我好像还有点疼。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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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延：“根本都没使劲打，你怎么还疼？该不会被虫子咬了吧，脱了我给你看看。”br/>
佟穗：“……”br/>
没多久，兄弟俩凑到了佟穗面前，见二嫂都帮他们泡好饼了，两人端碗就喝。br/>
佟穗若无其事地问：“伤势都好了吗？”br/>
萧涉抢道：“好了，绝不会影响我们杀敌。”br/>
刚放下碗的萧延：“……”br/>
佟穗：“现在开始，如无必要不许说话，非要说也要压低声音，保证十步外的人听不清。”br/>
萧涉张开嘴，又张小点，凑到佟穗面前问：“二嫂是觉得，姓孟的该来了？”br/>
佟穗：“没来也要按照要来了准备，不然如何叫埋伏？”br/>
萧涉点头。br/>
萧延难得的没有问东问西。br/>
他心里不安，按照临行前老爷子透露的，大将军只安排右路军诱敌再杀敌，只要杀了太原大部分精锐就算完成任务了，实在拦不住孟靖业也没关系。br/>
大将军倒是挺信任他们的，萧延也想信任自家兵马，可万一呢，万一七万将士靠埋伏也不是孟靖业十万大军的对手，万一老爷子他们都……万一赢了的孟靖业根本不必突围不必走这条路，他们这些人岂不是白埋伏了？br/>
“我想回去。”萧延看向佟穗，如果老爷子那边真出事了，他要跟姓孟的拼命。br/>
佟穗冷声道：“你在祖父面前发过誓，要听我的军令行事。”br/>
萧延眼底一片戾气：“你就不怕祖父遇险？”br/>
佟穗：“我怕，我还怕我的二哥我的外祖父舅舅表哥表妹出事，怕二叔四弟他们出事，可军令就是军令，祖父信咱们，咱们便也该相信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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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互相盯着对方，谁也没有退缩。br/>
萧涉瞅瞅这个再瞅瞅那个，一拳打在萧延肩上：“听二嫂的。”br/>
萧延握拳，最后砸在了地上。br/>
午后，死人一样躺在地上的萧延突然坐了起来。br/>
佟穗对上他的目光，立即下令道：“来了，做好准备！”br/>
萧延举起自家军旗，朝对面的山腰摇了摇，见对面有了回应，他便丢下萧涉、佟穗自去别处了。br/>
佟穗看着他的背影，对萧涉道：“你也去下面，等着拦人。”br/>
萧涉：“不，祖父让我寸步不离地守着二嫂。”br/>
佟穗笑：“这边都是山，真出事我可以跑，在山里谁也抓不住我。”br/>
萧涉：“那我也不去。”br/>
佟穗：“他们来了，便说明祖父那边赢了，咱们一起抓住孟靖业，为右路军立功。”br/>
萧涉：“这样也能立功。”br/>
佟穗：“万一我射不中他呢？咱们这里只有你是他的对手，三爷最多在他手里保住性命，而且你杀了他，他就无法让他的br/>
()手下上山来抓我了。”br/>
萧涉终于动摇了。br/>
佟穗拍拍他的头：“去吧，抓住他就是保护我。”br/>
萧涉咬咬牙，走了。br/>
佟穗与左右的弓箭手埋伏在山石杂草之后。br/>
这里是从太原赶往榆县的必经之路，另一侧的徐县早被自己人占有，太原逃兵只能走这边。br/>
孟靖业带着一千骑兵与两万步军逃了出来，因为担心萧穆或齐恒会派人来追，众人根本不敢长时间休整，从午夜到午后，一口气跑出了八十里。br/>
进入七盘岭后，阳光灼热，将士们吃了一路的沙土，嘴角都要干裂了。br/>
副将看看前路，问：“将军，前面会不会有埋伏？”br/>
孟靖业：“不可能，萧穆若能算到这一步，一定会派他那个百步穿杨的孙媳妇过来，他既然把她留在身边，便是笃定咱们逃不出来，又如何会设下伏兵？”br/>
另一人道：“是啊，他本来就只有七万兵，要埋伏咱们十万，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再往外分兵。”br/>
山腰上，佟穗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只在这支人马靠近时，朝后面比个手势。br/>
小兵打开鸟笼，里面十几只麻雀扑棱棱飞了出去，斜对面的山间也有几只雀鸟飞了出来。br/>
这是大军经过山林常见的动静，若有伏兵，鸟雀们早被吓走了。br/>
孟靖业：“加速前进，过了这片山再休整！”br/>
他驱马走在最前面。br/>
佟穗随着他的身影移动着手里的黄金弓，当孟靖业的骏马经过一棵被他们约为记号的树时，对面山上忽然滚落下来一块儿l拳头大小的石头。br/>
敌军如惊弓之鸟，同时看向那块儿l石头。br/>
佟穗就在此时松了手。br/>
利箭带来的破空声惊动了戎马半生的老将军，孟靖业明明还维持着逡巡对面山上的姿势，人已本能地往后仰去。br/>
可佟穗猜到了他的反应，瞄的是他握缰的左手。br/>
随着她这一箭射中，弓箭手们齐齐露出身影，朝下面射去。br/>
每侧山间埋伏一千五百人，分前后两排列阵，前排的射完后退换箭，第二排上前继续发射，如此轮换。br/>
孟靖业已经率先往前逃去，要冲出这段山路。br/>
马蹄突然踏空，孟靖业反应极快，在骏马落入陷阱前朝前扑去，滚了好几圈。br/>
有陷阱拦路，敌兵逃跑的速度慢下来，又承接了一波箭雨。br/>
三千弓箭手，每人二十支箭，加起来便是六万。br/>
纵使有很多箭落空，也留下了九成敌兵，或死或伤。br/>
孟靖业只带着不足两千人逃了出去，却马上又被萧延、萧涉率领五千步兵拦截。br/>
这五千多的步兵，是最初的五千卫城军，对萧家忠心不二。br/>
孟靖业拔/出左手的箭，随便撕下一条碎布缠住伤口，目光扫过容貌相似的萧家兄弟，他的脑海里闪现出另一张嚣张的笑脸，那人提着他儿l子的头颅。br/>
“来得好，我正愁无法为我儿l报仇！”br/>
孟靖业双手握住长刀，不顾左手喷出的鲜血，朝兄弟俩冲去。br/>
萧涉：“我来对付他，三哥你去杀别的，咱们一个都不放过！”br/>
萧延：“好！”br/>
孟靖业冷笑，昨晚那么多年轻骁将都没能拦住他，这兄弟俩倒是猖狂！br/>
短暂的冲锋后，孟靖业与萧涉打在了一起。br/>
山上的弓箭手们放下弓，拿起长刀冲下山去，从后面截断敌兵退路。br/>
佟穗依然站在山上，她的箭囊已经射空了，下去一旦被敌兵抓住，反而添乱。br/>
她紧紧盯着萧涉。br/>
孟靖业或许厉害，但他已经逃了一路，左手又因为激战用力流血不止，又哪里是以逸待劳年轻力壮的萧涉的对手？br/>
“嘭”的一声，萧涉震落了孟靖业手中长刀，再一枪，直刺孟靖业的胸口。br/>
孟靖业仰面跌倒在地。br/>
明明一片混乱，却又有一瞬的万籁俱寂。br/>
他看见两山中间露出来的碧蓝天空，听见小将憨憨的大叫：“二嫂，你看见了吗？我赢了！”br/>
远处有清脆如泉的声音含笑应道：“看见了！我给五弟记头功！”br/>
孟靖业笑笑，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