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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六章 最后的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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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塔楼已变作斜塔,李念兰不顾一切朝允希扑去,可妻子早没了意识。

    他横身抱起允希,浑身披挂无数小火苗,咬着牙回到即将被烧塌的四层楼道,取下那支带抓钩的铁链。

    铁链被火焰烧得发烫,手掌顿时起了无数的血泡。他忍痛破出窗户,勾住距离塔楼最近的那株巨树。

    铁链只起到有限的缓冲作用,根本无法承受一名成年男子加一名孕妇的重量。

    李念兰本能地让允希压在身上,自己去做妻子落地的垫脚石。

    背部刚接触到地面,他便听到了肋骨折断的嘎吱声,不知脊椎是否还保持完好。

    几名医护兵围住重伤的营长,将不省人事的孕妇放置在手术垫布上。

    男医护兵们没有处置产妇的经验,黎心竹简单检查了允希的体征,当机立断:“她没有体力再接生了,就地实施剖腹产!”

    柳叶状的手术刀慢慢剖开一起一伏的孕肚,鲜血和羊水立即将手术垫布染成了异色。

    婴儿嘹亮的啼哭声将李念兰重新拉回苦难的现实,天色完全黯淡下来,他正躺在担架上,刚出娘胎的宝宝用军衣囫囵包了襁褓。

    黎心竹笑盈盈地怀抱孩子,与生俱来的母性在作祟:“听说你之前就有个男孩,这么一来可就儿女双全啦。”

    骨折造成的胸腔受损,令他没法抱稳孩子。

    刚刚闻世的小丫头,从母体内带了一天的“食物”出来,转天就要面临挨饿的问题。

    “允希……”他强撑着想要坐起,但上半身近乎麻木,肋骨骨折处进行了临时性的外部固定措施,镇痛药通过吊瓶不断注入静脉。

    实施完剖腹产手术,宋允希仍处于深度昏迷,不可能有能力履行做母亲的义务,匹配她血型的血液正补充进体内。

    那些没啥生活经验的小战士朝黎心竹并不突兀的胸脯瞄了几眼,立即被老兵拍打了脑门:“想啥呢,当妈的女人才有奶!”

    饿谁也饿不着孩子,黎心竹同几名排长略微一商量,决定让侦察兵向各个方向探查。

    为防敌袭,部队进行了灯火管制。

    月光困难地穿透林隙,像缕缕银丝垂在黑暗的湖泊之上。

    李念兰发觉夜间视物的能力也在退化,即便有月光相助,他也没法再看清女儿幼嫩的五官。

    “李教官同志,你还没有渡过危险期,肺部随时可能受到感染,我得替你的生命健康负责!”黎心竹将他按回担架上,还安慰他侦察兵们一定会有所收获的。

    新生的女婴文静听话,蚕宝宝似的躺在黎心竹怀里,居然一晚上没有哭闹。

    次日清晨,侦察兵们带回珍贵的情报,三公里处发现克钦山寨,似乎还有正在哺乳期的女人。

    部队开进寨子,寨民们态度冷淡,不知是否存在敌意。

    李念兰用缅语向他们打了招呼,换回彼此不多的信任。他用目光盘点了部队,与马雷匪帮恶斗一场,有三成战士把生命留在了独楼寨,为了拔掉境外的这根毒刺,代价不可谓不大。

    他与允希的担架被并排放置,妻子的嘴唇沾过饮水之后似乎有了些许反应。

    村里的克钦女人正在哺育后代,人民币对克钦人无用,解放军用压缩军粮充作雇佣奶妈的费用。

    克钦人对军粮没有兴趣,反而瞧上了56式冲锋枪,坚持索枪要弹。

    头人对李念兰直言相告,这是一片没有法律和秩序的丛林,规模稍大些的毒贩团伙就能把寨子从地球上轻易抹去。

    “有枪就有奶,用枪弹换孩子的命。”在固执的头人那里,解放军没有谈判的余地。

    黎心竹仗义地替他拍板:“我知道中国军队的纪律,武器管理严格。不过,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所以,恶人还是我来做吧。”

    克钦人开口索要五支枪,经过她坐地还价,最终以两支56式冲锋枪为代价成交,而且子弹要等解放军撤离村子以后才能交付。

    孩子吃光了母体带出的“存粮”,小嘴吧唧吧唧,饿得开始吮吸手指。

    李念兰细瞧这孩子,五官还是偏向允希的多一些,自小就是个美人胚子。

    克钦奶妈熟练地将孩子横搂在怀中,面对一大票男兵,不避不闪,直接把喂奶工具亮了出来。

    黎心竹脸色突变,直指半空:“瞧!美帝的直升机!”

    战士们敌情意识很强,纷纷移转目光,却发现如洗碧空连半朵云彩也见不着。

    “行啦,女人喂奶,大男人躲一边去。”她喳喳呼呼地扯嗓子赶人。

    就在这时,一直保持静卧状态的宋允希突然支楞起身子,甚至无需他人搀扶。她利索地从担架上爬了起来,居然从那克钦女人手中抱回孩子。

    “允希……”李念兰被她的举动吓得目瞪口呆,血液都凝固了。

    妻子胡乱地解开上衣扣子,将孩子的小嘴贴在胸口。只是这段时间营养严重不良,哪有什么奶水。

    “我不是个称职的妈妈……我不是……”她将泪眼埋在孩子脸蛋上,痛不欲生,却连嚎啕大哭的体力也没有了。

    不明就里的克钦女人束手发愣,眼睁睁看着孩子生母的精神在瞬间崩溃。

    李念兰忍住胸腔的撕裂痛,和允希母女抱在一处。

    “小狸仙……”允希附在他耳廓,轻轻交代说,“小狸仙……是个好姑娘,老白的死……不关她的事。”

    “嗯,嗯。”他发觉妻子的身子正在失温,心中立时慌乱起来。

    黎心竹试着去扶她回担架上休息,却被允希挡开胳膊。

    “养大……养大咱们的孩子……我……”回光返照耗尽了她最后的身体机能,在这闷热难当的缅北丛林深处,她的生命凝结成了冰。

    即使是置身事外的克钦头人,也难过得背转身去。

    黎心竹也没了主张,担心丧妻之痛会彻底摧垮他的精神世界。

    “侦察兵……侦察兵!”李念兰不知节制地哇哇大喊。

    “有!”立即有战士奔上前来。

    “相机,带相机了吧。”他抓住侦察兵的衣领。

    “报告营长同志,相机状态完好,可以正常工作。”

    “好,麻烦你,给我全家……照一张……全家福。胶卷的钱,回去之后,从我的工资里扣除……”

    让黎心竹震撼的是,这个男人居然压制住了火山爆发般的悲愤。

    “营长……”侦察兵哭得像个孩子,脑门狠狠砸着地下的青砖石,伤口在额头爆开。

    “我来吧。”黎心竹取下相机,用镜框套住李念兰一家三口。

    他怀抱孩子,扶住亡妻的肩,颤抖着让嘴角微弯。

    黎心竹果断按下快门,将这心碎的一刻记录在胶卷里。

    为防遗体腐化,头人主持古老的丧葬仪式。

    他怔怔目视火焰一点一点吞噬妻子留在人间的最后印象。

    手捧白沙似的骨灰,李念兰终于让如洪的泪水开了闸,他再度想到了那条诅咒,北条绫发出的恶毒诅咒。

    允希火化之后,与阵亡战士们的骨灰分别妥善安置好,带回国内,葬入烈士陵园。

    这次跨境打击行动,摧毁了匪兵据点,以牺牲三十余人的代价,毙敌二百余众,无论目标达成还是伤亡交换比,都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大胜。

    粮食并不富裕,所有的庆功宴都取消了。秦培邦也明白,再美的琼浆玉液,在李念兰饮来也是浑浊不堪的苦水。

    允希的葬礼很冷清,除去丈夫,她在国内没有亲属。

    秦培邦拜托首都军队高层的老战友联系过北岛方面,但“宋允哲”这个名字,像是凭空消失似的。所有被问及的人,无不讳莫如深。

    “允希的追悼会,和牺牲的王连长还有三十二位战士合并举行吧,别忘了还有小狸仙。”李念兰明白亡妻的心思,她是军人,希望和战士们待在一起。

    世上哪有姓狸的,经过核实,她其实姓冯,叫冯狸儿。

    部队传言纷纷,军工厂遭破坏那天,有山里老乡见到冯狸儿领着坏人上山。

    也有人说,她是被枪顶着上山的,最多算是革命意志不坚定。

    李念兰不在现场,可他选择相信妻子生前的证言。

    没有冯狸儿临死前的奋力一咬,他怕是要被马雷挥刀割喉。

    在他的坚持下,民政的同志依然给了小狸仙烈士待遇。

    新生命在成长,旧友大多成了安居地下的看客。

    人到中年,李念兰感受到了挥之不散的凄凉。

    早在跨境行动之前,徐白早早落葬了。为了率部出征,他甚至没有赶上老友的葬礼。

    徐万里伏在继父的墓碑前哭了很久,他告诉李念兰,长大的志向是成为弹道学专家,替“徐爸爸”把尚未设计完的大炮造出实物来。

    后来,这孩子果真发奋图强,哪怕在停止高考的灰暗日子里,徐万里也把自己埋在图书馆的角落里,而不去当什么“工农兵大学生”。1977年,徐万里成为恢复高考后首批进入大学校园的莘莘学子。

    在宋允希的墓前,小灵芝提议,让他替新生的女娃起个名。

    “她该姓宋,随母姓,”李念兰伤未痊愈,只能坐在轮椅上。他本想替女儿起个慷慨激昂的名字,这很符合当下的潮流。

    但小灵芝搂着婴儿,说她希望小侄女此生平平安安的,不要再受战火侵扰。

    “你说的对,就叫她安然吧。宋安然。她母亲会满意这个名字的。”他将轮椅推到碑前,让女儿的姓名通过大理石传向地下。

    春风高扬如秋风,烈士陵园里升腾起无数的花瓣来,飞向太阳,就像朝海面冲刺的鱼群……

    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里,李念兰每天的工作就是守在陵园里,替妻子、老白还有王连长他们清扫墓碑,把被春风卷积的花瓣扫成花塚。

    “好一场花葬……”黎心竹弯下膝盖,抓起水分尚未流失的花瓣,难得露出女人的真性情。

    “花瓣们是无辜的,该用敌人的鲜血来陪葬。可惜……”他没法确定马雷在烧伤坠楼之后是死是活,那天在战斗现场,再没人见过他的踪迹。

    “有大喜,也有大悲,但你的人生,至少有些波澜,”黎心竹将包有骨灰的衬衣交给他,“相比之下,本姑娘的生活就苍白得可怜。”

    关于黎心竹,他只了解其姓名、军籍和军阶,别的一概未知。

    “很遗憾……我结婚了,刚成年就做了别人的妻子。丈夫的名字,你应该听说过,叫管文廉。”对于自己的人生,她没有半点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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