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章 复为人师
自昆明发来的紧急命令,倒也不是作战命令,而是再去当军事教员。
中南半岛的形势陡然紧张,北越领导人下定决心统一国家,让红旗插遍东南亚。
北越军队多年来与法军作战,形成了一套战术打法,培养出一批优秀的实战人才。但他们未来要面对的敌人很可能是美军,战争规模也许会是空前的。
各地的军工厂加班加点生产,向北越军民输送支援,在昆明的军事院校也在加紧培养高素质的北越军官。
一拨拨的学员潮就没停过,他们当中很多都是来自越南、老挝、缅甸和柬埔寨的社会主义阵营武装。
组织上知道腾冲住着一个叫“李念兰”的军事人才,从抗战一路打过来,身世奇特,经历传奇,还在外军受过训,懂外语,精通丛林战。
更了不得的是,这一期参训的北越军事培训团,指名道姓要请李念兰来做教官。
出于兄弟国家间的友情,组织上来了个“夺情”,强行将他从身怀六甲的妻子身边抽走。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个人情况大不过国家需要。
允希立即做通了自己的思想工作,全力支持丈夫去昆明短期任教。
反倒是小狸仙,满肚子的牢骚:“几百万解放军,派谁去不行,非要差使念兰哥?”
这番不讲革命觉悟的话,自然被李念兰严肃批评了一顿。小妮子转念一想,又提出要陪李念兰同去昆明,做他的生活秘书、
除了小狸仙本人,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无比的尴尬。
对于小狸仙而言,这都不是事儿。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所谓“生活秘书”的提法,理所当然被李念兰板起面孔硬生生否决了。
“再提这种不着边际的事儿,就派兵送你回河南去!”李念兰拉下脸,话里带着凶恶,小狸仙踩到了他的底线。
“念兰哥,我……我不瞒你,千里迢迢,从郑州到首都,再从首都到腾冲来,只因为心里装着你。对你的那份心思,就像太上老君炉里的三昧真火,洪水滔天也烧不熄、扑不灭……”她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耗费阳寿说出来的,俏丽的身段越来越佝偻,最后缩成了虾米状,嘤嘤哭声把话语淹没了。
李念兰想斥责她,却又不忍。毕竟自己欠着人家姑娘一条命,小狸仙一副金嗓子毁在上甘岭,多多少少也有自己的一份责任。
“小狸儿,你这心思,我受之有愧。只可惜我已是有家室的人了,不可能再把心掰出一半儿分给你……”他感觉同这姑娘说话,比对战千军万马更加艰难,“人活一世,就是用一个遗憾去取代另一种遗憾。比起情情爱爱,你要过好下半辈子,这才是最紧要的。”
他将话题兜转到为她与徐白撮合的事上:“老白是我结拜的义兄,为人极好,用情专一。虽然你俩年纪相距大了些,可他今年也不过44岁,仍是壮年有为。你做个副级师干部的太太,将来生活是有保证的……”
做媒的说辞还没讲完,小狸仙便迈步走了,眼神中的怨恨代替了绝望……
李念兰只当是姑娘家脸皮薄,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这种事情就像煎制中药,需要假以时日。
离开腾冲之前,他同秦培邦道了别,两代军人难得有机会再来一番长谈。
“到了明年,我就要退居二线了……知道,这辈子最大遗憾是什么吗?”秦培邦的情绪不佳,将官常服很久没熨烫过,像极了他额头上一层层的抬眉皱。
“麻雷子……”李念兰知道他的心病所在,那也是自己心头的痛处。
“我这辈子,自许无愧国家和民族,只是……爱我的女人,我爱的女人,最后都辜负了……”老秦摘下大沿帽,满是老人辞世般的伤感,“麻雷子走了邪道,我对不住马兰同志,将来到了地下,怎么在她面前抬头哇!”
“那小子对姐姐的感情,本来就有违人伦,偏执的人自然会走上偏执的道路。宽慰马兰同志的最好办法,也许就是乱刀斩乱麻,阻止他进一步作恶。”李念兰将新写好的建议书递到老秦手里。
他的观点十分明确,西南匪患,无非是国党残部长期盘踞缅北,与当地犯罪势力勾结,以至尾大不掉。建议通过外交手段,说服缅甸政府给予一次性的军事通行权,彻底端掉匪军据点,一劳永逸解决边患。
“你的建议很有可取性。不过,国际关系比你想的复杂,就算缅方同意,也很可能被西方国家污蔑为侵略。再说,我国与缅甸政府还有部分领土争端,当年英缅殖民时期霸占的中华故土,他们并不想吐出来。”秦培邦将这份建议书小心翼翼装进文件夹,承诺会将他的声音带往高层。
临别之际,秦培邦反复告诫他,一定要重视对北越兄弟国家军事人员的教育培养,中南半岛在未来将会面临大规模战争,其烈度很可能会超越北方半岛,我国届时会采取类似当年志愿军的模式,对北越同志施以援手。
“你现在是中高级指挥员了,不再是战场上的孤兵,做事要周密,多从战争全局来思考问题。”秦培邦紧握住他的手,久久不肯松开。
老秦打定了主意,从军首长位置上退下来之后,他要去一趟北岛的古土里,在马兰的墓前,把悲情好好宣泄一场。
如果有可能,就将烈士们的遗骨迁回国内,让祖国的好儿女们回家。
新年的气氛犹在,李念兰一家就踏上了北行的旅程。
他不忍心把挺着孕肚的允希独自留在团驻地,徐白自告奋勇,建议让弟妹住在军工厂员工宿舍里。
论医疗条件,保山远比腾冲要优越。
从另一层目的来说,小狸仙也不能老吃闲饭,得替她谋份正经工作。
厂里财务室刚好缺一名出纳,徐白有意聘她做事。
关于小狸仙的终身大事,李念兰私下也对自家兄弟提过。
老白还没从金如意的离世的阴影里走出来,曾经想过孑然一身,老父亲似的将小万里养大成人。
独身男人的凄苦是铁铮铮的事实,他也羡慕李念兰,有美妻陪在身侧。
孤枕,总会难眠。
然而,面对小他足足二十岁的小狸仙,徐白难免要气短。
一颗烧得发红滚烫的石头,投进冰湖,会激起多大的涟漪。
“慢慢来吧,如意当初也只是将你当作大哥来对待,后来不也把心思落在你身上了嘛。”李念兰认错了这门亲事,只是他忽略了重要一点,女人和女人,形态千变万化,哪能简单类比。
既然小狸仙暂时没有更合适的安身立命之所,徐白也接下了这份重托。
自古就有“托妻献子”一说,李念兰尚不清楚允希腹中的胎儿性别,不管献子还是献女,徐白总是那个值得托付的铁哥们。
车过怒江时尚属旱季,李念兰指着潺潺静谧的江水,遥远巨人般伫立的松山主峰,他告诉小万里,当年父辈们在江两岸挥洒过热血,付出过青春。
“你说的没错,李叔叔,可我永远忘不了,郑爸爸是怎么死的。”十岁的小万里倚在桥栏上,像个小大人那样思考。
有无数次,李念兰想要直截了当告诉他,是他爸爸亲手害死了妈妈。
但徐白牢牢坚守着对如意的承诺,始终没有告诉孩子真相。
“我爸爸姓郑,不姓徐!他不是个坏人,他也是为了国家,只不过,和你们不是一伙的。”小万里的执着超乎了成年人的想象。
李念兰唯有默然,残酷的真相,还是留到他成年之后再坦然相告吧。
抵达昆明之后,他与小灵芝道了别。这女娃在美术方面天资聪慧,人体素描画得有模有样。
她拉着李念兰去美术学院,说是给同学们当模特。
李念兰骂她胡闹,满目疮痍的身体,怎么做得模特?
再说,在一帮孩子面前,尤其还是女孩居多,大老爷们光着个身子,成何体统!
小灵芝摆出专业的面孔教训他:那是艺术,展现人体的自然之美,没人会从性的角度去胡思乱想。至于那一身战伤,是挂在男人躯体之上的勋章,肌肉线条再美的男模,也达不到这样的效果。
可惜的是,她这套艺术理论,在李念兰这里碰了个头破血流,要不是念及余曼烈士,他非将这丫头骂得狗血淋头不可。
“真是悔青肠子,让你学啥西方美术,学学国画多好!”李念兰追悔莫及。
在小灵芝看来,李叔叔年纪大了,思维不自觉地僵化,以后有机会要润滑他的死脑筋。
头一天到军事学院报到,相关课程就铺天盖地而来。
他负责一个北越班,又要兼顾一个老挝班。
好在很多越南、老挝学员的中文都有基础,甚至能用发音正确的中文提问。
“直升机,这很可能是未来你们面对的最难缠的对手,”他摊开挂图,回忆起半岛战场上美军成熟运用直升机战术的往事,“美军对军事人员伤亡的低容忍,以及山地和丛林的战场环境,决定了他们必然会大量运用这种新兵器,承担主要的空中机动任务,比如后勤、救治以及向特定地域投送小规模作战部队,甚至作为空中火力平台。”
“老师,决定战争走向的,是人,而不是兵器。”一名学员提出异议。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决定政治的是人,从某种意义来说,决定战争的也必然是人。但是,我们今天讨论的,是如何适应新技术条件下的战争。”他又把教鞭指向图上的直升机。
讲台下,数十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视着他。
包括那位曾与他有过交集的北越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