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五章 大洋白宫
张苏泉开出了价码,虽然还不清楚具体成色,但价值似乎远在独眼查理这伙人之上。
北条绫一下便听出了其中奥妙。
“那位先生,是不是姓阮?”她终于明白张苏泉的第四步打算怎么走了。
阮先生,只知其姓,从未闻其全名。
她只知道,这个姓阮的,是华裔美籍商人里家底最为殷实,人脉至为广浩的厉害人物。
这个人,既传奇,也神秘。
阮先生公开的生意是洲际航运贸易,实则经营着庞大的销赃、洗钱管道。
若没有阮先生的支持,无人有能力将如此规模的金银佛像和珠宝奇玉换成美元。
天下生意,只此一家。
进入缅北之前,查理托人找到了阮先生,得到了销赃的承诺,对方抽水三成。
作为道上的生意人,自然是极重信用,一般不太可能朝客户下黑手。
但事实上,查理和他得意忘形的手下,正朝着阮先生布下的陷阱钻去。
“这一切……都是为了我?”
“阮先生的雄心壮志,旁人是难以想象的。您虽不是这场行动的目的,却也是整盘计划里不可缺或的一部分。顺便一提,阮先生是绫小姐死心踏地的仰慕者,1943年您陪蒋夫人到好莱坞发表演说,台下有一位不起眼的华人听众,为您的风采所倾倒,当场患上相思病。那人,便是阮先生。”
十年前种下的因,十年后却结出了这样的果。
现实如此魔幻,但北条绫选择相信张苏泉这张口吐莲花的嘴。
“雪狼王”再强大,也不过是略强一些的丧家之犬罢了。
运金卡车刹停在与阮先生的马仔约定的地点,佣兵们如临大敌,他们也听说过当地克钦武装的厉害,车队前后两部装甲车配备了机关炮。
经过半岛战争,查理深知高射炮平射用于压制步兵的高效,任何胆敢靠近三座金山的武装分子,下场便是化为肉泥。
北条绫面色如常,将五花大绑的张苏泉推下车,朝查理问道:“阮先生的人呢?”
头一次做史诗级别的生意,查理也不由紧张地狂舔嘴唇,他抬腕看了表,满脸警惕道:“应该快到了。”
“但愿别出差错。”她意味深长地笑道。
查理端起望远镜扫荡了八个方向,难得缅东山区有这种一马平川的地方,藏不住任何伏兵。
他也担心黑吃黑,特意将交易地点选在这里。
交易流程是,阮先生的马仔验货,接管卡车,美金打入瑞士银行账户之后,查理的人通过电台与己方人员确认,交易完成。
尽管如此,他依然保持着戒心,吩咐手下暂不卸货,全体戒备,弹药上膛。
“查理先生,这里已经远离‘金三角’武装的追击范围,您应该该履行承诺了。”张苏泉向他乞求自由。
年轻的坤沙仍绑在黄金堆里动弹不得,担心这帮佣兵得财之后撕票。
查理干笑两声,满不在乎地回应说:“我个人同意还您自由,可这位女士就未必了。”
“你还想要杀我吗?”张苏泉转过脸来,此时他不仅需要演技,还得信任北条绫的演技。
北条绫脸上挂着寒霜,用匕首在他眼前划了个叉:“反正时间还早,客人都没来呢,有的是时间让你慢慢享受死亡。”
“那我有个请求,”张苏泉用目光指了指两百米开外的树林,“就在那里解决吧。”
查理眯眼对着树林观察一番,对着北条绫残忍笑道:“张副官为自己选了一块好墓地,那就让他长眠于此吧,记得把血放干净。”
两人一前一后,花了大概五分钟时间走完了这一小段路。
这是一片南亚地区常见的棕榈林,阔叶将毒辣的阳光隔在绿意之外。
“最后的审判,就要开始了吗?”她返身远远看向查理和他的黄金。
“法官已经举起了法槌,你听,咚!”张苏泉喉结一滚,空气随之躁动起来。
尖嘯声划过耳际,精准无误地飞向查理的车队。
“是迫击炮,60毫米口径,黑市上流进来的。”张苏泉不紧不慢地说道。
弹道肯定事先经过校准,查理车队停靠位置太过精确,大大便宜了视野之外极限操作的炮兵们。
伴随着冲天而上的爆炸黑焰,无数金灿灿的物件在空中狂舞,阳光让它们折射出万道金光,粗看去,很像是佛祖显灵。
各个方向上涌出披挂绿军装的武装分子,他们手中的枪械五花八门,用不同口径的子弹,猎杀从黑焰中逃出来的佣兵。
“这些是什么人?”北条绫叹服阮先生办事的高效。
“地方游击队,可能是克钦邦的,也可能是掸邦的,谁知道呢。反正,他们都听阮先生的。”张苏泉默默注视查理重建的“狮鹫”小队在炮火中凋亡。
遭了犯罪大亨的算计,佣兵不过是巨掌下的苍蝇。
战场上的传奇,芬兰“雪狼王”独眼查理彻底栽了跟头。
他手下要么死于炮袭,要么被乱枪射成筛子,其本人则不知去向,大概率是在第一轮炮击中变成了尸块。
“阮先生一向以信誉著称,除非万不得以,不可能对客户下手。你究竟有什么本事,让他砸掉自己的招牌?”她重新审视张苏泉,这位副官的大尺寸鼻子果然与其野心相配,格局远不止于养活李弥留下的败兵。
“很简单,阮先生也曾是国军一员,而且,我救过他的命,更何况……”张苏泉抬起被缚的双手,示意将他束缚解开,“这些财产也有他一份。”
这一次,北条绫希望自己选对了新的合作者。
割开绳索之后,两人并排走回袭击现场,青草地化为焦土,弹坑不多,但每一枚都落点精准。
部分金佛被炸成了碎金块,但财富大部保持完好。游击队员正在打扫战场,他们的头目显然和张苏泉交情不浅。
卡车侧翻,滑落下来的沉重金块,将坤沙压得近乎半死。
“他不过是个小屁孩,你就这么玩他?”北条绫难得动了恻隐之心,初出茅庐的坤沙,从头到尾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他也不过是计划的一部分,上天有好生之德,一车的金菩萨保佑这小子长命百岁呢。”张苏泉使了眼色,两名游击队员解开了坤沙的绑索。
年轻人没用一秒钟就认清现实,死狗似的朝张苏泉讨饶乞活。
“替阮先生管好‘金三角’那片罂粟田,安抚好你族里那些掸人。滚吧!”他打发叫花子般撵走了掸族人唯唯喏喏的国王。
坤沙离去前偷望了北条绫一眼,心里犯着嘀咕,原先打算纳入后宫的佳丽,居然是阮先生未来的女人。
这场权谋游戏是高端局,他还没有坐上正席的资格。
在冒着黑烟的弹坑里,北条绫寻出被烧至半焦的眼罩,粘着属于白种人的一片人皮。
死去查理的眼罩边上,插有一根蒜条金。
张苏泉递来纸条,写着两行地址:“带上你的路费去按图索骥吧。阮先生在大洋之上等着你。”
她扫过那两行字,目的地在遥远的夏威夷群岛上,相隔万里海疆。
“见面之后,我能为阮先生做些什么?”她将充作路费的蒜条金放进衣兜。
“很简单,成为阮先生的妻子和内助,为他打理好未来的江山。”张苏泉这样冷酷强硬的“媒人”,大概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阮先生的江山基业?他打算当毒贩的领袖?”在她看来,姓阮的应该不是缺钱的主。
张苏泉讨来一支打空弹匣的步枪,将落荒而走的坤沙背影套在准星里:“蒋委员长不是个成大事的人,白白放弃了缅甸这块反攻中国大陆的沃土。李弥长官虽有宏图,却不得不奉命归返。缅甸这个国家,您很清楚,人民四分五裂,政权软弱涣散,纳入我中华版图乃是缅人之福。接下来,能不能在缅甸再造三民主义之中华,进而反攻大陆恢复民国,就看吾辈了。”
“我还是小看了你们,第四步之后,居然还有第五步,甚至第六步。”
她感到人生的可笑,四岁时作为幼谍立志颠覆中华,二十四岁时任务失败被母国日本所抛弃,为了谋求合法身份为法国而战,经历数道轮回,三十四岁的她将要嫁给一个立志“再造中华”的男人。
在缅甸造出一个小民国来,侵扰红色中国的南疆。
抛开立场不说,野心勃勃、宏图在胸的阮先生,是她值得嫁予的良人。
更何况,人家向她许诺过母子重逢。
旧日本帝国大将山下奉文的巨额财富,将成为阮先生略地建国的启动资金。
假如成为阮氏夫人,这些财富,以及财富带来的次生财富,还是她北条家的。
这么看来,这场变乱,令她不胜而胜。
被打烂脑袋的平塚秀行,还有炸成碎沫的雪狼王查理,不过是她迈向另一座人生高峰的垫脚石。
这么一思量,所有的事情都释然了。
…………
从仰光到夏威夷,是一趟历时数周的漫长旅程。
最终目的地是瓦胡岛海岸边一幢雪白的建筑,造型低调,使用的材质都是顶级品质的汉白玉,当地人把它叫作“大洋白宫”。
房主人的保镖不多,但个个装备精良,似非等闲之辈。
大门敞开,迎接她的,是一位梳着大背头的中年男子,一袭纺绸深色长衫,气宇轩昂却目光柔和,嘴里叼着黑曜石烟斗,胡须刮得干干净净,尽管步伐轻缓,但掩盖不住军人气质。
“绫小姐,你受苦了。”他摘下烟斗交予佣人,笑容可掬地迎上前来,做了自我介绍,“鄙人阮铁城,在这岛上做些小本生意。”
他所说的“小本生意”,足以让一些面积不大的小国黯然失色。
经历了颠簸动荡的四年,北条绫预感自己会苦尽甘来。
“绫小姐母子相聚的事,铁城早就琢磨过了,想要合法久居美国,您最好获得美籍。”在欢迎家宴上,阮铁城开门见山,直入主题。
此人早年丧偶,膝下没有子嗣,只身一人在岛上孤家寡人做寓公,除去佣人保镖,身边没有可亲近的人。
“可我……是个通缉要犯,怕是过不了海关吧。”她知道尽管有贵人相助,前路依然艰险。
“绫小姐,夏威夷可是个好地方,虽属美国领地,却还不算是正式一州,当真是……待嫁的新娘啊。”说这话时,他意味深长地看向北条绫。
夏威夷共和国于1898年被美国吞并后,一直是海外自治领地,委任总督统治。
太平洋战争的教训,让美国重新认识大洋岛屿的价值,加之当地人要求正式成为美国一州的呼声很高,关于成立夏威夷州的法案正在议院讨论。
她知道成为美国公民是万难之事,且不说自己是待罪之身,就算身家清白,入籍也有资产和居住年限的要求。
但是,投亲入籍就要便捷许多。
就算对方是一头猪,她也不得不嫁了。
“铁城仰慕绫小姐许久,民国三十二年好莱坞那场演讲,主角虽是蒋夫人,但小姐英姿,不逊于国母。您的玉照,时时揣在怀中,贴于心脏跳动处。”
这位权势财势熏天的富商,也是一方枭雄,从怀中缓缓摸出一张后期上过彩色的照片来,那是四年之前,北条绫出发去往半岛参战前拍摄的。
南亚的热风将刚剃短发的她笼罩在朦胧之中,加上色泽调和,隐约中有了几分禅意。
她嘴上不挑明,心里自然明白,这幅照片定然是张苏泉从平塚那里搜得,再辗转交予阮铁城的。
自己栖身洋中小岛,看似偶然,在某些人计划中却是必然。
“阮先生真是深谋远虑。”她饮下杯中酒,有意将一头波浪般的秀发展示给他。
这个男人足不出户,两片嘴唇一翻,就让凶神恶煞的查理死得不明不白。
他的能量惊人,在美国人眼皮底下做着杀人越货、销赃洗钱的勾当,手眼足可通天。
阮铁城不再含蓄,大胆地走到她身后,手掌轻轻搭在香肩上:“我的阮公馆,还缺一位女主人。我未来的国家,也缺一位少主人。”
论年纪,阮铁城足足年长她十五岁,为了倬云,北条绫决定把下半辈子当作筹码孤注一掷。
没过多久,北条绫改换容颜,染出一头金发,皮肤更加白皙而接近欧美人种。
她抛弃了“北条绫”的旧名,改名叫作“斯佳丽”。
斯人,佳丽也。
阮铁城喜欢她这个亦西亦中的名字。
数年之后,斯佳丽夫人光明正大的踏上美利坚的领土,正式成为一家慈善机构的负责人。
这家机构由阮先生全额注资,就设在倬云一家居住的那座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