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八章 直上吞云
李念兰凭空消失在人们视野里,只留下一张薄薄的阵亡通知书。
通知书也不知该寄给谁,这种孤儿身份的战士一旦牺牲,只能告知原籍的民政机构。
“哪股敌人这么嚣张,给老子翻出来,扒皮抽筋!李念兰同志这个仇,得报!”郑刚拧眉怒目,一拳头砸在指挥台上。
李念兰并不晓得后方的首长、战友们的悲愤情绪。
他一路尾随那队“狮鹫”,不知不觉踏进陌生的、罕有人迹的山区。
眼前这座雾气环绕的深山,名作“吞云山”。传说山中有猛虎出没,自古以来就是半岛猎户闻之色变的修罗场。
但现代化战争让猛兽也落得无家可归,人比虎凶残,对于这一点,动物们绝不会反驳。
此山远离交通动脉,看似毫无军事价值,若是深入山中侦察的话,就能明白这里是绝佳的藏兵洞,大隐于世外,绝对的易守难攻。
用重炮轰击尚能取胜,如以轻装步兵强攻,绝无攻克的可能。
吞云山早在数周之前就被“狮鹫”小队占据,改造成防守严密的佣兵据点。
山路上跟种土豆似的,遍布地雷、饵雷或是警戒陷阱,布置手法倒是很熟悉。
不用猜想便可得知,梅萨还活着,仍是“狮鹫”队中的重要一员。
强敌隐于山间,除了说服梅萨他们放下武器,他并没有其他选择。
但他知道佣兵的规矩,一旦主动投降,原先的战果报酬肯定都要化为乌有。
况且,他们都是非法的战斗人员,能否以战俘身份对待还不太好说。
李念兰听过北岛人民军的同志提起那伙佣兵,无不咬牙切齿,满腔深仇大恨。
佣兵们不讲战斗规则,从不留俘虏活口,有通北嫌疑的平民也是当场击毙,绝无怜悯。
梅萨手上免不了也沾过无数无辜之血,他真的有机会来救赎自己吗?
羊肠山道被两支勃朗宁自动步枪封锁得紧,他不得不绕到悬崖一侧。
“吞云山”高度至少八百米,主峰一侧悬崖近乎九十度,就像劈得光溜的甘蔗。
他一手抠进被风雨侵蚀的凹陷处,另一手扳住长在崖臂的矮松。
此时,只消发力,肺部急喘的感觉就会折磨得他死去活来。
山风刮在耳廓边沿,呼呼如虎啸,让人疑心那头传说中的吃人大虫是否真的重返山中。
恰在这时,一头轻巧敏捷的猿猴掠过身侧,舒臂展腰直上尖峰。
他灵机开动,以猿为师,顺着猴儿攀壁之处,提气抬足,凭借少年时练就的野外能力,直上到半山腰。
手脚刚脱离悬崖边,一口气便接不上来了,窒息感像行刑绞索扣紧咽喉。他玩命似的猛捶双肺,在凹凸不平如钉板的石坡上,菜青虫般扭曲翻滚。
很是不巧,耳边响起西班牙语的交谈,那是巡逻的佣兵。
李念兰翻到一堆乱石背后,掐住喉咙让自己没法出声,待脚步声远,他眼前一黑,人已晕厥过去。
也不知时间流失了多久,直到零星枪响在山脚起伏。
“水连珠”和“铁把子”,还有一挺“郭留诺夫”在突突,那是志愿军步兵在全力攻山!
他感觉气息能一丝丝游回肺里了,血液中重新灌入氧气因子。
刚才冒险攀崖的作死行为,让他从未距离上帝如此之近。
命是捡回来了,但躯干四肢仍是报废状态。
在四肢恢复活力之前,只能祈祷别被这帮佣兵提前发现。
从交火密度判断,志愿军这回是遇上了硬茬。
枪响的节奏说明了一切。往往是“铁把子”一番宣泄,紧接是勃朗宁的短点射,然后“铁把子”们便哑火了,他能想象攻山部队在精确火力阻击之下死伤累累。
奋力攻山的志愿军部队不知番号几何,打起仗来不管死伤,卯足劲头不撒口,已是入夜时分,战斗却愈发激烈,口类枪径的武器击发响彻群山。
他回忆白天的战斗,从恢复意识开始,志愿军至少发起过五次冲锋,可全被经验老道的佣兵们打了回去。
星光之下,他能勉强活动四肢了,终究得以困难地翻过身子,像遍体鳞伤的老牛爬到悬崖边缘。
夜幕将战争残酷的一面暂时遮盖,唯有星星点点的火光昭示着志愿军仍未放弃战斗。
夜战从黄昏持续到黎明,志愿军方面逐步加强了火力,九二步兵炮和迫击炮也加入攻击序列,把大山炸得石屑乱飞,但战局并未改观。
阴森险峻的石头山,如一位没有感情的剑客,不停在中國军人的躯体上刻划新伤。
曙光初现后,李念兰无意中摸进一眼天然洞穴,狗窝大小的洞口冒出一股股刺鼻的枪油味儿。
确认洞内无人之后,他打算探个虚实,刚进半个身子,脑袋就撞到弹药箱。
粗粗用手摸过之后,他发现这处洞穴弹药储存量惊人,供一个排坚守数月绝无问题。
何况这伙战场老手精于射术,差不多弹弹咬肉,子弹消耗量远低于常规军队。
趁着攻山战斗趋于白热化,这处藏在山中的军火库似乎无人看管,一个天赐良机摆在眼前。
佣兵最为惜命,一旦丧命战场,多年积攒的家底化为乌有,死后连军人墓碑也落不下半座,没有国家或组织记得他们的事迹。
李念兰快速在心中打了个行动腹案,将那些无后坐力炮的炮弹触发保险全部拆除,在山头制造一圈死亡场,以一命换数命,这档生意的盈亏,佣兵们应该不糊涂。
战争的胜负其实与他们无关,留得有用之身在,世上有的是发战争财的机会。
“狮鹫”小队装备的是106毫米m40无后坐力炮,这种采用三脚架的武器,能够发射射程3公里以上的榴弹,反战车、反步兵都不遑多让。
只要志愿军坦克兵出现在视野里,就是这种利器大杀四方的时刻。
幸运的是,佣兵们的注意力被正面攻山的志愿军牢牢吸引,何曾想到有人会像穿山甲似地钻进他们的弹药库。
这座临时弹药库堪称宝库,维修工具和零件一应俱全,李念兰毫不费力对炮弹引信动完手脚,现在只消有大一点儿的风吹草动,整座山头就会被殉爆弹药炸上天。
“小子,你在玩火。”一支硬梆梆的枪口突然顶在他后背上,9毫米麦格农,熟悉的武器,熟悉的声音。
李念兰老老实实放弃抵抗,但语气倒是有些轻松:“梅萨,果然是你……”
待转过身来,他才发现能在弹药库里被梅萨撞见而不是别人,并非什么巧合。
老梅整条右腿炸没了,纱布绷带一直绑到大腿根,身侧躺着三具尸体,其中一具死尸正是昨天从坦克炮塔探出身来的家伙。
看来,“狮鹫”的情况也糟透了,当年的传奇佣兵梅萨蒙得兹,此时只能用来看守弹药和死人。
“你这是……”作为老朋友,他没法不让自己揪心。
“踏响了地雷……南方蠢蛋们埋的地雷,嘿嘿……”梅萨放低枪口,脏如黑炭的苍老的脸上,满是因苦笑堆积起来的皱纹。
伤亡于友军火力是一件倒霉透顶的事情。
金城战役一起,南岛军败退之势如大海退潮,糊里胡涂丢掉192平方公里领土,连敷设地雷的地点都来不及通知附近友军。
南岛人的盲目自信和颟顸无能震惊了美国人,他们终于意识到得为李承晚的愚蠢买单了,再不止住颓势,“联合国军”在谈判桌上将输光所有筹码。
“我失去了一切,不止是金钱。”梅萨是在转移到吞云山前一天触雷的,丧失战斗力的他成了团队的累赘,通往半岛南方的道路已被志愿军穿插截断,同伴不得不用担架将他随队转移。
李念兰心头酸楚,上前抱住他悲惨的命运:“老哥,放弃吧,战斗结束了,我送你回家。”
此刻,他依稀觉得自己拥抱的不是梅萨,而是早化作尘土的嵋猴子。
巧了,两人都“姓梅”,都没能逃出战争带来的霉运。
“呼吸气息很乱,肺部应该有损伤!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梅萨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落魄,注意力全在许久未谋面的兄弟身上。
听完李念兰伤愈后逃出战俘营的全部故事,老佣兵一声叹息,接着板脸骂道:“李,你就像一块沾屎的石头,臭不可闻,又坚不可摧。我送你到美国人那里,就是为了让你有机会离开中國,去过该过的生活。不光是你,还有‘捞呗’,远离该死的战争!”
“可你知道,我对这国家和民族有义务。老白,他也一样。”李念兰说这话时音量很轻,一是怕洞外的敌人听到,二是担心触痛梅萨的神经。
梅萨无奈地摆摆手,让军用水壶里最后一滴酒洒在舌头上:“李,我羡慕你的斗志,可我老了,又成了废人,再也左右不了什么了。”
“可以回家啊,就算回不到那个啥圭亚那,也可以住到中國去,我替你养老,再介绍个中國大姐给你。不过,花天酒地的日子可不能再有了,我们那边都是安心过日子的本分人。”面对颓丧到极点的老梅,他希望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词汇,让那一团熄灭的炭火重起燃起来。
“你变幽默了,”梅萨眨眨眼,眼球里的兴奋劲转眼即逝,“酒精就是我的血液,烟草呼出我的气息,要什么妻子,有妓女就是天堂。失去这一切,活着比死亡更痛苦。”
“唉,天晓得我是怎么和你这种人结拜成兄弟的,不过,既然拜过把子,就得负责到底。等我们的重炮一来,整座山都没了,老子不能眼睁睁看着你送死。”李念兰立起身来,将一枚打开引信的炮弹抱在怀里。
“上帝啊,你要干什么!”梅萨失声尖叫。
“谈判筹码,我要让外面的家伙停手!”没等梅萨阻止,他已猫腰钻出洞来。
交火枪声骤停,“狮鹫”队员们刚撤下火线,黑灰蓝褐各种色彩的眼睛被疲惫填满。
担架上放置着两个重伤员,其中一个基本没救了,身旁已备好了裹尸袋。
在发现弹药库门口站着的中國人时,几十支步枪、冲锋枪齐唰唰亮了出来,但那枚待发的炮弹让所有人不敢去扣扳机。
没人不明白,那玩意儿装着高爆炸药,只消一落地,半径50米内就没有生物了,且不说会否殉爆整座弹药库。
“先生们,性命比荣誉更值钱,放下武器,我保证各位可以活着离开半岛。”他故意朝“狮鹫”们展示那枚炮弹,意思是自己绝非在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