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六章 二级战斗英雄
医院病房是李念兰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他间歇性地苏醒过几回,但也只是耷拉眼皮,瞄一眼苍白无味的天花板。
后来,他慢慢能囫囵听见护士的呼唤,比如吃饭啦、打针啦、服药啦……凭借肌肉记忆,他能够勉强做出配合护士的动作。
“石头窝棚”里抢出来的伤员大多不治,惟有李念兰强撑着不肯向死神缴枪,重症看护室只剩下他的孤军作战。
有时候,他会突然信口胡诌几个名字来,虽然那些名字的主人早已不在世上。
直到1953年农历新年的爆竹声在坪壤市区噼噼啪啪闹腾起来,医生护士和病号们互道新年好。
这一天,李念兰终于意识到,他失去了他的排,还可能失去了小狸仙。
这股清醒的血色,与窗外的喜庆之红,是那样的格格不入。
大年初二,雪霁天晴,皑雪将刺目失温的阳光送进病房。
李念兰一把抓住护士的臂腕,忍住肺部割痛,执拗问道:“上甘岭,9号高地怎么样了?我们胜利了吗?”
护士是个年轻的女医护兵,她微微点头,但脸上并没有太多笑容:“是的,胜利了,但许多同志都不在了。”
全排五十多张稚气英俊的脸,还有老关说书时的眉飞色舞,皆已恍若隔世。
战争胜利带来的荣耀感,很容易将惨痛的代价掩在光芒背后。
9号阵地下的坑道里,还有一段永远唱不完的扬州小调。
老关啊,你还说要为我扦一回脚,你小子也是个光说不练的假把式呀!
他将泪眼埋在枕头里,回想到毒云弥漫之中,是小狸仙用尽一个女孩微弱的力量将他拖出死亡区的。
“小狸儿……”他深深懊悔,就算没有情爱,也不该对她那般生硬的。
“你是说那个年轻的女伤员吗?她一个月前就脱离生命危险了,早就送回国内去治疗康复啦。”温柔的女护士适时递来揩泪的手绢。
这条好消息让他内心的愧疚感稍稍减轻,老天爷总算没有瞎眼,又赐给这豆蔻少女以青葱年华。
“对了,李排长,这些花都枯了,我把它收走吧。”
顺着护士所指的方向,李念兰发现身侧床头柜摆着小瓷花瓶,懒懒斜斜插着一束枯萎多时的花儿,它们刚送来时,应该是新鲜有活力的。
“谁送的?”他有些奇怪,军人之间探望伤病战友,一般是送各类食品罐头。
这几乎形成了不成文的规定,金属罐头与铿锵军人委实般配。
“一对北岛军人。”她说的“一对”,显然是指一男一女。
“允希兄妹!他们何时来过的?”他浑身突然注入了活力,险些从病床上蹦起来。
护士急忙按住他,警告说肺部损伤还未痊愈,如果下半辈子还想正常喘气说话,就老老实实闭嘴躺着。
“他俩是年前来的,当时你还重度昏迷,对方是个副师长,长得还蛮帅的。”小护士说的显然是允哲,三十多岁的年纪就是人民军副师级干部,自然称得上青年才俊。
“其实……你也不差啦,李排长。听说,要评你二级战斗英雄呢。”她红扑扑的脸儿似乎是在替他高兴。
“二位人民军的同志,他们有说过什么吗?”对于什么英雄称号之类的虚名,李念兰倒是并不太在意,如果有勋章之类的实物,他更愿意将之与老关他们同葬。
“瓶底压着一封信呢,是那个北岛姑娘留给你的,难得她中文这么好。你读信不方便,我来念吧。”
“不,不,这个不麻烦你了。”
“哈哈,我懂了,异国恋情,太浪漫了。”谈及爱情,小护士脸上残存的阴霾一扫而尽。
李念兰嘴角微弯,并不否认,只是叮嘱她,那花瓶要好好保存,千万别当垃圾丢了。
待小护士离开,他将身子绻进被窝,捧蜜罐似的捧着允希的字,逐笔逐划享受爱情的美妙。
“念兰,见字如面。此刻夜已沉沉,星月交织,你却仍是昏迷不醒。抚过你新添的战伤,每一条每一道都像是刻划在心坎上,痛难自已。战事难休,政事不平。佛祖渡人,沉疴终愈,愿这草草几行字能助你弭平伤处。爱你的允希,沾泪草就。”
这短短百多个字,他读了能有千百遍,想象她守在自己病床之畔边落泪边落笔的模样。
她说“政事不平”,自然是指战线稳固之后,北岛内部的复杂形势,短短四个字,多少能透露出忧思与无奈。
只是在床上躺了太久,都不知道战争走向如何了,医生护士们对战情所知甚少。
所幸的是,第二天就来了徐白,他是带着连长和庞指导员一同来探望的。
尽管连里补充了新战士,但两个连级干部的精神状态仍然很压抑,战争留给军人的精神创伤,不是短时间就能愈合的。
“你能恢复就好,徐团长来过好多次了,每回都说你没醒过来,连里上下都揪着心呢。”庞指导员的红脸膛有些黯淡。
“你要感谢老徐,他一个团级干部,冒着敌人炮火把你背下阵地的。”连长介绍说。
“诶,我跟他之间没啥谢不谢的,救是本分,拜把子兄弟嘛,说好同年同月死的,这小子要是没了,我得在黄泉路上陪着。”徐白听似轻松的一句话,却让两位连干部无论如何乐不起来。
“老白,别胡说!我死了你也得活着,如意还在敌人手里呢。”李念兰眉头一皱,知道徐白是好意,但这么轻率地决定生死,不是成熟军人该有的想法。
“这话说在理上了,连里百多个棒小伙子,都把魂儿留在上甘岭了,可我这个不称职的连长,还得把革命继续下去不是?”尽管战事已过去两个月了,但心头痛失战友的阴霾怕是要折磨连长一辈子。
见话题有些沉重,庞指导员便说带了好消息过来,伸手在携行袋里摸出个红艳艳的小盒,翻开之后,赫然出现一枚军功章。
“本来郑军长要亲手替你别在胸口上的,可马上又要打大仗了,他脱不开身呐。你可别嫌我官小啊。”二级战斗英雄章并不常见,庞指导员的目光直勾勾盯牢勋章上金灿灿的五星,像是把感情深厚的子女送给别人家一样。
勋章别在病号服上有些异样,李念兰只是轻抚了几下,感受过金属的质感之后,便关心起接下来的战事。
“别管这些啦,下周就送你小子回国了。”徐白把重要信息吐露出来。
庞指导员也跟着说道:“对,对,你这样的战斗英雄,回国之后就等着鲜花和庆功酒吧,还要进工厂、学校做战斗事迹报告呢。”
李念兰对此类政治待遇毫无概念,只是一味追问战局发展。
徐白见他心切,就大致讲了战争形势。
上甘岭战役之后,双方各自重新稳固了战线,但停战谈判尚未重启。
斯达林的态度如钢锉般强硬,中国方面提出“边打、边稳、边建”的方针,目的就是要打得对手喊痛求饶,主动乞和。
反观北岛方面,倒是急于结束战争,因为人民付出的代价与日俱增,这种痛苦换谁当领导人,也没法经年累月地承受下去。
另外,”联合国军“的总司令已经换成了克拉克将军,这位新统帅和南岛的李承晚尿不到一个壶里去。在他看来,南岛人总是那样贪得无厌,想着法儿变成法儿引诱美国人去流没必要流的血。
厌战情绪在美军当中滋长蔓延,现在美、南两军的士气与开战时刚好相反。
经历三年战争的南岛人打出了一点经验和斗志,尤其是白马山的那场小胜利让他们自信心爆棚;而美国人却急于从半岛脱身,新任总统艾森豪威尔向选民立下过承诺,一旦当选就会尽早结束战争。
“照你这么说,还有最后一战呢,老子更不能当逃兵啦!”李念兰一番大嚷大叫,把护士长都给招来了。
护士长级别不低,算是营级干部了,眉毛一竖,吱吱喳喳开口赶人。
当然,对于徐白,她是客客气气请出去的。
待出院那天,已是阳春三月,李念兰换上泛亮光的新军装,打好背包立在医院门前。
这大概是他有生以来住院时间最长的一次,随着年龄的增长,过去异于常人的恢复机能正在衰退。
徐白早早候在那里,出乎意料的是,他身边还立着何寿礼。
转眼半年多不见,老何身子骨壮实不少,举手投足尽是团级干部的风范,相较之下,徐白仍像是个工程师,知识分子气息更浓。
“哈哈,臭小子,看你人模狗样不像个伤病号了,喝酒没问题吧?”与其说是接病人出院,何寿礼更像个是找人过酒瘾的酒蒙子。
眼下战事稍缓,美国人的空袭远不如以往那频繁,国内大量物资得以通过漫长的铁路线补充到前线。
三人找到军队招待所,在食堂叫上四五个小炒,部队食堂不提供酒精饮料,何寿礼不知从何处弄到一瓶北京二锅头,给眼前三只玻璃杯一一倒上。
何寿礼早年绿林好汉出身,但向来敬重知识分子,加上是朋友的朋友,对徐白也自然一见如故。
战争期间烟酒是奢侈品,但祭奠战友这种事不能马虎。
开动之前,点烟为香,洒酒入土,回想当初参战之时,那些伴在身边的至交,如今已剩不下几个熟人。
“告诉你们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其实,何寿礼远算不上海量,几杯下肚,舌头开始打结,该说的、不该说的,竹筒倒豆子似的全吐出来了。
“愿闻其详。”徐白撂下酒杯作倾听状。
“有屁快放。”李念兰从不和熟人客气。
“北边那个大人物……”何寿礼手指苏联的方向,含糊说道,“去见马克思喽。”
“斯……”李念兰顿时一惊,刚说出一个字,便被徐白用手捂住了。
“消息可靠吗?真是这样,这场战争可能提前结束了。”徐白嘴角微弯,话语中透出几分轻松。
他始终这么认为,中國介入这场半岛战争,是以延缓解放夷州为代价的,是为国际社会主义大家庭做出的牺牲。
何寿礼则摇头道:“接下来咱们就是社会主义阵营的领头羊了,肯定要把仗打下去的。”
“这仗再打下去意义何在?你回想当初咱们到半岛来是为什么,不就是为了把侵略者赶回三八线嘛,美国人的本意,不也是为了维持半岛对峙的现状吗?”徐白很不同意他的观点。
依照老白的分析,交战双方都实现了最初的战略目标,该收手了。谁要再有非份之想,多半要吃大亏。
当初麦克阿瑟那老小子贪心不足蛇吞象,在仁川得了便宜不收手,后果是被志愿军赶鸭子那样一路撵回三七线。
后来,志愿军在准备不充分、对敌分析不透彻的情形下发动第五次战役,虽取得了一定的战果,却也蒙受了不小的损失。
两大阵营的实力达到了平衡点,目前的对峙分界线,就是实力的最终体现。
“接下来,中苏关系会变得复杂微妙。”徐白边喝酒边分析,思路毫不紊乱,这是多年职业军官历练赋予他的能力。
“徐白兄,你说的有些道理,不过,中央肯定看得比咱远,想得比咱深。做军人的,服从命令听指挥,组织上说要打,肯定没有二话的。”何寿礼又仰脖饮下一杯,语气里充满临战的斗志。
虽然观点不同,但徐寿礼向来不是小心眼的人,他喜欢听不同意见,尤其是那些上过专业军事院校的职业军官的意见。
“与其在半岛打打停停,不如趁早整顿编练两栖作战部队,打过海峡去!”这些年来,徐白对如意的思念之情并没有因时间的消磨而淡去,反倒如陈年浓墨深蚀纸背,他长期愤懑压抑着,内心时时如刀绞。
而李念兰关心的则是自己的去留,仗没打完就回国,一是对不住死去的马兰、老聂和嵋猴子;二是牵挂着允希,心里始终有个与她同乘列车把家还的梦。
“老何,帮兄弟个忙,没别的要求,有仗打就行。”饭局散伙之前,李念兰突然握住何寿礼的粗糙大手。
何寿礼瞧了瞧他坑坑洼洼的身子,浸染毒气的肺部还没完全好透,说话仍有些喘息。
老何点上一支烟,呼出几个雪白的烟圈来,慢慢悠吐出三个字:“歇着吧。”
“你个老小子!”李念兰也不同他客气,眉毛和筷子竖得笔直,嘴对嘴骂道,“真他娘不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