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二章 剑锋北指
严寒能冻住德国坦克的履带,甚至能让汽油冻结,但冻不住中國军人的脚步。
刚刚结束解放战争的部队再次动员起来,大量指战员的退伍复员计划被临时取消,战争的发条再度上紧了。
原本根据年龄标准,聂全才和嵋猴子这样的“爷爷兵”,都该被划进复员、转业到地方的红线,现在得到的通知是暂留原部队。
两个老家伙倒是乐坏了,都是无家无业只晓得行军打仗的老兵,回到地方上肯定一百个一千个不舒坦,除非哪天老胳膊老腿蹦哒不动了,否则他俩是决计不会离开军旅的。
“美帝国主义和他们的走狗李承晚悍然越过三八线发动侵略战争,中國人民不会答应,人民军队不会坐视……”军营广播正以如潮声浪,反复播送军委指示,各个连队都在组织唱军歌、写战书。
李虎巍敞开窗户,让歌声尽可能传进屋子里,对正在忙碌收拾衣物的马兰一挑眉毛:“又有仗可打了,你怎么一点也不兴奋?”
尽管尚未成婚配,但军中谁都知道两人的关系,他平时溜进马兰宿舍里瞎折腾,也没人说啥闲言碎语。
“你们男人呐,就知道枪啊炮的,后勤工作还不得指望妇女同志?”她白了他一眼,继续手里的活。
“你不比男人还勇?女游击队长同志。”他想伸手搂她,却被一掌打落。
马兰没好气地数落道:“我呀,至少比你想得周全。知道半岛上有多冷吗,到时别枪栓都拉不开。”
李虎巍早已学会在她面前没羞没臊:“那个简单,对准了撒泡尿不就解决了?”
“哼,那还不把你那个……冻坏啦?”说完这句,她马上意识到不妥,脸色唰地变红了,赶紧把头埋回衣箱里。
他笑嘻嘻打趣道:“啥子事嘛,脸红得跟大虾似的?”
“谁脸红啦?这是在替你找厚些的贴身衣服,还好前些日子到厦门市里抢购了些。”
见到这些衣物被摊在床铺上,李虎巍乐不可支,笑得上气难接下气:“这颜色……这花色……都是女人家穿的呀。”
“贴身穿嘛,谁知道是男是女?再说了,你是不清楚现在的形势,市面上的过冬衣物几乎卖空了,尤其是男人家的内衣。”在女人眼里,丈夫或者男友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这一下轮到李虎巍变得严肃了:“部队上不配发么?”
“物资很有限,战事却不等人。”一向乐观的马兰很少这般满面忧色。
情况确如马兰预料的,部队没有等够冬季作战的必需装备,便集体登上北行军列。
由于运力有限,车厢挤得水泄不通,上厕所更是成了难事。
大伙只得坚持不喝水,看着窗外郁郁葱葱的南国景色渐渐嬗变为北国的苍白。
即便是团级干部,徐白和老聂也得与普通战士挤在一起,这算是解放军的特色,官兵平等。
李虎巍觉得能和几个好弟兄凑在一起天南地北胡侃海聊,一切困难就都轻如浮云,他甚至有些兴奋,想象着未来千军万马、炮群齐发的瑰丽辉煌。
列车车皮简陋到了极点,原本就是运货车临时改装,四处透风。
一过长江北,所有人都开始打哆嗦,低温让官兵们紧紧挨在一起,彼此分享宝贵的体温。
“你们南方人啊,真是挨不得冻,像这种骨子里冒凉气儿的天,我是见惯啦。”聂全才边说边脱下仅有的一件棉质军大衣披在李虎巍肩头上,顺便把自己带着烟草味的体温也送了过去。
“嗬,老聂,你这是明目张胆的偏心啊,我也是货真价实的南方人!”徐白把嘴一撇,故作不满地说道。
聂全才也不管职务高低,对准徐白脑袋拍了一掌:“你老家是合肥的吧,挨着长江不远,长江往北就算北方人了。”
徐白马上较真起来:“我说老聂,你可不能装糊涂啊,咱中國秦岭淮水以北才算北方。”
一直默不作声的嵋猴子抖了抖不太利索的肩膀:“川人也算南方喽。”
“云贵川不算,南方专指江东南。”徐白有些气急败坏了。
老聂马上借力打力:“刚才谁说的来着,那个啥岭啥水的?”
“要不,大家轮流穿吧。”李虎巍尴尬地羞红脸,不好意思独占军大衣。
刚脱了一只袖子,却被徐白制止了:“傻老弟,我就是闹着玩呢,这趟车实在太无聊了,唉。”
哥几个都明白,每当老白发出“唉”的叹气声,必定是在思念被掳走的金如意了。
聂全才朝众人会意的点点头,试图扯开话题:“我们这些大男人都在叫苦,女同志就更艰苦啦。老白,你怎么说也是个团级实职干部,该向上反映的千万别藏着掖着。”
…………
列车一口气跑到济南,靠站加煤给水,当地百姓早煮好了热气腾腾的红糖姜汤,盼亲人似的等候在站台两侧。
除了箪食壶浆,还有成捆成捆的棉毛衣物,老百姓把家里过冬用的物什都拿出来了。
有些战士喝不惯姜辣味,但也咕咚咚喝得一滴不剩。
无奈兵多衣少,平均下来每个步兵班才分到一件御寒服,好在济南地方部队送来大批帆布,勉强可以裹体御寒。
“像不像当年坐飞机去印度的那些兵,差点在高空冻死,还好美国人把帆布扔出来了。”好不容易在凛冽寒风中点着了烟,徐白吸下几口之后由感而发。
嵋猴子喝下两碗姜汤,胃里终于有了暖意。他不大同意徐白的说法,当年补充到驻印军的那些学生兵,捱过高空严寒之后,就能生活在热气蒸腾的印度了,而志愿军面对的低温似乎看不到尽头。
还有一点他没有说破,当年扔帆布给他们的美国人,此刻已成刺刀见红的对手。
因为同美军并肩作战过,他们比谁都明白,那个国家拥有的何等强大的战争力量。
“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这话固然提气,但纸老虎也是有牙的,胜利绝不会是唾手可得。
除了报时刻车次之外,火车站的高音喇叭滚动播放军歌,天寒地冻,但人们的热情似乎愈发高涨。
李虎巍困难地挤过几乎没有空隙的月台,千辛万苦才找到卫生队。
果然,队里的女兵们也是一个个冻得嘴唇发紫,超过半数的姑娘生了冻疮,皮肤像是烤坏了的红薯。
好不容易见到李虎巍,马兰的第一反映就是欢叫着奔跑过来,一头扎进怀里,四片嘴唇牢牢贴紧,温柔轻语:“张嘴。”
李虎巍迅速环视周围,没有人注意到他俩,便壮起胆张了嘴,只觉得一颗甘甜润舌的东西从马兰嘴里滚进自己口腔,一嚼之后甘之如饴,原来是大红枣。
“甜不?山东大枣!”
“甜……兰儿,你没冻坏吧。”
“放心,俺身板厚着哩!”
寒风中他搂紧了她,狠命亲她的脸蛋。
虽然自家女人身材绝非小鸟依人,远比卫生队的女兵们丰满强健,但此时也是手脸冰凉。
“虎哥,打完这一仗,俺可要认认真真张罗,风风光光嫁人,喜事要放在首都办,把认识的人都请过来,结结实实灌醉他们。”她说完这句,苍白面庞泛起幸福的红晕。
“这件事,你说了算,在哪里办,请哪些人,摆多少酒,都听你!”李虎巍自认不是梁山上的铁扇子宋清,对张罗酒席这种事没有天赋。
而且,离开重庆时老秦特意叮嘱过:凡事听老婆的。
大军辚辚而行,他却有福在这天地之间尽享儿女情长。
只可惜汽笛长鸣,短暂停靠之后征途再起。
“这仗打完,我和兰儿要在京城里办喜事,你们可都要来啊,到时候不醉不归!”坐回车厢之后,他向徐白等人预告了自己的婚礼。
“作为狙击手,酒精可是大敌。到时候,你这新郎官的酒,我做伴郎的替你全挡了!”徐白说这番话时张大了嘴,却不想一股寒风正好灌进嘴里,弄得他连连打嗝。
聂全才说的更实在:“当年好些战友都成了大首长,到时候把京城最好的饭店给包下来,应该不成问题,让马兰同志做个羡煞旁人的新娘子。”
嵋猴子一直没说话,他想起惨死在川中老家的满门老小,偷偷将脸埋进袖子里老泪纵横。
众人裹在帆布里沉沉酣睡,已觉不出车窗外日月变换,再睁开眼时已是白花花的冰雪世界,刺眼的阳光被冰晶反射进车厢。
不少南方兵还是头回见到天地一色的雪景,个个兴奋莫名。体感温度似乎不如在济南时那样切肤难受了,在雪原中行进的列车里居然暖融融的。
“落雪暖,融雪冷。”自小长在北方的聂全才唠叨着民谚。
车到首都时停了最后一站,补充完毕之后便要进入关东了。
亏得日本人在满洲经营多年,关外的铁路极其发达,这为志愿军向半岛运兵提供了诸多便利。
距离鸭绿江上的友谊桥还有很长一段路,可李虎巍已经闻见了战争的味道。
“半岛上这个国家,很难再有统一的那天了。”徐白悄悄嘀咕道。
李虎巍对他长敌人志气很不满意,白了一眼说道:“怎么能这么说呢?当年鬼子占了咱们半壁江山,不也灰溜溜滚回老家去了嘛。”
“敌人不同了,我们的友军也换了,”他听说过美国人上演的“仁川登陆”,让初战得胜的人民军吃了大亏。
所有人都朝东北看,徐白的目光却眺向东南,久久不再言语。
聂全才以为他是水土不服,身体遭了寒气。
李虎巍却摇了摇头:“老白是心心念念想着打荆门呢,也许如意那丫头就被关在岛上。”
部队在鸭绿江北集结待命,南方兵们趁着军官不注意,一有机会就图新鲜玩雪。雪球在军帽顶上来回飞,士气甚至比北方兵还高。
徐白跟着牵引大炮的车队,嘎吱嘎吱踩着积雪艰难行进,摇摆的背影在雪国初冬里显得无比孤单。
这是与金如意分开的第2250天,他记着那些复杂的弹道公式,也记着与心爱女子离别的苦涩日子。
炮车陷在雪坑里,他二话不说,跳进深坑,吆喝口号,和战士们合力推动沉重的大炮。
夺岛!夺岛!先是半岛,后是海岛。如意,你一定要等着徐哥哥!
眼镜片表层蒙上厚厚的白雾,世界变得似幻似真。徐白肩顶折叠起的火炮大架,红眼咬牙,耗尽丹田,齐腰高的车轮呼得一声逃离大坑。
“好哇——”官兵们人人脸上挂着红灯笼。
气贯长虹,志在必得,望不到边的北方汉子、南方儿郎,朝炮火连天的鸭绿江南岸滚滚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