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六章 遗世孤女
李虎巍又拾回猎人的老本行,侧耳捕捉丛林里各种怪声,排去动物们的喧闹,他基本能够确认是正在求生的人类。
“是哪个?会不会是逃散的同志?”
“不好说,瞧瞧去。”
两人压低身子钻进灌木,朝脚步声源的方向迂回绕行。
待慢慢靠近之后,方才发现对方身形像是个半大的孩子。
孤独渺小的身影,被巨大深沉的树影不怀好意地笼罩住。
“会不会是那个娃?”马兰回忆道。
他问:“哪个娃?”
“就是在囚车里哭鼻子的那个嘛,算了,你当时也不在车上。”见到是孩子,马兰母性大发,兴冲冲拉着李虎巍立起身来。
难道是小灵芝?为了余曼大姐的在天之灵,李虎巍暗下决心,拼上性命也要保住孩子的命。
月光下纤弱娇小的身体,在他们眼前摇摇晃晃。
意识到有陌生人接近,那孩子立即警觉起来,想要藏进林中深处。
“别怕,我们是……”马兰不知道该如何表明自己没有恶意,转念之后灵机一动,轻轻哼唱道,“小花鸡,一身花,一天到晚不归家……”
那孩子顿时发了怔,小花苗似的扎根在原地。
两人跑近前去,确实是个十多岁大的女娃儿,蓬头垢面浑身脏黑,上衣和裤子被荆棘藤蔓撕扯成条状。
这个岁数的孩子已有性别意识,马兰推了李虎巍一把,娇声嗔怪道:“看什么看,羞羞脸!转过去。”
她自动承担起母亲的角色,脱下囚衣外套披在孩子身上,伸出手指替她刮掉脸上的泥灰。
吃下几枚野果之后,孩子算是恢复了一些生气,她第一句话便是:“我爸爸死了,就躺在那边林子里。”
马兰不由心坎一紧,这是什么样的孩子呀,居然如此麻木地面对至亲的离去。
顺着女孩指出的方向,他们钻进了对面山头的树林。
林子中间果然躺着一个囚服男子,正是几天前试图向冯绍唐展示国家未来的中年男人。
尸体的鼻梁两侧有眼镜夹过的痕迹,胸口处有一个弹孔,血液已干涸多时。
两人默不吱声,没有挖掘工具,只好收集荒草枯枝将尸体草草掩盖。
马兰又问她母亲在哪里,孩子双手环抱身子,不露表情地摇了摇头。
见孩子又惧又怯的样子,马兰心疼到了极点,摸着她脑袋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呀。”
“大名不能告诉你们,妈妈说过要保密,嗯……可以叫我小灵芝。”不愧是地下党家庭出身的后代,对陌生人时刻保持足够的警惕。
“我知道,你的小名,就叫作小灵芝!”李虎巍心里流着泪,他悔不当初,就算以死相逼,也该阻止余曼他们冲动蛮干的。
“怎么了叔叔?你认得我妈妈呀?”
这女娃儿,确实是余曼烈士留在世间的骨肉,他嘴唇颤了几颤,终究不忍把她母亲惨死的噩耗相告。
“噢,很凑巧,我朋友有个女儿,小名也叫小灵芝。”他想圆个谎搪塞过去。
想不到,这女娃反应极其灵敏:“不对,如果真是这样,你开始时应该说‘你也叫小灵芝?’,而不应该说‘你就叫小灵芝!’。你明明是认得我妈妈的!”
被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拆穿到无言以对,李虎巍这才意识到,她随父亲在军统监狱一同关押多年,天天与特务们打交道,耳濡目染的都是阴谋诡计、斗争诈术,心思绝非天真懵懂的一般女孩可比。
“叔叔,你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对吗?你认识我妈妈?”小灵芝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步步朝他逼近过来。
天不怕地不怕,可李虎巍此时却真怕了她,不由自主地朝后倒退。
马兰见状,当即将他拉到一边耳语道:“你怎么会认识这孩子,到底咋回事?”
李虎巍同她稍稍走远几步,将余曼牺牲的经过简单相告。
马兰微微叹气,说了声“我来”,而后走到女娃跟前,蹲下身子握住小手说道:“从现在开始,小灵芝就是个大人了,要靠自己坚强地活下去,爸爸妈妈都在天上看着你呢。”
她感到孩子的手和身子不住地发颤,鼻腔里传出几下抽泣,但没再掉泪。
这孩子居然把痛失双亲的巨大悲伤狠狠地摁回身体里。
“我妈妈是怎么死的?”
孩子意外的平静,让李虎巍感觉心脏被狠狠戳中,他几步奔上前扶住她稚嫩的肩:“小灵芝,想哭就哭出来吧,别忍着……你妈妈是个战士,她是在战场上壮烈牺牲的……都怪我,没能拦着她……”
“叔叔……叔叔你别哭了,”这一回,轮到小灵芝替他擦眼泪了,“在监狱里每天都有伯伯阿姨们被坏人们抓走,爸爸骗我说,他们是被送去很远的地方做苦工了。可我知道,他们都死了,总有一天,爸爸、妈妈还有我,都会死的。”
孩子的生死观让两人感到震撼,这绝不是一个十岁女孩该有的意识。
“不,小灵芝,只要有我们在,你会活得好好的!”马兰紧紧将孩子抱起,脸颊贴住她的小脸蛋。母性真是一种伟大的东西。
受伤之后马兰失去了生育能力,以后要是有机会,干脆把小灵芝收作养女吧。李虎巍暗自思忖。
带着半大的孩子在野外生活,当然不是一件易事。
好在无论是李虎巍还是马兰,都是野外生存的专家。
他们寻到了一处可供容身的山洞,熏起烟火赶走了蛇虫蝙蝠,打起黄草地铺。
用竹、木材料制造陷阱捕捉野兔山鼠当作荤菜,野果野菜充为时蔬。
至少在小灵芝看来,这日子比在监狱里幸福多了。
孩子的世界里,自由自在的重要性,总是放在第一位的。
外部世界的纷争,暂时被群山阻隔住。
也没有人去细数日子,只有体感温度告诉他们四季的变化。
“对了,你还没向俺道歉呢。”几天之后,马兰突然提起了旧茬。
“道……道啥子歉嘛。”
“上回咒俺死的事呗。”
小灵芝调皮地插嘴道:“叔叔就该向姐姐道歉,爸爸说过,男人要有绅士风度。”
“什么嘛,我和她年纪差不太多,凭啥她是姐姐我是叔叔?”李虎巍很不能接受自己被无端喊大了一辈。
“嘻嘻,小嘴抹了蜜啦,”马兰狠狠亲了一口小灵芝,转头假装生气,“你瞧,孩子都比你懂事,一点风度都没有。”
面对一个女人都理屈词穷,何况是两个。
李虎巍没坚持几句就举手投降:“哎,好好好,我错了,你不会死的,比乌龟王八还能活,咱们要白头到老。”
话说到这个份上,马兰却认真起来:“虎哥,要是哪天俺真的死了,你可不许跟来,要好好活着替俺报仇。”
巨大的恐惧感让李虎巍不安,他没法想象没有她的世界。
临时组合的“三口之家”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只是偶尔也会有外人来打扰。
自从冯绍唐为党国“死节捐躯”,阴丝丝的张潜江中校替补上位,成了军统的新任上校副局长。
警察旅的人隔三岔五进山搜人,但力度和频率与日俱减。
李虎巍预感到重庆解放在即,军统大员和他的爪牙们的末日也该降临了。
国民政府在大西南的统治即将分崩离析,可他们还记着平塚秀行和他的爪牙们。
从策反强杰、劫持坦克,轻松灭掉冯绍唐等一系列举动来看,老鬼子平塚已颇有些实力,纠结了不少牛鬼蛇神供他驱策。
北条绫脱出樊笼,与弗林同流合污,再加上平塚的人马,今后国家的西南边境,怕是没有宁日。
老鬼子的背后,究竟哪个金主在支持他?李虎巍实在想不透通。
他与马兰暂时无暇深究这些远虑,他们的近忧是,再不找些合身的衣物来,很可能要被寒冬“灭门”。
即便不在冬天,身处荒山野岭,营养不足的人是很容易失温致死的。
夏去秋至,山里的天气一日寒过一日。
逃亡之时正逢夏季,哪有过冬的衣物。
李虎巍打算下山碰碰运气,顺便了解时局变化。
五年前与金如意困在荒岛,他曾沦为岛上野人。
如今他成了山中野人,模样自然也强不到哪去。胡须满腮,面目迥异,比乞丐还落魄,完全不像一个当兵的,想必不会引起敌人觉察。
下山没走出几里地远,便听到远方炮声隆隆,像是天公擂鼓。
他对武器的熟悉记忆又被激活了,分辨出那是150毫米以上口径的重炮正在猛烈开火,解放大军快要攻到重庆城区了。
僻静的山道再度变得车水马龙,从城区败退下来的国x党部队成群结队疲于奔命。
败兵们无心恋战,使足吃奶的劲,朝昆明方向末路狂奔。
高头大马上坐着垂头丧气的军官,军队后勤系统崩溃,无处弄到汽油,会骑马成了一项逃命的优势。
李虎巍低头赶路,与败兵们擦肩而过。
这副败象前所未见,连抓壮丁的活计都顾不上了。
他抬起眼皮,透过发隙偷偷观察这股败兵,迎面而来的战马上坐着一名梳着大背头的陆军中将。
这张脸好生熟悉,略加辩认之后,发现竟是枪下放走过的李弥。
当年松山上的抗日名将,早没了昔日的英武雄浑之气,形同丧家之犬。
中将斜目瞟了一眼形似乞丐的李虎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皱眉咬牙,使劲挥鞭踢动马刺,催促马匹加大脚力。
江山不改,只是换了新颜。
李弥的背影正在目中疾速远去,李虎巍在心中朝自己的老长官默默敬了军礼,祝这个旧时代的英雄有个善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