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二章 似敌似友
弗林这张面孔,本能地勾起敌意。
李虎巍条件反射似的去抓枪,却只拣到一条断裂残破的手臂。
“别费劲了,现在杀你比捏死蚂蚁还容易。”弗林将冒烟的步枪扛在肩上,与端庄肃穆的牧师袍格格不入。
“为什么要救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之后,他意识到弗林并不是来取自己性命的。
“哼哼,因为你还有可供利用的价值,而且,我俩有着共同目标,暂时可以算作同路人了。”说罢,弗林蹲下身来伸出臂膀,将他拉出血腥作呕的尸坑。
“同路人?你我生而为敌,势不两立,对方的死亡才是自己活着的目标吧。”尽管受了仇敌的恩惠,李虎巍仍对他恨得牙根痒痒。
弗林并不忙着生气:“你的女人,我的女人,两朵鲜花都捏在冯绍唐手里。杜聿明做了红党的阶下囚,国民政府大为震怒,我最后的筹码也赔光了,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当然,我是个大度的人,用既往不咎来换一个好的合作开端。行了,满地都是武器,拣上几支跟我走吧。”
弗林虽是个恶棍,可这番话并非虚言。
马兰居然与北条绫关押在同一座监狱里,冯绍唐啊冯绍唐,你个老小子还真是恶趣味。
他比任何人都有理由去憎恨弗林,可形势终究比人强。
值得依赖的战友们全都牺牲了,老邢也下落不明,眼下除了与弗林联手对付军统,确实找不出第二条可行的路子来。
军统警察丢弃在战场上的m1卡宾枪,是美国援华物资的一部分,刻有“美利坚政府财产”的钢印。
按照抗战时两国政府间的约定,胜利之后是要归还的,结果却尽数留在国内以供内战之需。
“这种连发短步枪很适合你,别看它枪口动能不大,但后坐力可以小到忽略不计,以你的能耐,应该能做到弹无虚发吧。”弗林说完之后轻松地吹起了口哨。
“别废话,这枪的特点我懂。”李虎巍对新结成的搭档没有好感,话语中保持着厌恶。
“嘿嘿,敌意很浓啊。说实话,我丝毫不关心这个国家的未来,管它颜色是蓝是红。救人之后,我和绫小姐自然会远走高飞,你我今生都不会再见面了。”弗林脱下牧师袍,替自己重新编好了植物伪装。
收拾完武器之后,李虎巍最后瞥了一眼血与肉积成的大坑,忍不住气愤道:“你潜伏多时,居然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
“那个女地下党急于求成,傻乎乎钻到人家的埋伏圈里,不合格的指挥官没有活下去的权利。行了,让我们赶在军统增援到达之前离开这里吧。”弗林步频加快,行走如风。
李虎巍突然想到了什么,急问道:“对了,你在山里见过一个老侦察兵吗?”
老邢的盒子炮还插在弗林的腰间,他祭出撒谎的本事:“嗯,是个难缠的老手,最后一次见到他时,是向渣滓洞监狱的方向潜过去了。”
“你们交过手?”
“很遗憾,没有。”
“那你还是幸运的,否则早是一具尸体了。”
“有可能吧,嘿嘿。建议你先把脸上的血迹洗干净,不然可能会把马兰小姐吓晕的。”不知何时起,弗林变得喜欢狞笑了,这和几年之前的他判若两人。
军统的秘密监狱外号叫作“渣滓洞”,如深山妖府隐藏在歌乐山中,堪称一座防卫森严的军事堡垒。
抗战时期,美国军事专家与国民政府在此建立了中美合作所,日本投降之后,美方撤走了人员,但设备和技术都完整地保留下来。
“那件事,我很抱歉。”弗林指了指头顶,意思是为当年在缅甸头顶绑炸弹的事赔罪。
李虎巍懒得同他计较,面带不屑地轻轻一哼。
“知道它为什么叫渣滓洞吗?”弗林像一头饥饿觅食的猎豹,通过望远镜观察着监狱外围的布防,嘴里却有一句没一句地同李虎巍闲聊。
“那是对革命者的污蔑说法,把他们称为社会渣滓吧。”
“哼哼,错了,它之所以叫这名字,不过是因为当初开采过品质低劣的煤矿。”在老对手面前体现智力上的优越,这让弗林有些得意。
“无聊的问题,知道这个又有什么用?”李虎巍不以为然地回敬一句。
弗林颇为不悦,耐着性子又问道:“你想过没有,秘密刑场会设在哪个方向?”
“难道,会是在废矿坑里?”
“看来你还没傻到不可救药的地步,我勘察过那里的地形,有一条必经之路,很适合打伏击。”
原来,先人一步的弗林早已拟定好了作战方案,预设战场是一处两侧陡坡夹峙的山坳,由东至西延伸的青羊峡谷贯通了监狱与废矿。经典的伏击地形,假如有南北交叉火力,足以让陷入其间的人马成为瓮中之鳖。
监狱用来押送死囚的囚车外壳覆以装甲,能够抵挡七九口径步枪弹,但一半暴露在外的驾驶室是显而易见的弱点。
同时掐头去尾,以精确火力瘫痪首车与尾车,再迅速射杀负责押送的军警,营救行动就有了充分把握。
弗林之所以选择救下李虎巍,完全是出于需要一名射术精湛、出错概率无限小的搭档。
按照弗林精心拟定的计划,他们一人狙击首车,一个负责搞定尾车,伏击点距离监狱驻军营房只有五公里,预留的营救时间不会超过十分钟。帮助五花大绑的囚犯解绑后撤离现场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这其中还包括部分腿脚有恙的伤员。
对于整套行动方案,李虎巍觉得实在太过冒险,容错率无限接近于零。
弗林将收集整理好的卡宾枪弹匣如火柴盒般堆起,阴阳怪气道:“别把自己当成救世主,营救目标只有两个,我的绫小姐,还有你的马姑娘,至于余下的红党分子就听天由命吧。”
无名怒火从李虎巍心头蹿起,秦培邦愿意提供重要情报,派人千里迢迢将他从上海送到重庆,必定不止是为了只救马兰一人。
眼下余曼大姐和百多个重庆地下党的同志已为这场行动丢掉性命,老邢也是生死难料,自己为了儿女私情和弗林同流合污,这是要遭天谴的,若是马兰知晓内情,怕也要记恨一辈子。
“听好了,所有的囚犯,一个也不能少,必须按我说的来!”他一把抓牢弗林的衣领,将那张英俊邪魅的脸庞拉到自己鼻尖的位置。
“嘿嘿,放轻松点,都是一条危船上的旅客,何必动怒?我们的敌人,可是高深莫测的海神。”弗林轻轻拍了拍他手背,眼神像是宽厚的兄长关爱冲动易怒的熊脾气弟弟。
松开手指之后,李虎巍慢慢发觉一丝忧惧,自己真的了解身边这位伪装严实的“战友”吗?
经过这些年的风霜打磨,弗林的性格几乎被擦净重写,以前的他像一柄快刀,无坚不破;眼前的他却像是剧毒的水银,无孔不入。
“还有一个问题,假如他们选择在监狱内部处决人犯,我们两个毫无机会。”李虎巍思来想去,心中的石头始终难以放下。
“看来你对监狱处理死囚的方式并不熟悉,除非是一次性的集中清理,分批杀人的话肯定不会选在监狱墙内,那样会让剩余的囚犯陷入绝望和疯狂,这绝不是狱卒们愿意看到的。”对于关押和屠杀,弗林自认经验不少。
走完从监狱到伏击点的五公里路程,时针已指向半夜零点时分。
弗林预先埋藏了大批武器弹药,凭借只有他本人才读得懂的记号,两人四手将它们统统挖了出来。
“趁天黑,各自进入伏击位置吧,你肯定不希望她俩出事,对吧?”夜幕之中无法看清弗林的表情,但这句提醒多少击中了李虎巍内心的敏感部位。
合作者是个魔鬼,但冯绍唐是个比魔鬼更加可怕之人。
分配完武器,两人来到预设伏击点,分别在南北两侧山坡就位,相互在垂直方向错开一个车队的距离,呈对角线布置,大量事先收集好的武器装填完毕,整整齐齐码在棱线位置。
人事已尽,接下来就看老天爷的脸色了。
弗林很懂得享受生活,他寻了几捆干草铺好草窝,割开美军午餐肉罐头,又将一颗巧克力糖含在嘴里,山区入夜后风寒袭人是件要命的事,必须维持充沛体力和清醒头脑。
这一夜,他梦见当年德意志的百万雄兵。柏林帝国大厦前,他是肩扛步枪、脚踢正步,向伟大元首致敬的芸芸众生之一。构建人类世界新秩序的冲动,沸腾了青年脉络里的每一滴血。
渐渐地,血化于水,染成赤红,梦境中映出犹太母亲那张痛苦破碎的脸……
不知有多久没做过这样的旧梦了,恍惚之间,距离柏林盛大的阅兵式居然十年有余了。
老兵卸甲,重归田园,想必被重炮轰击和航弹轰炸过的柏林、汉堡,还有慕尼黑和波恩,城市都已在重建恢复。
俱往矣,世间只剩下阿尔伯特弗林,德意志第三帝国国防军少校,唯一仍在地表坚持战斗的德国军人。
祖国消失了,还能为爱人而战,不知身在天堂的母亲会否理解他。
旭日破晓,第一缕阳光落在那些早已排列待发的枪械弹药上,新添的枪油折射出炫丽五彩。
他透过狙击镜看了一眼对面山坡上的临时合作者,李虎巍早早地准备就位,正在不停试瞄。
以那小子的本事,原本无需如此紧张,看来他真是痴情于那个姓马的女子。
在徐州的时候,他曾提议让张潜江带走马兰,如今想来真是无比正确的决定,让自己凭白赚来一个得力盟友。
手表沙沙作响,接近午间时分,气温迅速抬升。
自古以来的死刑传统没有改变过,处决人犯一般选在午时,日上三竿,阳气最盛的时段。
果然,监狱方向传来引擎低鸣,即便不可一世的军统也不敢免俗。
地表开始微微震颤,车队徐徐驶近。
开路打头阵的是一部架有捷克式轻机枪的三轮摩托,之后是四辆深黑色的囚车,每车相距离二十米,车头由美制道格拉斯卡车改装,车厢是封闭式的闷罐,金属黑漆反射耀目的阳光。
弗林的右手只剩下四根手指,那是在缅甸作战时被李虎巍一枪削断的。
为了适应四指开枪,他练习了足有千万遍。
刀片型准星锁定了第一辆囚车,弗林扣扳机的手保持平稳自如,挡风玻璃穿出破孔,驾驶室内爆出血花。
意识到同伴中枪,副驾驶上的士兵正待侧身去开车门打算逃跑,却被下一颗子弹射杀在座椅上。
三轮摩托上的两名军警隐隐听到枪声,却不清楚身后发生了啥状况,待他们转头看到趴窝不动的囚车和血污狼籍的驾驶室时,这才下意识去摸枪,但弗林的两发点射没给他们任何机会。
“我这边完事了,看你的了。”弗林换上一支装满子弹的卡宾枪,心中默念。
就在同一时刻,李虎巍的枪也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