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章 华容道
“距离450米,确认目标,俺滴个老天爷……乖乖,还真是个中将呢。”头一回见到敌军阵营里的将军,马兰的眼眶像是被胶水粘在望远镜筒上。
情报来自潜伏于国党高层的红色特工,精确给出了重要目标去往前线部队视察的车行路线。
狙击地点也是经过事先精心考量的,可谓是狙击手绝佳的开火地形。
自从一枪狙毙敌方团长,李虎巍在郑刚眼中的形象大为改观,全师通报表扬,旋即又被委以重任。
然而,和此时准星里颠簸跳动的李弥一样,李虎巍的思绪也被拉扯到五年前的滇西怒江东岸。
那时,他便领略过这位腾冲籍将军的风采。
在松山日军覆灭的最后时刻,他与李弥匍匐在同一片坡地上,静静等待司号手吹响冲锋号。
他清楚记得,当时的李弥还是少将副军长,亲自平端冲锋枪扑向鬼子的防御工事,最后是浑身带血被部下用担架抬下山去的。
准星里的目标价值连城,他却懊悔不已。
情报里只说是重要目标,却并未给出具体人名。
要是知道狙杀目标是李弥,肯定会装病推掉这次任务,并建议上级调换人选。
对于车里的目标,他实在下不了手,真是骑虎难下,左右为难。
国军的车队已经驶到距离狙击位置最近的直线点上,李虎巍却没有半点要扣扳机的意思。要不是怕暴露,马兰肯定是要嚷出来了。
“虎哥,想什么呢?”她终于摘下望远镜,将脸蛋侧了过来,狠不得去掐他的下巴。
“我在等。”
“还等啥呢,打那个中将呀!”
李虎巍不容分说,将枪口移向别处:“目标不是他,你看!”
望远镜重新抬起,这一回,马兰见到了熟悉的敌人,四名黑翼部队成员驾驶的吉普车跟在中将车队的尾梢。
“开什么玩笑呢!虎哥,那些家伙再有能耐,能比得上一个中将?”即便对军事不够熟悉的外行也该明白,敌方特种作战人员充其量只是战术目标,而一名陆军中将则是影响战略走向的关键棋子。
她还想再规劝几句,李虎巍的步枪却蛮不讲理地先发制人了。
子弹大致呈30度角凌空切下,洞穿吉普车挡风玻璃,驾驶座上的黑翼兵额头多出一个血洞,失控的车辆像个醉汉般走了不规则的扭曲线,最后侧翻在路边,油箱泄漏起了大火。
三个火人狼狈逃出吉普,紧随而来的审判子弹如同连珠箭矢,提前结束了火人的悲惨命运。
受袭车队立即分散隐蔽,成堆的卫士护送李弥躲进山脚下的射击死角。
“撤!”李虎巍将步枪一收,临撤离前,他见到了马兰僵成铁块的黑脸。
自作主张更换目标,这完全是战场抗命之举了。
得知与狙杀李弥失之交臂,“郑金刚”砸烂踏扁了使用多年的搪瓷杯,气得浑身发抖,说话时嗓子里像是含了一口浓痰:“好你个王八羔子!这种老天爷赏饭的机会,错过了一次,还会有下次吗!”
马兰很识趣地抢先承认错误,而后把失手的原因归结为狙击步枪的枪管老化,以致弹道偏离。
这个理由听来堂而皇之,作为一支经历过1937年南京保卫战的老枪,膛线磨损是显而易见的事。
“哼,弹道跑偏?偏到弹无虚发的四枪灭掉对方一个特战小队吗?”郑刚两条眉毛变成戳向天花板的双戟,他“郑金刚”勇虽勇矣,却也不是神经大条的糊涂蛋,哪有这么好唬弄的。
李虎巍和马兰并非在场唯一的己方作战人员,另一个观察组不知何时也进入了战场,并将作战全过程记录汇报。
解放军侦察兵的素质不低,甚至没能让他和马兰有所觉察。
郑刚还在努力压抑怒火,低沉道:“把打仗当作吃饭睡觉的老兵,难道会不知道枪管的磨损情况?你小子必须给我一个合理解释!”
“报告首长,是我放跑了李弥!”李虎巍两脚并立,喉结打滚,这种坦诚让马兰的脸色刹那间变得煞白。
他顺势将自己与过去与李弥一起打鬼子的往事交待出来,说得理直气壮。
气极之下,郑刚居然仰脖大笑起来:“很好嘛,看来老子是刘玄德,派你个关云长唱了出‘华容道’呀。”
“首长。”
“嗯?”
“如果换作你,会对当年一起杀鬼子的战友开枪吗?”李虎巍居然毫无惧色,众目睽睽之下和郑刚对起嘴来。
“为了眼前的胜利,我会的。”郑刚毫不讳言。
李虎巍哼了一声,斗气似的回应道:“那你不算是个合格的人。”
笑罢之后,郑刚的火也发完了,眼神冷得如腊月里的风:“那你也不算是个合格的军人。好了,不争了,战场抗命的后果你是知道的。政委同志,下命令吧。”
政委梁军难掩一副痛惜的表情,丧气地挥了挥手:“执行纪律。”
几个战士扑将上来,控制住了这对违犯军纪的师徒,两人的枪都被下了。
马兰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再不向首长认罪服软,两人的风花雪月就得划上句号。
“老郑,要不……让他戴罪立功吧。”政委梁军实在舍不得将王牌狙击手送上刑场。
“戴罪……这小子罪过太大了,天王老子来了也戴不住哇。”其实郑刚也惜才,但军纪是不容亵渎的,就算亲生儿子犯下大错,他作为一师之长也绝不容情。
马兰得到惩罚是禁闭,而主犯李虎巍则直接拉到小河滩执行枪决。
从英雄到罪犯,他不过用了几天时间。
马兰该是吓傻了,直到李虎巍被行刑队拖走都没反应过来,呆若木鸡的她以为自己是在做一场无比真实的噩梦。
对行刑队来说,枪毙的多是逃兵,偶尔也有违反群众纪律的渣滓。
虽说是革命军队,毕竟林子大了啥鸟都有。
不过,枪毙战斗英雄还是一件稀罕事。
这个被五花大绑的犯人,据说在小黄村凭一己之力让战局翻盘,单兵战斗力抵得上整个行刑队,可能还大有富余。
“听说……你放跑个刮民党的大官?”行刑队长叉腰撇嘴发问。
“嗯。”
“一时糊涂了吧兄弟,猪油蒙了心?”
“没,清醒着呢。”
“唉,可惜了一身好本事。”
行刑队长摇头叹息,感慨神乎其技的射术被上天赐给了眼前这个没脑子的糊涂蛋。
“好了,转过身去吧。”行刑队长说道。
可李虎巍大大方方把胸膛露给人家:“不用,我要看着你们拉栓上膛。”
行刑队员们面面相觑,迟疑着不敢动手。
队长有些撮火,抢过一支步枪推弹上膛,幽深枪口直指印堂。
李虎巍全程睁大眼睛,想象着子弹被压进弹仓处于待击发状态的模样。
当年他在国军的刑场上逃过一死,赤条条毫无牵挂,完全是天不怕地不怕。
可现在不同了,不但有了马兰,还有远在海外的倬云呢。
但他心里牢牢竖着一面旗,上面绣着两字:不悔。
也许郑刚说的没错,他李虎巍还不够冷血,胸中有太多战场以外的累赘情感。
李弥纵然抗日有功,如今也不再是为民族而战的英雄,而是替老蒋夺天下的走狗。
他的一念之差,让“斩首”行动付之东流,很可能让一场决定国家命运的战役滑向失败的深渊……
刑场之上的气氛突然有些异样,刚才还是风平浪静,此刻耳边却响起了诡异的风声。
行刑队长迟迟不扣扳机,他的耳膜也感受到了传自遥远方向的死亡呼啸。
“炮袭!”李虎巍发自本能的大吼,这颗炮弹的弹着点不会相距太远。
行刑队的士兵大多缺乏战场经验,至少有一多半人没能反应过来,做出有效卧倒动作的只有那名队长。
双手被反绑的李虎巍没能看清炸点在哪,气浪毫不客气地将他一掌推进小河浜。
这条河不过一个成年人身高的深度,可他双手被缚难以挣扎,棉衣棉裤又浸足了水,如铅块似的朝下沉。
没死在枪炮底下,倒是溺毙在一条无名河里,这死法太憋屈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年沉到东海海底,和龙王爷做个伴。
河水甚是甘冽,不过没喝上几口,一股力道就将他提上岸来。仰面朝天,河水顺着鬓角流到脖根。
一个男人声音在耳边响起:“河里喂王八还真是便宜你了,捡回这条命,替我和兄弟们报个仇吧。”
李虎巍拧过脑袋来,只见拖他上岸的行刑队长满身血污,右小腿以下炸没了,白森森的骨茬子露在体外。
其他士兵则全部倒在血泊中,无人能再动弹。
炮弹仍在不停打过来,口径都不算大,迫击炮和山炮居多,但弹着点已经延伸到很远的位置,郑刚的师指挥部怕是也挨了炮弹。
“说什么傻话呢,你还能活!”李虎巍解不脱双手,要是有合适的医疗器材,这位行刑队长肯定能保住命。
对方没接话茬,而是抽出刺刀替他割断绑索,惨惨笑道:“我不成了……敌人是冲咱们师部去的,替我多杀几个蒋匪兵,兄弟在此谢过了。”
李虎巍想扛他起来,一梭机枪子弹落在身周,地平线上涌出黑压压的国军部队,有一台谢尔曼坦克配合进攻。
再看那位行刑队长,躯干被打出五六个血洞,笑容凝固在脸上。
以他对李弥的了解,此人最记恨偷袭放黑枪,当年但凡遇到日军狙击手,俘获者一律枪决勿论。
这次他的座驾车队被狙击,还报销了四个黑翼队员,必定是恨得牙根痒痒。
既然解放军要他这个兵团司令的性命,依其性格,必然会回报一次对等的“斩首”行动,目标直指师级指挥部。
李虎巍捡过一支行刑队的枪,用来枪毙犯人的武器自然不会太好,一支早就过了服役期的老套筒。
好在他对这种“枪爷爷”娴熟无比,枪的前主人牺牲前上好了膛,剩下的工作只需扣下扳机。
陈年老套筒发出震耳欲聋的击发声,弹道很不稳定,子弹射中三百米开外一个国军连长的大腿,那人捂着喷血的伤口哇哇惨叫,吓得冲锋部队就地卧倒。
行刑队出门不会携带太多子弹,他将步枪扔进河里,趁敌人全趴在地上的功夫,噗通跳河顺流而下,半潜半游地朝郑刚的指挥部方向移动。
划水声替代了枪炮声,这让耳膜多少好受了些。
师指挥部有一个警卫营负责首长安全,冲锋枪配得多,但重武器基本没有,更谈不上反坦克作战了。
鸡蛋遇到了铁蛋,但他必须游回去救下鸡蛋。
湿漉漉爬上岸后,他浑身灌铅似的迈不了腿。
硝烟味迎风扑面,师指挥部驻地已是炮火连天,烟柱此起彼伏。
他甩掉鞋又撸起裤管,忍着扎痛脚板的麦杆和尖石子,撒开丫子就跑。
沿途倒下不少死于流弹的老百姓,敌人机枪手打疯了,不管青红皂白见人就搂火。
子弹在身边穿梭,他感觉自己几乎是在火线构筑的墙与墙之间见缝插针地移动。
跑近村口就看到警卫营的战士们四处抱头躲避炮袭,天上高角度落下的炮弹把村庄范围炸成了月球表面,没有一块土地是完整的。
政委梁军下达完命令之后,马兰被关进禁闭室。那呜呜咽咽的眼泪,哭得警卫战士们心都软了,直到猛烈的炮火袭来。
李虎巍拦住几个战士打听到禁闭室的方位,跑到现场一看就傻眼了。
成片的砖瓦房早变成赤焰焦土,禁闭室中心被炸出直径两米多的大坑,两具残破不全的尸体被爆炸气浪吹开老远,应该是原先门前站岗的战士。
他心脏像被尖刀捅过,捂紧胸口坐在焦土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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