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汐
检票口发生争执的一幕,尽数落在平塚秀行眼中,他几乎本能地将手摸向怀中手枪,却被汹涌的人浪挤得左摇右晃,完全无从瞄准。
待重新挤入人群,见到李虎巍竟被那位洋人船长有说有笑地请上了邮轮。
想不到山里走出来的穷小子居然人脉通天!
“快!立即返回司令部!”
伪警察们很少见到平塚大佐如此慌张,猜想事情定然出了大岔子,撒开丫子玩命往回奔。
轮子还没彻底停稳,平塚野狗般的蹿下黄包车推开卫兵,直接闯进海军司令官办公室。
“给我一艘舰,必须是航速最快的。”他说这话时,完全无视上下级从属。
“理由?”中将司令官正在捏笔批文,抬起眼皮问道。
制海权丧失,日本遣华海军的任务就是保存实力,全身心投入本地决战。
“枝那间谍混入了一艘中立国籍邮轮,船上有我们重要的友人,还有一些日本国民,他们的生命需要得到保障。”
“平塚君,黑多意那(太过分了)!为了北条家的私人关系,已经牺牲了多名士兵的性命,这次又打算调用国家公器吗?”中将司令官抑制不住心头愤怒,将笔一掷。
平塚将脸凑近,用半威胁的口吻说道:“作为军政高层,应该能料到,一旦日本战败,等待您的将是战犯法庭的审判。”
“如果真是那样……只能归结为宿命了。不过,这和你的借舰要求有什么关系?”面对残酷的未来,司令官压回火气。
“同我合作,卑职可以保证您在战后免受起诉,甚至能够在百废待兴的枝那国民政府海军中谋得顾问一职。您手下的守备队司令官已经认同了在下的做法。”
面对绝路,平塚决定同长官摊牌。
司令官脸色发白,嘴唇颤动,迅速将手摁向桌上的按钮试图通知宪兵队,却被平塚抢先用手掌扣住按钮,几乎同时,枪口顶在了司令官额头上。
“在下曾经天真的以为,帝国海军将领之中出现蠢才的概率要比陆军小得多。”他目吐凶光,手指张力十足,仿佛随时会扣下扳机。
“想不到你是个危险的叛国贼,”司令官嘴上强硬,可目中全是绝望,“告诉我,平塚,你参加了‘觉醒联盟’,是吗?”
“您认为我会参加那个愚昧透顶的士兵反战组织吗?恰恰相反,我喜欢战争,喜欢地不得了。”
“既然你不是,为什么会说出那些大逆不道的投降言论来?”以司令官有限的大脑,实在无法理解其中奥妙。
“当年的日本帮助过中國,这您总该知道吧。”
司令官想了想,不得不承认道:“没错,老一代的日本政治家,给予过推翻清政府的中國革-命者以真诚援助。”
“既然当年的中國可以求助日本,为什么今日的我们不能求助于中國?”
“天呐,你要对天皇陛下做什么?”司令官舌头都吓直了。
“不,我是代天请命,为陛下和战后的日本谋大益。”平塚将自己与军统的幕后交易和盘托出。
“这……这风险太大了……没有人会支持你这么干的!”
“恰恰相反,越来越多的帝国军官已经聚焦到我周围。如果阁下不愿合作,我会射穿您的头颅,然后饮弹自杀。那样的话,日本会落到如德国一样的命运。”
司令官终于沉默了,不久之前,盟友德国无条件投降的消息震惊了日本军界,美、苏、英、法四国将战败的德国分区占领,统一的大德意志从世界版图上消失了。
“您一定不愿意看到日本被肢解成四块甚至更多,也定然不愿看到天皇陛下蒙尘逊位,千年之皇国毁于一旦吧。。”平塚抛出这个对全体日本人来说如地狱般可怕的远景,让司令官冒出层层冷汗。
“港内最快的是‘汐’号驱逐舰,航速38节,锅炉几乎是全新的……”司令官瘫倒在座椅上,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对叛国逆贼妥协。
“平塚君,无论如何,请别做出对不起天皇,对不起日本的错事。”
平塚转身鞠躬:“请放心,在下会选择敌人,但不从会选择主子。”
接到作战命令,驱逐舰“汐”号挂旗升火,拔锚启航。
“我们的目标是?”大川舰长摊开海图。
“沿着邮轮航线,追击那条叫作‘独立勇士号’的邮轮,不能让它驶进国际水域。追上之后,开炮阻吓,但不要击沉。”平塚秀行现在是海军司令官全权代表,舰长虽也是大佐,却必须服从他的指令。
作为吹雪级驱逐舰的同型舰,“汐”号拥有超高的航速,虽然火力有限,但对付民用船只实在绰绰有余。
在舰长看来,这颇有些杀鸡用牛刀的意味,港内任何一艘老式驱逐舰或是轻巡洋舰都能胜任这次任务。
“发现目标,高度怀疑对方是‘独立勇士号’!”瞭望兵报告。
“追近到主炮射程,单发射击舷侧水域逼停目标,通过无线电用英语通知对方停船接受检查。”大川脸上没有丝毫兴奋感和紧张感,公式化下达命令。
平塚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正前方那个比黑点更渺小的目标。
李虎巍,井上家的余孽,宿命般的对手。从缅甸到滇西,从重庆到上海,再到这碧波万顷的浩浩大洋之上,你杀了我的同伴,我也干掉了你的手足。不出意外的话,你我之间只有一个能活着回到陆地上了。
“汐”号的前主炮调整完毕射击诸元,装填手熟练地将击发药填入炮膛,闭紧炮闩。随着炮长一声令下,雷鸣之音让舰体巨颤,前方邮轮侧舷外激起粗大水柱。
“报告,目标航速开始下降。”
“靠上去,要让那小子付出代价!”平塚抬起望远镜,目标桅杆上的阿根廷国旗在海风中狂扭身躯。
“他们的船舷比我舰要高出许多,到时候必须派出陆战队员了。”大川舰长观察着邮轮的一举一动,“独立勇士号”在海浪推波下来回摇摆。
“把陆战队指挥权交给我,至少我还是个陆军军官。”平塚转过身来,他发誓要亲手解决那个讨厌的碍事者。
大川放下望远镜,通过广播系统召集陆战队在后部甲板集结。
“独立勇士号”正在持续减速直至引擎停车,“汐”号在接近一定距离后也开始降速,两船平行接舷。
遭到警告炮击,加之邮轮抛锚停泊,满船乘客脑中写满了问号与惊叹号,即便没有全船广播,他们也会自动走出客舱讨要说法。
宁俊臣的贵宾舱有着良好的隔音,那一声炮击听起来只像是外头打了一个巨浪。
“老爷,船好像是停了,我出去看看。”金如意将面部的老年伪装全撕了下来,可头发仍是花白的,模样有些怪诞可怖,很像那种得了白化病的少女。
“嗯?”宁俊臣正在躺在贵宾舱精致的雕花木床上打盹,床沿刻着耶稣基督的宗教故事。
她顾不得此刻卸了一半的妆扮,大胆推开舱门,只瞧见甲板上立满了各种肤色衣饰的乘客,他们中不少人是在北非和印度登船的,上海只是中途停靠。
金如意再将目光投向海面,只见一艘悬着旭日旗的军舰已和邮轮并排停泊,邮轮舷高,她只能观察到军舰的上层建筑。
接着,带钩的梯子搭在两船中间,执枪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员登上邮轮甲板,为首的军官竟然是平塚秀行。
金如意不由惊呼一声,赶紧跑回客舱,让半梦半醒的宁俊臣恢复神智。
“慌什么,都到海上了,还有谁能威胁老夫?”
“不,日本人来了,平塚先生带兵上了咱们的船!”金如意激动的连说带比划。
“什么?”宁俊臣一声嘟囔,心想定是这丫头连受惊吓,眼中出现了幻觉。
“您自己来瞧吧,我……我说不好……”金如意哆哆嗦嗦,将娇小的身子让在一边。
宁俊臣整好衣衫,撑拄手杖出了客舱,眼前的一幕让他脑袋一热,不禁天旋地转。
本以为远遁海外即可平安无事,想不到祸事还是自动找上门来,不知平塚秀行驾舰带兵追来,是唱得哪一出。
他又惊又怕,急于找平塚问个说法,便粗暴地用手杖拨开人群。
乘客们见到这古怪的中國老头朝日本军官走去,纷纷侧耳窃语。
平塚立即发现了宁俊臣的举动,几乎本能的嚷道:“宁先生,别出来,凶手就在船上!”
这声提醒终究是晚了,大眼盒子炮牢牢顶在老漢奸的后脑勺上。
平塚心头一凉,心道宁俊臣这条老命已飘向黄泉路上了。
金如意吓得魂飞魄散,忍不住惊叫连连。
乘客们惊愕于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幕,面目古怪的青年用凶器威胁一个老头,登船时还是花白发色的老妇竟变成了少女,而那名驾舰飞至的日本军官,显然是冲着这三人而来的。
十多个陆战队员齐刷刷抬枪瞄准,但对手枪下有人质,没有平塚的命令,谁也不敢贸然开枪。
“李少校,井上君,我来替你算笔账吧,”平塚手握南部式手枪,面泛融融笑意,“宁先生已是风烛残年,即使不动手,也没有多少年可活了。不如放他一条老命,了此残生,你我之间的恩怨再单独解决如何?”
宁俊臣抖似筛糠,双腿直颤,绸布裤子竟尿湿了,哀求道:“小……小兄弟,想不到你……也是日本人呐。大家亲善,亲善啊。有什么误会,老朽在此一并补上。”
李虎巍哼哼一声:“老子是如假包换的中國人,专为取尔性命而来!你个老漢奸作恶多端,人神共愤,连亲儿子也盼着你死,还能补偿些什么?”
“金条,金条大大的多,还有上好的家传古董……要是看得上,小妾如意也送你了。她还是个黄花丫头,没开过苞,就是给老夫暖过脚……”宁俊臣说着说着身子瘫软,险些双膝跪下,却被李虎巍伸出手来,老鹰抓小鸡似的一把提住肩胛。
这番哀言软语让平塚秀行脸上写满鄙夷,皱眉打断道:“宁先生,你为天皇陛下服务多年,也算是半个帝国武士了,事已至此,多少拿出些骨气来吧。”
宁俊臣突然来了精神,跺脚怒骂道:“平塚秀行!当初老夫不识天数,上了你们日本人的贼船,如今是身败名裂、家破人亡啊!带着你的兵,乘着你的兵船给老夫滚,滚回贼窝里去!老夫不是什么狗屁武士,老夫是中國人,中國人!”
“宁俊臣!”李虎巍在他脑后厉声虎啸,吓得老漢奸一个激灵,“你还有脸说出‘中國’这个词来!”
“我……我……我这辈子不值哇……怀玉吾儿……为父对不住你啊!”老漢奸不知是否真心悔悟,毫无征兆就老泪纵横起来。
李虎巍丝毫不为所动,用审判似的语气说道:“宁公子在地下等着你呢,有什么话下去对他说吧。下辈子投胎,他是不会再同你做父子了。”
言尽于此,扳机扣响,大眼盒子炮威力惊人,子弹后脑贯入,竟将宁俊臣整张脸都掀飞了,只剩半边血肉模糊的头骨架在脖子上。
这骇人的场景让全船乘客目瞪口呆,连陆战队员们也倒退了几步。
人质已死,平塚的枪毫不犹豫地打响了,子弹击中了大眼盒子的握把。
李虎巍手腕一麻,枪支脱手,只得从靴子里拔刀抵抗,陆战队员一拥而上,枪托如雨点砸下。
一切……都结束了么?他侧身栽倒于染成血红的甲板,上面既有他的血,也有宁俊臣的血。
血泊的尽头是一片白,那是晕厥倒地的金如意披散开来的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