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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 铁皮公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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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为恶名昭著的大漢奸,宁俊臣在北平确属待不下去了。

    战场上节节败退,培训间谍的工作也难以为继,伴随“兵神组”的失势,宁府彻底失去了利用价值。

    对于宁老爷来说,靠日本人扶持建起的产业大多打了水漂,战火延烧带来的后果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

    好在宁府宅子还值几个钱,他遣散了佣人丫环,休掉了大小姨太们,只选了一个最年轻貌美的小妾逃来上海。

    兵荒马乱的岁月,驶离战区的船票就是从地狱直上天堂的金钥匙,纵是千金也一票难求,那些往来洲际的邮轮很少停靠上海码头。

    好在长期混迹生意场,仰仗朋友众多,保住身家性命的船票终于到手。

    至为遗憾的是,保命符仅有区区一张,小妾怕是带不走了。

    这些日子,最让宁老爷烦心的,就是如何安排小妾金如意今后的日子。

    “老爷,啥时候坐船呀?外国好玩吗?”金如意逗着怀中的花狸猫,满脸的稚气未脱。

    说到这位小妾如意,宁老爷的眼光着实不差。

    金如意身材苗条娇小,皮肤白嫩细腻,五官小巧精致,不施脂粉,仍然俏丽。她喜欢穿着剪裁合体花色素雅的旗袍,掖下别一方色泽相配的小手绢。神态自若,步履轻盈,说起话来有声有调。

    宁老爷和一般男人并无不同,永远对年轻鲜活的肉体保持浓厚兴趣。

    “快了快了,等你十六岁生日一过,马上收拾行李启程。”宁俊臣把玩书桌上的一台旧式闹钟,这是他为数不多的贴身宝贝之一,据说是光绪皇帝被囚瀛台时的玩具。

    唉,老夫此时,与光绪何异?同样是个高级囚徒罢了。

    他回顾此生走过的长路,若不是在那个机缘巧合的年份,他乡偶遇北条幸昌,自己的晚年会否好上许多?至少不会与唯一的儿子决裂吧。

    逆子怀玉,破出家门,连姓氏也改了。

    背祖弃宗,实在该死。

    二年多前,儿子在芒市被俘,却宁死不认他这个爹。

    逆子死便死了吧,留在身边也是祸患。

    他恨铁不成钢,但毕竟是自己单传血脉。眼下,他即将踏上外逃之路,未来的生活再安逸,最后也落得个客死他乡,身后事又有谁来料理,晚景必定无限凄凉。

    临时租住的公馆门外突然响起杂乱脚步,接着门被叩响了。

    他心下慌乱,哆哆嗦嗦打开抽屉去找防身手枪,再让金如意去查明来人是谁。

    金如意是丫环出身,自小受着姨太太们的气长大。时值今日,宁府莺莺燕燕的女人们只余下她一人留在老爷身边,也算是熬出头来。

    笑到最后才知是谁笑得最好。金如意对宁家险恶的前途丝毫没有觉察,她这个年纪的女孩,还刚刚到了青春期,花蕾初萌,天真烂漫。

    她小心轻巧地拨开帘子,见到公馆外面站着十多个日本兵,便若无其事的知会老爷,说是日本客人来了。

    他宁俊臣几十年来不负倭人,便稍稍松了一口气,将手枪小心塞回抽屉,命小妾开门。

    金如意开门后不禁“啊”了一细嗓,那个领头的日本军官虽然身材干瘦,却面含杀气,和自己梦里见过的恶鬼有几分相似。

    “宁老爷在府上吗?”半人半鬼的来客问道。

    “在……在的……”小妾嚅嚅而答。

    鬼军官满意的点点头,军靴踏进公馆,身后十多个日本兵抬着厚钢板和各式工具尾随进来,见到有窗户的地方便用钢板盖上,再用焊枪铆钉封死。

    “你们……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咦……平塚大佐……你怎么来了?”宁俊臣惊恐地向后倒退两步,金如意敏捷乖巧地闪到身后扶住了她。

    “宁老爷,您是已故北条先生的挚友,岂能弃您于不顾?”平塚秀行优雅的摘下白手套,而后坐进沙发里。

    宁俊臣镇定下来,吩咐如意看茶。公馆各处都是施工封窗户的噪声,两人不得不挨坐一起才能勉强对话。

    “请问大佐先生,这是要?”他指了指那些正在被焊封的窗户。

    “我就直说了,有人要取您的性命,那是一个极度危险的狙击手,来自重庆。”平塚不紧不慢的介绍说。

    “要杀我……是谁?”

    “正是您公子……”

    宁俊臣不待平塚说完,老迈身躯几乎原地跳起,吭哧大喘粗气:“我就知道,那个不成器的逆子!逆子!”

    毕竟年事已高,这等高亢愤怒维持不了太久,宁老爷便跟散架似的跌坐回沙发,突然想到儿子早已不在,有些纳闷道:“那个逆子……不是死了么?”

    “是的,如您所愿,他两年前就死在缅甸了。”平塚端起茶碗,用碗盖拂去茶沫。

    宁老爷似有似无的“噢”了一声,看不出是欣慰还是悲伤,只是身体绵软无力靠在沙发背上。

    金如意适时绕到沙发背后,用细腻的纤纤玉手替老爷揉起肩来。

    “恕老夫年迈昏聩,既然逆子已死,那么……?”

    “据说,令公子断气之前留给战友的最后一个愿望,就是希望老爷您死于非命。”平塚啜了一口茶,茶汁清苦在舌背,茶香芬芳留齿颊,果然是喜好品茗之人喝的好茶。

    原来,儿子临终之愿,是让亲爹下地狱。

    宁俊臣再度火冒三丈,破口大骂逆子永世不得超生。

    金如意年纪尚小,进府之前,宁怀玉便已和家庭决裂。姨太太们从不提及此事,她偶尔听到年长些的佣人们背后议论老爷家事,但也不过只言片语。

    她虽年少幼稚,但对即将袭来的危机也有些预感,不由心中害怕,但又不敢流露出来,怕惹老爷生气。表情强作镇静,但手指间揉捏的节奏全乱了。

    平塚像是没有注意到宁俊臣的愤怒失态,慢条斯理呷着茶:“于是,您的名字就被记上了死亡名单。那些中國军人,都是战场生死线上筛选出的精英,枪法娴熟,行事坚决果敢。大日本帝国念及阁下多年来的效忠之情,以及北条家和宁府之间的私人友谊,您的安全,由在下全权负责。”

    两人絮话之间,日军工兵们的高效作业接近完成。诺大的“铁皮公馆”此时灯火通明,室外光线尽被钢板阻断。

    “没有子弹能穿射这座建筑了,海军陆战队会抽出一个小队的士兵保护您和……如夫人的安危。待邮轮靠岸,将安排阁下乘坐装甲运兵车前往码头。”平塚要说的话和杯中茶同时见底,打算起身告辞。

    宁老爷反应有些迟钝,没有起身送客,待平塚行至门口,才突然喊了一声,拜托他务必再购一张船票,小妾如意不能任她留在上海四处飘零。

    他从衣襟中摸出贴身藏好的船票递给平塚,上面记载着船名和日期,距抵沪还有一周时间。

    “独立勇士号……”平塚揣摩这条邮轮的名字,有些似曾相识。

    “务请您一定办妥,否则老朽孤身一人到海外,百年之后死无葬身之地呀。”宁俊臣想到前路未卜的晚年,不由悲从中来,竟喊出哭腔。

    平塚将船递回过去,点头说道:“班次已记在心里,尽在下绵薄之力吧。”

    回到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平塚秀行感觉身心憔悴。他仰面倒在软床之上,回想起几天前与冯绍唐在重庆的那次会面。

    ……

    重庆的深春,气候已开始转热,两人稍走了不多路,冯绍唐觉得闷热,掏出手绢擦了擦额头细汗。

    平塚则仍是一副心静自然凉的常态,他像是皮肤上没有汗腺似的,浑身笼在一层寒气包裹之中。

    “弗林先生的秘密集训进行得十分顺利……但优秀的军人需要时间来沉淀。相信我,他会成为战争之神的,为你们的委员长而战。”显然,平塚打算以此来巩固自己和军统之间脆弱的同盟。

    冯绍唐把玩手中的怀表,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却转而问道:“你已见过北条绫了,面对无期限的狱牢之灾,她是否精神面临崩溃?”

    平塚秀行脚步沉重,用反击似的口吻回应道:“不,恰恰相反,她充满了斗志……不过,我可以理解为,是军统多年严格的训练造就了她的顽强。”

    显然,后一句话是平塚基于当前的地位而不得已而言之。

    “她当然是有个心态和本事的……”冯绍唐收起怀表,抬眼瞧向这个深沉难测的合作者,“一个才四岁便来到中國行间谍之事的小女孩,在整个青少年时期向几乎所有人关上心门。这个世界,对她而言不过是个稍大些的监狱罢了。”

    平塚一听便信服的点头:“冯中校,你是少数了解绫小姐的人之一。她演了这么些年本不该由她出演的角色,现在休息几年也不算是坏事。”

    在这话题上达成一致,两人又往前走了一大段。

    “冯中校,既然你我的合作已深入骨髓,作为对伙伴的诚意,阁下可否再应允一个请求?”

    此时,他们不知不觉进入一片窄峡,头顶尽是突兀的岩石和山松,阳光被挡得严实,这让冯绍唐的体感温度降了不少。

    “说吧,只要对今后合作有利。”

    平塚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凑近说道:“我想请军统……放过一个人。”

    “谁?”

    “宁俊臣。”

    “什么?”冯绍唐嘴唇一哆嗦,脸色刹时变了。

    不知从哪个方向腾起一片鼓噪的乌鸦,让这处峡谷更显阴森。

    “怎么了?有问题吗?”

    “作为漢奸,宁俊臣的利用价值已经耗尽了,日本方面还需要保一个无用之人么?”冯绍唐神色不平,转身质问。

    平塚装作宽厚的一笑:“呵呵,您忘了,我早已不代表日本军方,现在是以个人,或者说,是以北条家臣的名义,向军统乞求一个人情。宁俊臣或生或死,对战局都不会再有影响了。”

    冯绍唐愤怒地挥动拳头:“哼,他罪行累累,死有余辜!”

    平塚仰面大笑:“哈哈,比起罪行来,我平塚秀行较之又如何?”

    “你……你不一样,至少现在不一样。”冯绍唐语气放缓下来。

    平塚止住笑声,脸上突然显出无比的真诚来,说道:“他当年对老爷有恩,北条家的恩人,我岂能撒手不顾。”

    冯绍唐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锁定了平塚秀行,从喉根处发出难以捉摸的笑来:“真想不到,冷酷绝情的平塚大佐居然懂得报恩?”

    “不,您错了。宁俊臣在我看来不过一台造粪机器罢了,可老爷生前的交代,平塚不敢不允……作为交换条件,我愿意提供给贵方多此十倍的间谍名单,他们此时正如仓鼠般藏在重庆政府内部各个角落里,实施最后的破坏使命呢。”

    这份开价是值得考虑的,任何一级的军统人员都会对之心动不已。

    冯绍唐却深深叹息道:“恐怕……为时已晚了……”

    “阁下……何出此言?”

    “刺向宁俊臣的利刃……已经出鞘了。”

    平塚摆手说道:“不,据我所知,军统锄奸队一向令行禁止,纪律严明。只消您一道密电,那把捅出去的刀就能缩回来。”

    冯绍唐极少见的露出为难的神色:“捅向宁俊臣的这把刀,虽然缘起自我冯某人,可眼下,怕是没有人能阻止他了……”

    于是,平塚秀行从冯的口中知悉了复仇行动的全部秘密。

    此次锄奸行动和军统没有直接关系,甚至没有行动代号,准确来说,是由军统认可并配合的一次私人复仇行动。

    与冯绍唐密谈之后的第二天,平塚秀行便悄然来到上海。

    对日本方面来说,上海的形势一日千里,江河日下,陆军部队只求死战,对他的救人方案不感兴趣。自然而然,平塚想到了海军。

    相较于陆军病态般的疯狂,日军帝国海军则早对这场没有希望的战争怨声载道,苦不堪言。

    战局烂到无法收拾,帝国海军第一、第三遣华舰队的番号均已不复存在,水兵改编为陆上守备队。

    帝国夕阳照耀下的苦涩,海军比陆军体会得更早一些,也更深一些。

    “给我一个理由,为什么要抽调捉襟见肘的兵力去保护一个已经没有价值的糟老头子?”守备队司令极度疑惑的问道。

    “对我方谍特人员的保护当然是必要的,这是做给其余正在中國人内部为帝国效命的人看的。”平塚理直气壮地回答。

    司令官抚摸上嘴唇浓密的胡须,面无表情道:“就一个小队兵力,不能再多了。眼下的战局想必阁下是清楚的,大本营已经制定了本土决战计划,这些宝贵的士兵,将来是要战死在家乡的。”

    平塚鞠躬道了一声谢,离去之前,他突然驻足停步,面向少将司令官问道:“将军阁下,您真的认为,我们有把握在本土战胜美国人吗?”

    少将正在签署一份文件,听到这话时笔尖猝然停顿,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这问题像是对他人格的巨大羞辱。

    “对不起,您可以不回答卑职。”

    “不,平塚君,身为天皇武士自然不可言败;但作为一名负责任的职业军人,我必须得承认,大东亚圣战已成为当代,甚至未来几代日本人都不可能实现的梦了。”司令官将钢笔掷在桌上,漏出几滴深黑色的墨水,像是这八年来日本民族流过血液的凝结。

    平塚轻轻合上房门,如一只灵猫悄悄走回司令官面前,用循循善诱的口吻规劝道:“为什么要让我们美丽的故土成为战场呢?又有何必要让士兵在注定的失败中白白丢掉性命?您就不想在战后为未来的日本海军留下一点种子?”

    司令官猛然抬起头来,警惕的目光射向面前出言不逊的大佐军官。

    “帝国海军本是向西方列强拜师求学的成果,却在一群无脑蛮夫指挥下成了蜗居陆上的‘存在海军’。如果这句话是无端污辱,您可以立即枪毙我。”平塚将手撑在少将司令官办公桌上,气势像是一名中将。

    “说下去。”

    “日本依然可以攫取在中國的利益,但必须重新站队,和我们昔日的敌人并肩作战。”

    “你……是何时开始有这种想法的?”司令官拒不表明态度,但语气有些许松动。

    “我从滇缅战区调动而来,见识过一溃千里的惨状。死是很容易的,进入九段坂为神,在靖国神社受人供奉,看起来风光无限,可那是对国家负责任的态度吗?”平塚解开军衣扣子,撤离芒市时他被国军弹片所伤,伤痕犹在。

    司令官肃然起立,朝这位下级军官鞠了一躬:“明白了平塚君,海军陆上守备队将全力支持阁下的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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