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失明
当李虎巍骑在树梢,借助微弱月光提笔作图时,子高地堡垒中金光少佐指挥室的灯光却亮得刺眼。
日军作战态势图上,松山被划成五块相对独立却互有支撑的防御阵地群。
“子高地”位于关山防御群的西端,东南部的阴登山防御群已经被国军攻占。北侧的横股防御群、中间防御群目前暂无地面战事,西南侧的本道防御群即将成为国军进攻的重点地段。
日本人承袭了中华秦代以来惯有的“物勒工名”制度,各处防御工事群以施工负责军官的姓氏来命名。
本道防御群,对应国军口中的“滚龙坡阵地”。
“左膀已断,但松山要塞躯干仍在,足以继续坚守。”外围阵地的丢失在金光少佐的意料之中,此时他目光中的战斗意志反而愈加旺盛,“敌人整整一个师被彻底打垮了,知道皇军的获胜秘诀是什么吗?先用机枪把枝那军赶到坑谷洼地,再用手榴弹集中解决。很像打扫房间时,用扫帚清理灰尘,你觉得呢?”
弗林很赞赏他的战斗精神,但仍坚持自己的要求,到了最后关头,北条绫必须带着孩子和木下中尉一同撤退。
“北条绫……她是皇国名臣贵族之后,此时不为国家捐躯,又何以让普通国民以死效忠?”金光态度坚决的回绝了弗林的请求。
“请容我拒绝出战!”弗林话虽平静,但语气却不容置疑。
“理由?”
“我这条性命存在的意义,就是保护她不受任何威胁!”
金光少佐听后,居然放肆的大笑起来,弄得弗林一肚子窝火。
“你喜欢她?”
“是,那又如何?”
“即便她生下了别人的孩子?”
“这并不妨碍我爱她!”
金光少佐好不容易止住笑声,将目光从弗林身上移开,若有所思的说:“那天……你手指划过她头发的时候,绫小姐其实是回馈过你一眼的。这种眼神,我在千代身上也见到过,就是我对你说过的那位乡村老师,相泽千代。”
弗林“嗯”了一声,静等他继续说下去。
“那次救下她时,千代看我的眼神也是这样,亲近加上感激,但也仅此而已。女人是一种极端感性的动物,她们一旦认准所爱的男人就会被动的付出。你为她做的再多,换来的也只是一声微不足道的谢谢。”金光少佐晃了晃喝空的水壶,自从大垭口水源被断,他们就只能仰仗老天爷降下甘霖了。
“不,哪怕只是一声道谢,也是她对我的恩赐。”弗林语气愈发坚定。
面对眼前这条史无前例的极品舔狗,金光少佐正待劝导,指挥桌上的九二式野战电话响了起来,他一步蹿到电话边急切的“喂、喂”呼喊,来电的是滚龙坡所在的本道防御阵地群指挥官井上要次郎。
“什么?一个机枪班组没开一枪全员玉碎?枝那军多少兵力,武备情况如何?”少佐眉头拧紧,深知事态严重。
井上要次郎答道,四名玉碎士兵,两名系冷兵器袭击,一击致命;另两名则是被消声手枪近距离命中要害,子弹是勃朗宁系列手枪通用子弹。
疑点在于冷兵器形成的伤口极细,不可能是宽刃刀,比军刺更窄。他尤其强调,参与袭击的枝那军人中,有人能模仿山中野兽的嘶吼。
听到这里,弗林已多半猜出对手是谁。他像是换了个人,久违的战争灵魂重新回归肉体。
“喂,你要去哪?”金光搁下电话,很好奇他为何判若两人。
“去干掉那个使用冷兵器的家伙,对了,那支匕首曾经短暂的属于过我,它还有个骇人的名字:地狱之针!”
天已经蒙蒙透出亮光,又是一个适合作战的好天气。
陈平毕竟久居后方,一夜无眠浑身乏力。论年纪,他要比李虎巍年长八岁有余,体力、精力方面自然无法相较。
“奇怪了……”李虎巍全无倦意,摘下战斗盔摸着头顶光溜溜的人工植皮。
“怎么了?疑神疑鬼的?”陈平打了个哈欠。
李虎巍解释说,昨晚干掉的那个重机枪班组,按理说,尸体应该早已被友邻部队发现,但一没警报,二没搜索队,连一条军犬都没看到,鬼子难不成是眼瞎了?
听他这么一说,陈平顿时觉得极有道理,看来鬼子是在下一盘大棋,杀招在后,不动声色的干掉他们。
两人一合计,为免夜长梦多,决定从黄家水井和大寨之间的防御空隙钻出去,沿途正好对日军工事抵近侦察。
对于李虎巍头顶部位怪异的白色条状物,陈平虽明白就里,但仍是触目惊心,建议他将钢盔戴上,免得有碍观瞻。
“陈中校,建议你也把钢盔摘了,这么强烈的阳光,一旦反射出去,等于是将位置暴露给鬼子狙击手。”李虎巍反过来将了他一军。
陈平略微一想便明白了,松山日军佩戴的九零式钢盔上大多覆盖着用棉纤维织成的布片,这种棉布片的作用可不小,一是防止粗劣的钢盔边缘划伤士兵颈部肌肉,二是避免反光暴露位置。日本人在战争细节方面的考虑真是不得不佩服。
两人各自将钢盔扔掉就地掩埋,李虎巍采集了不少枝木树叶,做成战术伪装,从远处观察,像是两片移动的草丛。
黄家水井部署有日军野炮阵地,被徐白的炮群摧毁之后,日军只保留了部分步兵。
当两人踏足此处后,差点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相对平缓的山坡上,日军的交通壕挖得如蛛网一样密集,将各个堡垒有序的连接起来。
战壕的挖掘水平极高,基本上每隔二十米就会向两侧各延伸一小段,形成一处t字型弯曲部。李虎巍在这些弯曲部找到了一些用过的绷带布和药瓶,看来曾被用于收容伤兵。
有些交通壕的主体部分被炮火炸垮,但t字型弯曲部却相对保存完好,怪不得国军炮火对日军步兵打击的效果总是大打折扣,奥妙就在这里呀。
他们钻进了日军交通壕猫腰前进,这是规避狙击手的理智选择。日军部队里,几乎人人都是狙击手,那些射击成绩不佳的士兵往往会遭到军官体罚虐待。
连日激战加之下了一周的暴雨,交通壕实际成了一条不会流动的血河。大量正在迅速腐烂的尸体泡在积水里散布恶臭和病菌,断肢、内脏和脱落的眼球漂浮于腥红色的水面。
好不容易忍住呕吐,陈平捂住口鼻皱紧眉头指向一条人腿说道:“快看,有刀子切割的痕迹。”
李虎巍一眼就瞧了出来,那是人为故意的切割,腿肉被剔去之后不知派作何用。
“鬼子看来日子不好过啊,快断粮了,个别部队在偷偷吃死人肉呢。”陈平推断道。
如果推断属实,这对于围攻的国军来说是一个好消息,尽管这消息听来如此恶心且丧尽人伦。
除去尸骸,战壕中还散布着一些炸坏的火炮零件,他俩运气不坏,居然找到一架勉强能用的炮队镜,如此一来,就不用将脑袋冒险探出战壕了。
这款九三式8倍炮队镜产自日本光学株式会社,镜头是从德国蔡司公司进口的,质量过硬,视野良好。
“看到了些啥?”陈平深蹲在坑道里,他视力不及李虎巍的一半,这种侦察任务自然只好靠边站。
“乖乖……鬼子这回是下了本钱了……”李虎巍惊叹不已,只差赞不绝口了。从被炮弹或炸弹命中过的部位来看,堡垒至少用了四层复合材料加以保护,尤其创造性的选用了砂石油桶和原木。
桶中有砂,桶外披土,桶上有钢,钢上有木,木上复钢,钢上再装桶……如此层迭,前所未见,那是一张炮火永远啃不穿的千层饼。
一支日军工兵部队正在运送泥土和草皮,将被炸后裸露出来的内部结构掩盖住。
他观察过周围的植被,并没有被大幅砍伐的迹象,说明这些粗壮的原木是从遥远的木材采集点运输过来的。
怪不得连日的炮击和轰炸对这些堡垒基本没有造成太大的毁伤效果,镜头移向堡垒周围的防御,那些高达2米的木桩、铁桩把铁丝网扎得密密麻麻,就算专业工兵也得用剪线钳忙活好一阵。
除此之外,日军还设置了铁丝网和拒马。火炮被摧毁后,剩余的炮弹被改装成代用地雷,悬好引信挂在铁丝网上,远看去像是农家大棚上的丝瓜。
陈平见他不停啧嘴,心里不免痒痒,忍不住想要起身探头观察。
一道强光穿破了战场的平静,径直射向李虎巍的炮队镜视野。光源并非来自200米外的堡垒上层,而是发自800米远的一座无名山头。
李虎巍意识到危险来临,下意识一伸手将陈平的脑袋按回战壕,镜头与那道光线正面相遇。光点下方突然火光一闪,在子弹划破空气的尖啸传入耳廓之前,李虎巍只觉得双手一震,炮队镜被打烂,无数的玻璃碎片覆盖了头和肩膀,眼前一片漆黑。
“草!狙击手!你小子没事吧……哟,眼眶周围全肿了呀!”陈平赶紧把他身子拉低,迅速检查了伤情。
“我……我的眼睛……”目不能视物,从未有过的无助感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
“别着急!眼球晶体完好,应该不会有事的!应该只是暂时失明而已。”陈平翻开他眼皮,口中不住的安慰。
情势瞬间变得凶险异常,在两人头顶之上,近处堡垒中的日军和工兵部队也发现了他们的存在,雨点般的机枪子弹泼洒而来。
李虎巍感觉到了陈平瘦削且棱角突出的肩胛,这家伙正背着他在坑道里急速穿行,加强版勃朗宁不断的开火。黑暗中,他能听到中弹敌兵痛苦倒地后的喘息。
一颗、两颗、三颗……他默默数着陈平弹匣中的剩余弹量,十三发弹容对于一支手枪而言已算是奢侈,但架不住坑道前方不断涌来的鬼子。
“换弹!换弹!”他费力的叫喊提醒。
陈平愣了一下,用抱歉的口吻答道:“没……没子弹了……”
李虎巍几乎忘了陈平只是一名特工而非野战军人,对那些神出鬼没的家伙来说,刺探和暗杀并不需要携带太多弹药,一击不中往往意味着行动失败。
鬼子军靴仍在踏近,李虎巍从腰间抽出常老虎借他的盒子炮,朝着军靴踏地的方向啪啪连射两弹,从陈平的惊呼声来看,应该是命中了。
“用我的枪,子弹管够,鬼子兵人数有限,死一个少一个,没地方补充。”
陈平接过温热的枪托,沿途又击毙数人。日军兵力有限,有气力追赶的更在少数。
甩脱了追兵,估算着远离那名狙击手该有1500米以上,两人这才敢翻出交通壕。
好在美军飞机的例行轰炸又开始了,追出工事的日军不得不将脑袋缩回龟壳,成吨的航弹将再一次小幅改变松山的地形地貌。
仰卧在积水的弹坑里,陈平的心脏仍旧狂跳不止,那些从眼帘中掠过的重型轰炸机像是大马哈鱼游过碧蓝的天海。
“你要是真瞎了,我也死定了。”待气喘匀,陈平突然冒出这一句来。
“为啥?”李虎巍视线里出现些许微光,但他仍不敢揉眼。
“一来,戴老板下了死命令,不提北条绫的人头,就取我的人头……二来,也是为一位故人报仇。”陈平将盒子炮填满子弹,枪管贴紧脸颊,那一刻,他眼前浮现出冯绍唐。
李虎巍终于笑出声来:“你是把我当成大腿来抱了吧。”
“能力与责任是成正比的,这方面,我确实远不如你。对了,刚才那名狙击手是从多远处开枪的?咱们还没露头,他居然就发现了那支炮队镜。”陈平回想起方才一幕时心有余悸。
“至少800米开外吧,我猜多半是弗林那个王八蛋。咱们从这弹坑里一露头估计就会脑袋开花,还是等天黑再行动吧。”
在天黑之前,两个藏在弹坑里的倒霉蛋有大把时间聊天。
“那个娃娃,应该是降生了……”李虎巍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音,既像是笑,又类似于哭。
“娃娃?哪个娃?谁的娃?”陈平感到好奇,侧过头来问道。
“不会是……你的娃?”陈平舌头打结,这超出了他预先知晓的情报范围。
李虎巍告诉他,昨晚在交通壕前听到了鬼子兵的对话,有人在回味前几天加餐饼干的美妙味道,那是孩子在子高地降生后,指挥官金光少佐给全体人员的福利。
“她……居然怀了你小子的种,”这一回,军统中校终于不再淡定了,“只知你俩有情,没想到你俩有娃。”
“这事儿,除了最贴心的弟兄,我从没告诉过外人。”
李虎巍说完这句,等于是把陈平也视为“贴心弟兄”了。
“陈中校,我有一事相求……”
“不用多说了,孩子是无辜的,军统再无情,也不可能朝娃娃动刀动枪。”
“谢了。”
“那孩子要是福大命大,长大之后千万别让他摸枪。小小年纪,听够了别人几辈子听不到的枪炮声……”此刻的陈平不像军统中校,倒真是有了几分神父的味道。
“嗨,老陈,我能瞧见星星了。真的,一颗一颗,洒在银河上。”李虎巍欣慰地笑了出来,此刻,他与未起名字的孩儿躺在同一片星空下。
“你咋不说瞧见牛郎织女了呢。”陈平无心去欣赏夜空,身背军令状,戴笠随时会要他的脑袋平息领袖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