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革旧为新
蹲在子高地堡垒中的弗林听到瞭望兵报出的战果,说冲锋的枝那兵如同割草般的成批倒下,堡中的日本人过节般的欢声雷动。
只有金光少佐保持着惯有的冷静,向腊勐街阵地双手合十祈祷。
弗林问他这又是在进行何种仪式?
金光回答,这是在为腊勐街的守备小队官兵祈求,让他们的灵魂在死后得到安宁。
“可他们还活着呀,枝那人并没有占到任何便宜。”弗林对此大惑不解。
“弗林君,你一定见过海浪侵蚀巨礁,此刻我军在永久工事背后纵使坚如礁石,但海浪是不会停歇的。”
金光少佐的预言很快得到验证,新28师各团各营在钟彬军长的亲自指挥下轮番冲击防线,全体士兵们憋足一口气,就算用牙咬,也要将阵地啃下来。然而,在机枪火网面前,人体如豆腐般脆弱不堪。
“上督战队!”残酷的现实把钟彬从军事教员逼成了红眼的凶徒,他不能容许自己的部队在举世瞩目下吃败仗,《中央日报》和《重庆日报》已经提前拟好了胜利捷报,这对于军人而言是如山一般沉重的压力。
苍凉悲壮的军号声中,新28师的又一轮自杀式冲锋开始了,但整支部队的神经濒临崩溃。军人不怕牺牲,但面对毫无胜利希望的无谓牺牲,官兵们终于开始用脚抗议了。
成排成班的士兵不顾督战队的机枪冒死逃亡,这些失魂落魄的军人在松山周边逃散开来,在怒江两岸到处流窜。为了一口能活下去的吃食,溃兵们不惜举枪抢劫自己的同胞,弄得乡里百姓怨声载道。
“不能这样下去了,这是在打笨战呀!”李虎巍愤愤的一跺脚,将望远镜掷还给徐白。
“小病猫,你打算干吗去?”徐白想喊住他,但后者已经刹不住脚步了。
“找石肠子去!问他荣三团为啥当孬种?号称精锐,主力部队连怒江都没过去呢!”李虎巍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撒腿朝荣一师指挥部气鼓鼓的跑去。
半路之上,国军的炮声又响了,但新28师已经组织不起有效的攻势,全师伤亡过半,又逃亡了一大批官兵,再这么下去,师的建制都要撤销了。
王治熙扑嗵一声跪在钟彬面前,涕泪俱下:“军座,这仗不能再这么打了,新28师快完了……”
钟彬闭目长叹一声,忐忑羞愧地命令参谋向集团军司令部发出求援电报。
李虎巍急冲冲奔到荣三团指挥部附近,正好和常鹏虎撞了个照面,满面阴郁的特务陈平正在擦拭他的手枪。
“连长老弟,你这是……”
“常老哥,你来的正好,石团副在吗?我要见他,一起去找汪师座和李副军座。”李虎巍说话像是打机关炮。
“团里正开会呢,里里外外忙成一锅粥,你最好别去添乱。”常鹏虎对他的失态惴惴不安。
倒是特务陈平不阴不阳的接了一句:“急什么,我们连是要用在最关键节点上的,这出大戏才刚刚敲锣,别这么沉不住气。”
李虎巍一听就气炸了,啥叫“我们连”,老子这个连长才没承认你是连里一员呢!他懒得同陈平争论,直接往荣三团指挥部里钻。
卫兵知道他是石团副的死党,也不敢阻拦,任由李虎巍闯进团部。
会议桌前,团长赵发毕上校正和石砀以及一众营长、参谋们讨论战局。
李虎巍不等他们开口,虎着脸直接开腔:“新28师快打完了,阵地上全是咱们弟兄的尸骨,你们还得空在这里浪费时间?”
赵团长一脸怒容,但为了顾及石团副的面子没有发火。
石砀见状就坐不住了,屁股弹离了椅子,几把就将李虎巍推推搡搡弄出团部,怒其不争的开口教训道:“你小子搞什么呢?别以为立过功就敢以下犯上,军法面前,功臣和匹夫一视同仁!”
“呸!老子是上过法场的人,滇军的看守所、日本人的战俘营,英国人的禁闭室哪个没呆过?”李虎巍一提起这些令人不快的往事,居然底气十足。
石砀脑侧青筋暴突,眼中像在喷火:“李连长,请回到你的岗位上去!当军人的头一条,就是不得擅离职守!”
李虎巍不依不饶:“那请你告诉我,石副团座,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挪动咱们荣三团尊贵的屁股,所谓的精锐就是用来打扫战场的吗?”
这句风凉话可真把石砀的火气撩起来了,竟然飞起一脚踹向李虎巍前胸,后者毫无提防,胸口遭遇狠闷一击,飞出数米远,把团部大门的门框子撞得嘭嘭响。
卫兵们也是头一回看到石团副发这么大的火,吓得大气不敢出。
“石肠子,你他娘的敢揍老子!”李虎巍原地跳起,嗷的怪叫一声扑向石砀,抡起胳膊,挥出一记右摆拳。
石砀没闪没躲,任凭那一拳结结实实砸在腮帮子上,一侧脸颊立时肿了。
李虎巍意识到下手太重,立即收起拳头,责问他咋不躲开。
石砀任由腮帮子泛青变肿,他的痛感其实埋在心里:“如果最终的胜利是一座万丈高楼,那些死在腊勐街的弟兄就是沉重的地基……他们注定是要被牺牲掉的炮灰,新28师,就是个炮灰师……”
这话让李虎巍无言以对,他心里犯嘀咕,打硬仗不该是老兵尖兵带头的吗?
“我刚刚拿到最新情报,日军在松山各据点筑起了永久要塞工事,他们这两年来驻足不前,并非无所事事。几天前,我军侦察兵在大垭口掘出大批中國和印度劳工的尸骸,怀疑是日军强行征调修筑工事后被就地灭口杀害的。松山会战之艰难,怕是要超过我们所有人的想象啊。”石砀手中挥动着电报,悲愤之情溢于颜表。
这么大的战役,事前就没有经过侦察吗?这在李虎巍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回到连部之后,陈平向他吐露了部分内幕。
早在几个月前,军统就不断派出特工人员潜伏在松山周围,试图摸清日军的防御水平和兵员部署,但派去的特工不是被狙杀在半道上,就是一去无回永远失去了联系。
“听说,有两位女特工人员扮作村姑,因为口音露了馅,被山上日军生擒,遭轮姦后酷虐至死……我有一个基本判断,你别不爱听,小鬼子根本没打算守住松山,他们的使命只有一个,就是在为那个草旦天皇尽忠之前,尽可能的多杀死杀伤我们的人。”陈平已经擦完了他的手枪,藏进腰带枪套里,面前桌上铺了一层黄澄澄的子弹。
李虎巍有些听糊涂了,既然不打算坚守,这就是一场除了杀戮本身之外毫无意义的战役。
“那伙鬼子已经疯了,这不是一场文明人之间的军事较量,而是最野蛮血腥的绞杀战。所以……请理解石团副、李副军座和卫立煌司令官吧,既然是绞肉的打法,自然不能把心头肉第一块送进去。”陈平无聊的将子弹一颗颗排列整齐,又哗啦一下全部推倒,像是打麻将前的洗牌。
“这么悲壮的事情,怎么在你嘴里就像吃饭一样平常?”李虎巍深感万念俱灰,远方阵地上的枪炮声也变得几乎不可与闻。
陈平嘿嘿一笑,说你小子是1942年才当兵的,毕竟见识太浅。从淞沪、南京、忻口、徐州、武汉、桂南再到长沙,哪一场会战不是靠人命堆出来的?
“中國人有四万万,小日本撑破了天也不到咱四分之一,就算他武器先进,咱四条命换他一条命,他也是换不起的。纵观抗战至今,咱们仗打得好的,像台儿庄、万家岭、上高会战,敌我战损比基本是一比二到一比一点五。打得平常的,如淞沪会战,是一比七。打得糟糕的,像中条山战役,那就离谱了。”
总体来看,敌我军人伤亡大致在一比五到一比四之间。确如陈平所说,四条命换一条命,没有人命数字的不断累加堆积,这场农业国对工业国的战争是打不下去的。
“在国家之争面前,人命只是一串数目字,亏你还是个自诩不放空枪的军人,这点觉悟都没有吗?”陈平将子弹呼啦一下全部卷入囊中,像是掌柜收下醉徒们的酒钱。
一种从未有过的心绪出现在脑际,李虎巍开始思考这场战争的另一面。
他体内流的大部分是中國血,却也有四分之一的日本血统。这两个国家同文同种,最后却走上不同的道路。
他有些明白当初松平惠子对他说过的“当年皇国革旧为新”这句话的意义何在了。假如有一天,咱的国也能全新于世,建起规模化的现代兵工厂,天上飞的是国产飞机,海上游的是自家军舰,坐在国造的铁王八里纵横驰骋……
低沉悲凉的军号声打断了他的思绪,第6军新39师117团加入了下一轮冲锋的行列,前一轮炮灰们已经消耗殆尽,战场上急需新鲜的肉體填进绞肉机。
当天夜里,新39师的弟兄一度攻下了腊勐街,但青天伯日旗没有飘扬多久,日军凌晨发动反攻夺回了阵地。
沉沉夜幕里只闻喊杀声,月光偶尔会将刺刀雪亮的一面展露出来,而暗红色的血液则是化在黑纸上的墨。
第二天,重复的拉锯战再度上演。在一师一团付出1700多人阵亡的代价之后,腊勐街终于牢牢落入中國军队的掌控之中。
接到外围阵地失陷的报告之后,金光少佐面色若常,下令将腊勐街小队全体阵亡人员记入名册。
“弗林君,前戏演完,接下来才是正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