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孕妇从军
运送新兵的船只先是停靠在日本海的某座小岛上,这批被征召来的新兵并非预备役的“在乡军人”。
日本将全国候补兵役的男子划分为甲至戊五等。
甲、乙等作为优质兵员编入现役,丙等为预备役,丁等被认为是绝对不宜征召入伍的人(老人、病人、伤残、精神病患者)。
戊等为身体条件暂时不合格者,要等次年重新体检后再行决定。
然而,旷日持久的中日战争,加上残酷的太平洋岛屿作战,甲乙丙三等兵员几近消耗完毕,现在该轮到丁、戊人员为天皇效命了。
狂热的军国主义分子们向农民、商贩组成的补充兵灌输忠君思想,长达一周的洗脑之后,运兵船再度起锚,驶向烽烟正盛的缅甸。
又是一个墨色子夜,汽笛哀鸣,涡轮浆叶搅动海水,船首朝南行进。
弗林是这艘船上唯一的年轻男子,挤在身侧的基本全是年届五十的老者,这些人早已失去了锐气,眼中残留的只有混沌与麻木。
海上夜航,船只像是被关在黑漆玻璃罩中的老鼠,而补充兵们则被猪猡一样集体安置在底舱,空气潮湿混浊,散发着粪尿恶臭和霉变腐烂的气息。
连续数周的航行让不少人患上恶疾,船上缺医少药,得病与等死无异。他们的生存条件,比几个世纪前被从非洲贩卖至美洲的黑奴好不了太多。
北条绫的出现让一整船的老男人们议论纷纷,她的肚皮已经鼓得挺高,既不像是军人,更不可能是“女子挺身队”(慰安婦)的成员。
人之老矣,其行也善。老补充兵们很自觉的将最好的位置让给孕妇,并将全舱仅存的一枚熟鸡蛋递到了她手心。
“新生命即将诞生,让我们这群老骨头提前送这孩子一曲吧。”其中一位老人提议道。
老头儿们当中有不少来自北海道,他们唱出古老苍凉的渔歌,很多人唱着唱着便流泪满面。
“八格!”舱门呼的一声被粗暴拉开,押运补充兵的随船军官大声叫骂,斥令老人们不得唱那些有损士气的丧曲。
“吾等乃官军,敌人为天地不容的朝廷之敌……唱!”
随着军官公鸭嗓粗哑的领唱,全船人被迫跟唱起这首“拔刀队进行曲”,但原曲的激昂已然听不出来,不少人甚至是用哭腔唱的。
军官暴怒的用手枪枪托猛砸舱门,喝斥补充兵们立即打起精神来,否则以扰乱军心论处。
突然,船上响起了凄厉的防空警报,那种声音听来像是孩童在深夜惊哭。
军官怒意变为惧意,脸色煞白若纸。这是一艘缺乏防空武备的民用改造船,日本联合舰队已在太平洋战争中残败不堪,早没有军舰为之护航了。
天空中美军tbf复仇者舰载鱼雷攻击机的怪叫声穿透舱壁,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和心灵之上。船上仅有的一挺高射机枪作了微弱抵抗,但转瞬便被强大的战争机器碾碎了。
弗林只觉得船身剧烈一震,钢板撕裂的古怪“琴声”在舱底鸣唱,接着巨大的水柱从裂口喷涌进来,伴随着燃油点燃后的大团红黑色火焰。
周身起火的人们痛苦哀嚎,高温将皮肉烧焦,又被大量涌入的海水浸泡,舱内立即充斥呛人的白烟,弗林双目不能视物,只能无助的握紧北条绫的手。
飞行员目睹下方被鱼雷命中的日军运兵船起火燃烧又炸断成两截,心满意足的扬长而去。海面漂浮着残壳与碎尸,泄出的燃油呈现墨黑色的莲叶状,浮在海面继续发出光源和热量。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向海面,映照出的不是希望,而是死亡。
弗林凭借一块浮木勉强保证自己不致沉没,以他的水性,在海上漂浮数周等待救援是不成问题的,但此时他怀中还抱着北条绫以及未出世的娃娃。
全船一千多名补充兵大部葬身海中,少部分幸存者也多是周身带伤,在痛苦煎熬下等待死神降临。弗林背部被断裂的船壳划伤,好在创口并不深。
幸亏海水尚暖,体感柔和,这使得两位漂浮者的生存机率大增。根据水温,他猜想此处应该是在南亚印度洋的某片海,距离缅甸可能不远了。
燃油燃烧产生的黑烟在海天之上十分显眼,三个多小时之后,天空再度传来飞机轰鸣。
“别担心,美国人不会对落水求生的敌人开火。”弗林了解美军的作派,他们多半会派出舰艇将落水者作为战俘打捞起来。
北条绫紧紧抱住他,有气无力地说道:“我并不担心被俘,天底下哪里都是监狱,只是苦了他了。”她指的自然是腹中胎儿,经过这一串连续的奔波历劫,若是动了胎气,孩子极可能死在腹中。
新驾临的飞机开始在沉船上空盘旋,它身下装有浮筒,这是一架用于救援的水上飞机。飞机确认目标后开始降低高度,在海面上擦出一条雪白的水线。
机舱门一打开,飞行员揭下防风镜,藤田嘉明那张形似骷髅的脸此时看去却如天使无异。
藤田精准的扔出救生圈,弗林一把接住,搂紧了北条绫一同游向停泊水面的飞机。幸存的补充兵们像是见到了救命稻草,全都用尽余力向飞机划水游去。
藤田一脸冷漠的掏出手枪,啪啪几发点射,游在最前的几名补充兵变成了浮尸。
“这飞机只够坐三个人的,别逼我继续杀自己人!”
与藤田枪声一同响起的,是幸存者们的咒骂和哭嚎。北条绫见到那位将最后一枚鸡蛋让给她的大叔。
“害死恩人,会让这孩子受到诅咒的。”她感觉自己就快要死了,手脚几乎使不出力来。
弗林脱掉浸透的军裤以减少阻力,他拼命蹬水,加快了游动速度。
“小姐,海面上没有恩人,只有生存路上的竞争对手。”他硬下心肠,歼灭了她的同情心。
藤田将两人拉进机舱,立即将推进杆压下,飞机自海面昂首起飞,那些无助的落水者很快便消失在视野中。
在此后数小时的飞行中,藤田长久保持沉默,深深凹陷的眼眶里只剩下空洞。
临降落前,他才向弗林发问,这场战争是否真的到了非得射杀自己人来求生存的地步了?
弗林无言的靠在后座上,他必须将体温源源不断输送给绫小姐,以免她在途中无法继续支撑下去。
“日本也许已经完了,但北条家的血脉不能断绝!”他将发生在皇宫前的事情相告于藤田。
“弗林,说实话,我一点也不喜欢你这个人。北条家老爷的血海深仇,不是你一个后人能偿还干净的。我是北条家臣之后,却也是皇国军人,与你有本质区别。小姐的后半生就交给你了,在我和荻野为皇国玉碎之后,你要保护她好好活下去。”藤田拉紧了制动装置,飞机在仰光港外的海面上徐徐停稳。
日本陆军第15军指挥部设在仰光,弗林受到了司令官牟田口廉也中将的严厉申斥。
中将本人不愿见他,派出副官为自己代言。
以二年前弗林在野人山的所作所为,那样严重违反军纪是要长期禁闭的。松平惠子尸身凉透,“寄生”计划彻底归于失败,没人再会为北条家说话。但前线军务到处吃紧,中将不打算给他躲在禁闭室里反省的机会。
“司令官阁下日理万机,还有重要会议需要他出席。只有请您自行前往前线了。”中将的副官语气冰冷的向弗林宣布了命令。
作为戴罪军人,尽管是志愿兵,弗林必须服从命令。
“他想让我去哪条前线?”弗林问道。
副官在地图上指了指,并告诉他目的地是中國云南境内的松山要塞,位于怒江西岸。
从地图上看,怒江天堑曾是保护中國一方免遭日军背袭的战略防线,中日双方在两岸对峙二年,谁也无法向前进展一步。
但随着战争天平逐渐向日本不利的一方倾斜,怒江天堑反过来成了日本的保护壳。
如果将怒江形容成一条铁链,那么松山则是这条铁链上的一道玉关金锁。
西方人将松山称为“东方的直布罗陀”,这片原本籍籍无名的山头成了地势险要的战略要地,只需在山顶架起火炮,就能居高临下轻易封锁周边数十公里范围内的交通线。
也就是说,只要松山在日本人手里,滇缅公路就是一条断头死路。国军要想光复滇西,松山是一道无法绕过去的坎。
北条绫和他的归宿,是前往这片兵家必争之地等待“玉碎”的命运。
“去向防卫松山的拉孟守备队报到吧,你们兵神组在战场上的特权已被取消,在松山,无论是谁都要服从守备队长金光少佐的指挥!”副官尤其强调了这一点,这背后自然是牟田口中将的意思。
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他读过这句中國诗,风光一时的北条家此刻恐怕还不如平头百姓来得幸福。
主人家失势,像藤田、荻野那样的家臣也好,像他这般的罪人仆臣也罢,身份地位跟着一落千丈。
弗林放弃了争辩,只是央求将北条绫留在仰光后方的医院里。一个孕妇不上不前线,又会对战局产生多大影响呢?
“给北条绫的命令和你一样。所不同的是,她是贵族之后,国家到了存亡危急之刻,贵族更需要坚守火线,这对平民是一种激励!”副官将命令下达完毕之后,又特意补充说道,“在松山深入地下的暗堡里,也有一群女人,为天皇陛下誓死效忠的女人。”
向松山前线运送给养和补充兵的车队即将出发,这是对松山守军的最后一次补给行动。
“小姐,你千万不能去松山!那里已是兵家死地,守军是用来消耗的炮灰呀!”藤田听到这份命令就急红了眼,出言极力反对。
北条绫苦笑了一声,面对夕阳中飘扬的“日之丸”旗凝视了很久:“世界很大,真的很大,但没有一处是能容下我和这孩子的。”
“不,一定会有办法的。弗林你听好了,我来驾机,将你们俩送到远离战场的地方。对了,你可以回德国,把小姐一同带走哇。”藤田越说越激动,原本如死灵般冷漠的眼中第一次闪出光华。
弗林摆了摆手,神情落寞的说道:“你没有听今天的广播吗?苏联人已经攻占了波兰,战火即将要烧到德国的领土之上。这世界对我来说,也是越来越小了。”
藤田的狂傲与自信消失了,北条家已被皇室抛弃,他不过是被弃之人的一条狗而已。
车队隆隆向前,将轮胎卷起的最后一缕尘土留在了夜幕降临前的仰光。
弗林与北条绫随车队走后不久,在作战会议室里,一场激烈的争辩正在几名日军高级将领之间展开。
年初,日本方面重组了缅甸方面军,来自东京的军界政客河边正三中将担任了司令官一职,全权把控缅甸战局。
作为大正天皇时代的御前侍卫官,又是一位围棋高诣高超的棋士,河边中将深得天皇器重。
缅甸方面军下辖第15军和第33军,这两个军的司令官性格各异,志趣不同,一向素有间隙。正如温盖特准将对李虎巍所分析的,处在缅甸的日军正是“左右为难”的时候。
第15军司令官牟田口廉也中将力主实施向西进攻印度的“乌”号作战方案,他摆出的理由是:印度是英美盟军反攻缅甸的基地和桥头堡,为彻底根除这一隐患,必须及早占领印度。出于对英国殖民政府的憎恨,上亿印度人是可观的战争后备兵员,印度丰富的自然资源也是将战争继续进行下去的基础。
牟田口中将不敢明说的是,一旦占领印度,便要向天皇请求任命他为帝国驻印度总督。成为“印度王”,足以让他名垂青史。
与之相反,第33军司令官本多政材中将则主张向东冲破怒江防线,把兵锋推进到重庆政府的后院。他的理由也十足充分,大东亚战争已进行到第七个年头,中國这池泥潭拖住了九十万以上的日军陆军有生力量。一旦迫使中國投降,在华日军便可抽身太平洋反击美军。同样,中國大量的人口也是战争后备兵员,只要给钱给粮,不愁没有漢奸效忠皇军。
“战争留给我们长久思考的时间并不多,据可靠情报,英印军已经集结了三个师的兵力,准备从英帕尔方向攻击缅甸绵柔的腹部。懦弱的英国人竟然敢主动出击,你们能够忍受这种事情发生吗?相信我,怒江对岸的中國人没有胆敢反攻的意志,现在对帝国陆军最紧要的,是尽早击败英国,把印度掌握在手!”
牟田口中将发言完毕之后,会议桌对面的本多中将立即起身反唇相讥:“英国人早就不是两年前那伙只懂撤退的胆小败兵了,中美英三国的开罗公报阁下不会没有看过吧?美国人出钱出枪,英国人和印度人出兵,敌人的实力今非昔比;加上英帕尔地区是高原山区,仰攻对帝国十分不利。中國方面把最优秀的兵员和武器运到了印度兰姆伽,阁下是要用额头去顶撞顽石吗?相反,怒江东岸的中國军在长达二年的对峙中已变得麻木不堪,自以为躲在江对岸就能高枕无忧,他们装备低劣,士气低落,已成朽木之势!”
两拨军人吵架似的嚷嚷一晚,老谋深算的河边正三司令官并未表态,而是狡猾的将皮球踢给了东京的战时大本营。
类似的争吵在东京也复制了一回。
物以类聚,首相“二等兵东条”极力支持“鬼畜牟田口”的“乌”号作战方案,力主发兵印度;而小矶国昭大将则支持本多的“断”号方案,建议攻取中國的大西南。
两方意见相持不下,此事最终只能递交天皇最终裁决。
在两难面前,裕仁终下决心,御笔一批,缅甸日军兵锋左转,由七个师团组成的强大攻击群集结完毕,牟田口廉也中将得偿所愿,成为此番大型会战的总指挥。
1944年三月初,二十万缅甸日军倾巢蹿出,向西翻越明京山脉,兵分两道粗大的攻击箭头,目标是英印军驻守的英帕尔城与科希马城两大战略据点。
假如日军顺利得手,其中一路将从背后包抄兰姆伽,围歼在那里受训的十万中國学生兵;另一路则会攻向加尔各答和孟买,彻底将英属印度收入囊中。
为牵制日军,减轻西线盟友压力,在怒江东岸蜇伏两年之久的中國军队开始集结兵力。
想要突破怒江天堑,就必须突破那道金关玉锁,彻底拔掉屹立怒江之畔的松山要塞。
历史的审判之锤将落,北条绫和腹中孩儿的命运似乎已经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