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各奔东西
以命搏命的自杀式格斗法,几乎要了嵋猴子的老命。
藤田那一刀扎得极深,整支白刃全部捅进肩胛之内。他知道自己很可能死于失血或是感染,可油布包里的文件是解开他心中谜团的钥匙,必须送到情报部门,这也是军人职责所在。
山里的花草有不少可以止血或是阻滞化脓感染,他凭着印象胡乱采了一些,捣烂之后抹在伤处。
彻底昏死过去之前,他遇到一支巡逻中的地方保安队,由此捡回了性命,幸亏这不是敌占区。
最让嵋猴子绝望的是,并没有人重视他,或是重视一下他身上的油布包。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被随意丢在一处伤兵收容站,与其他丘八一样,在颓丧的空气里等待腐烂与死亡。
大概是有人喂过了糙米汤,他并不感觉饥饿,从大通铺上撑起腰肢,嵋猴子见到了他的油布包,正被一名伤兵上士当坐垫压在屁股底下。
“喂,油布包,给老子!”见到以死相搏换来的东西竟被用来垫屁股,嵋猴子一把揪住那名上士的领子。
嵋猴子衣领上的军衔不知丢那去了,仅存的一点官威也随之不见,上士很不客气对他抡了拳头,拳头大而有力,只是打到了空气。
“我是少尉,你个龟儿子滴胆子不小哇。”嵋猴子浑身摸了一遍,没有能证明军衔的任何标志。
“少尉?少尉又能怎么样?前些日子还有个中尉连副,名字还挺有意思,叫什么‘孟烦了’,腿烂了照样没人来治,你算哪根葱呢?”上士将屁股牢牢压在油布包上,一脸的戏谑嘲弄。
嵋猴子趁他不备,猛地将椅子腿扫倒,上士坐了个屁股墩,他瞧出这位老少尉的身手是自己万万及不上的,只好吃下哑巴亏。
“文件呢?老子问你文件去哪了?”嵋猴子发现只是个空包,又将他老鹰捉小鸡似地拎起。
“放放放……放下老子!”上士好不容易挣脱出来,没好气地说道,“你个老兵咋这么不讲理呐,文件早被几个长官搜走了。”
“老子在这儿躺了几天了?”嵋猴子大惊失色。
上士扳着手指头算了算:“快……快有一周了吧。”
算上跟踪骷髅脸花费的三天,也就是说,“白头翁”行动早在九天之前就结束了!他感到自己成了被时间抛弃的可怜人,更像垃圾似的随手丢在收容站。
“带我去保山县城,派车送,要快!”他找到收容站的上尉站长。
“你谁啊?委员长嫡系?”站长露着黄板牙,喷出满嘴酒气。
“我接的是军统林处长的任务,耽误要事你个小上尉十颗脑袋也不够砍的!”事到如今,不借一借林玄的官威是不成的。
假借军统的名头可是死罪,站长料他不敢扯谎,破例拨了一台拉死人的运尸车。
浑身是血的嵋猴子被当作死尸送进了保山县城,他走进营房门,立即发觉这里的气氛极度压抑,像极了暴雨前的窒息。
九天不见面,似乎没人想念他,所有人都在沉默中排遣各自的心事。
“行动……没得手?”他谨慎的朝石砀发问。
“不,行动成功了,于帅已经被飞机送往重庆同家人会合了。”石砀怅然若失的回答道。
这语气,这表情,绝对不像是成功了的模样。营房里只有石砀、徐白和张知行仍在,徐白的眼镜蒙着一层灰丢在墙根,他本人无聊的贴墙而坐,脸埋在双膝之间。
“出啥子事喽?其他人呐?”嵋猴子预感大事不妙。
石砀没有回答他,房门却被一只大皮靴踹开,来人不是别人,正是美军上校亨特。嵋猴子不懂英文,李宇昂也不在身边,但看得出来亨特的情绪极差,灌了不知多少酒,像是要随机咬人的模样。
“唉,死的死,叛的叛。”张知行垂头丧气地突然发声。
“谁……谁死了?谁叛了?”嵋猴子压下心中不安,强耐性子问道。
“是小病猫,那个小杂碎原来是个日本奸细,枉我们那么信任他!”石砀一拳砸在墙砖上,口中恨恨道,“他还害死了三爷和陕西佬!”
“先别那么快下结论!”徐白将面孔板起,觉得石肠子这话未免太无情。
“事情明摆着,林长官是不可能说谎的,她带咱们救出了于帅,又一把火烧了小鬼子的鸟楼!”石砀的推论并非没有道理,整场行动林玄居功至伟,又是前敌指挥,她的陈述具有无法推翻的权威。
“加上那些文件……”张知行推了推眼镜,颇不情愿地补充道,“你从鬼子手里抢到的那几张纸,上峰让我译了出来,内容我都不敢相信。小病猫……噢不,李虎巍确实是日本奸细,他本名姓井上。”
“扯蛋,照我看,日本人使的是蒋干盗书那套把戏。你们真的相信小病猫是日本人?他在战场之上同我们一起出生入死,每次日军的九二重机突突响,他都是第一个冲在最前面反压制。要说打仗不怕死,他是我见过最敢豁出命去的军人。”徐白坚持李虎巍的清白,但在这间营房里,他是少数派。
“老猴子,你怎么看?”张知行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嵋猴子。
“林长官呢?这件情必须将她问清楚,不能一句话就把人家说成奸细。”嵋猴子确实想和林玄对质一番,得知日军文件内容之后,他觉得整件事反而更加迷糊了。
“救回于公子,林长官现在可是大英雄,大红人,几天前就有飞机将她接回重庆去了。”石砀回答道。
徐白又补了一句:“和于帅一同走的。”
这时,亨特上校的酒估计是醒了大半,抓住嵋猴子的手,红着眼眶一字一顿道:“李,是,清,白,的。”
“对,是清白的,是清白的。”嵋猴子对美国佬的印象一下子提升不少。
徐白则在脑中回顾了从第一次行动到现在的全过程,瞪圆了眼珠告诫众人:“你们发现没,林长官的人设,简直太完美了。”
“她本来就很完美啊。”因为林玄的缘故保住了军职,张知行很自然要维护她。但李虎巍也救过自己的命,这让他陷入痛苦的思想挣扎。
“医生,世上没有完美的人。越是接近完美,就越是刻意为之,离真相就越远。”徐白说出了疑点。
“那你告诉我,林长官将李虎巍诬成日本细奸,动机是什么?目的又是什么?”张知行同样也抛出了自己的疑点。
对于这一点,以徐白的视角,又如何能猜透。
石砀轻哼一声:“说到底,这不过是你的直觉臆断,没有任何事实依据。之前林长官的话只能算孤证,现在有小鬼子的文件,一切都很明白了。你说咱们是被周瑜诓骗的蒋干,证据在哪?蒋干不过是趁着周公瑾熟睡盗了假情报,那些文件可是老猴子拼了命从小鬼子手里夺来的!”
这场争论注定无法得出任何结论,“白头翁”行动大获成功,接下来就是论功行赏,然后各奔东西。
鉴于之前报纸对狙击英雄李虎巍的大幅度宣传,这次叛降变节事件只限于军内少数人知晓。参与行动的官兵们被勒令封口,以免此类消息传出影响军民抗战士气。
嵋猴子不声不响蹲在墙角抽叶子烟,他被升了中尉,将被派回兰姆伽加入驻印军,准备未来对缅甸的反攻。在保山县城最后的几天里,他活得像个乡下老头,对乡里之外的事不闻不问。
石砀擢升为上尉,受命返回重庆。因为亲自将于公子背出危楼,他成了于家的大恩人。于成训官复原职,国防部军需局替石砀留了科长的位置。一个向往热血沙场的悍将,最终却成了官僚。
徐白官升少校,去往独立炮兵第十团指挥重榴弹炮营。他坚决不认可李虎巍是日本奸细的结论,冒着风险不断向上级陈书,就算遭到无数次训斥也在所不惜。
亨特上校奉命调回印度继续训练国军部队,临行前他反复向中方强调:那个眼神清澈的士兵,绝不可能是变节者。因为他这句话,嵋猴子决定余下的军人生涯跟随亨特上校左右。
至于林玄,她的人事任免属于高层机密,自然不会吐露给这些基层军官。
李虎巍留给张知行的三张“兵神”遗照,詹妮特每天都会花时间端详上一阵子。
“张,你不该怀疑最信任的战友。能够把苦战得来的战利品交到你手里,证明他已视你为最重要的伙伴。”
“可是,我也不能随便猜疑林长官。”张知行努力在脑中回避这件事,越想越糊涂,越想越痛苦。
“我们谁也不清楚那天大楼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许整件事就是一场误会。别担心,亲爱的,上帝是公正的,天使不会因为翅膀沾染黑色就成了恶魔,事情终有水落石出的一天。”詹妮特说着说着便潸然落泪,她回想起了一年前的野人山,从c-47上撑开伞花落在遍布疾病死亡的布帕布姆山谷。那时的林玄,那时的李虎巍,那时的所有人,虽处在困境,却十足美好。
……
飞回重庆之后,石砀第一个想见的不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而是迫不及待直奔于帅的家。
于帅恢复得相当不错,除去断掉的手指,身体似乎比以前更加壮实了。两人紧紧相拥,拍打彼此的肩与背。
于夫人叫佣人搬出水果点心,眼下正是桃儿上市的季节。本地产的蜜桃,像白玉桶上顶着玛瑙红,鲜翠诱人,可石砀没有一点食欲。
“石兄,现在我得叫你一声‘长官’了。”于帅回重庆之后,因在缅甸的表现以及在敌营坚守气节,军衔升为中尉,可石砀已经是上尉军衔了。
见他神情落寞,于帅接着说道:“今后你在国防部上班,重庆面积不大,我们可以经常会面了,岂非好事。”
石砀摇头叹道:“千万别叫我长官,你知道我志向不在宦海沉浮,浴血沙场是最好的归宿。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这才是我人生理想。”
这番热血澎湃的话让久疏战阵的于帅也是意气风发,只是想到家中的安排,不由哀声嗟叹。独子险些折在敌营,这让于家上下直呼不幸中的万幸,今后更要视之为温室里的花朵了。
“家父很欣赏石兄的才干,求贤若渴,所以此番安排你到军需局工作。连续生死大战,你需要休整调理一段时间,顺便也熟悉咱们国家军政系统的运作,对你将来重回一线部队也有帮助嘛。”于帅这些话算是替他父亲说的,战友之间更容易把话说开说透。
“令尊官复原职,重新到军需局主政,我还没来得及恭喜道贺呢。”石砀能官居军需局物资科科长的肥缺,很大程度上是于成训少将的安排,但凭心而论,他并不乐意被人看作是“于少将的心腹”。
“唉,凡事都有代价。家父愧欠军统太多,今后说话做事都要看戴笠和他那班爪牙的脸色,这辈子注定要做违心的官儿了。”在于帅看来,军统局虽为情报机构,但与英国的军情六处截然不同,倒是与明代的锦衣卫、东厂有几分相似。那是从帝王时代复活的僵尸,而不是现代国家该有东西。但这些大逆之言他从不敢说予别人,包括自己的生父。
“令尊早年追随孙总理,黄埔一期毕业,三民主义的忠实信徒,资历人脉哪样都不缺的。”石砀的话一半是恭维一半也算是实话。
“家父当年在广州,只是孙总理圈子里外围中的外围。黄埔一期又如何,入不了领袖的法眼,一切都是枉费。算了,不提这些了……我现在真是悔,一个大意疏忽,让这么多人为我付出生命的代价。”于帅一旦真的痛苦起来,两条帅气的剑眉会紧扭在一起,形状像是在暴风雨中搏击的海燕。
“可怜了三爷,还有陕西佬,本来还想向他讨教刀法的。”除了军事,石砀也是一位武痴,除了家传的拳法腿法,遇到高手总想拜师习艺。
“你忘了,还有小病猫。”于帅特意提醒。
“不要提到这个人!不,他或许根本不算是人。”石砀是嫉恶如仇的性子,一旦恨上某个人便很难改变。
于帅很不以为然,反唇相讥道:“怎么?你真的相信日本人文件上的那些说辞?”
石砀眉毛一耸:“不光是日本人的文件,林长官的亲口描述,你总不见得不信吧。”
于帅捏起一只蜜桃,想了想又放回盘中,起身在院内踱了几步,说道:“在缅甸那会儿,他和我一同去劫鬼子的通信器材,被九二重机和迫击炮压制,差之毫厘就性命不保。恐怕史上还没有哪名间谍会在战场上为敌方抛头颅洒热血的吧。”
“不谈这些了,人想要活得久,就得向前看,不是么?”石砀不想同他吵架,类似的争论已经够多的了。
于帅也不想与父亲的新下属做无谓争论,便淡然道:“嗯,与世无争,生存之大道。”
石砀略略宽心,笑道:“你小子说话越来越像个官僚了。”
用罢点心,石砀问起于帅接下来的打算。
“家父替我在航空委员会谋了个职位,其实嘛,咱们的空军基本打没了,现在天上全是美国盟友的飞机,这就是个闲差。”于帅端起茶碗轻啜一口。自打从芒市回来,他说话做事的节奏都慢了许多。
“我不信,就你这性格,能闲得住?”石砀听后连连摇头。
“战争这东西,真是伤透我的心了。等仗一打完,我还得回英国去,读个硕士博士之类的学位。”说话之间,他的眼圈竟然红了。
石砀知道他伤心所在,对那位牺牲的缅甸女子素丽仍有感情在,便不再讨扰。
临别之际,于成训少将想留石砀吃顿家宴,也被他婉拒了。
“崇武,这位石科长,看起来可不像是官场中人呀。”于夫人挽住丈夫胳膊说了句心里话。
于成训捋着稀疏的头发由感而发:“有恩报恩,我于某人不能负了他。至于在官场上能走多远,就全看他自己的悟性和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