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天降正义
出手之人的发、胡、须被泥浆粘连成一体,像是戴了一顶泥塑的面具。但他认得出这张泥塑的脸,不由忘情地喊了出来:“梅萨……”
梅萨很高兴小个子中国人能念出他的名字,笑容牵动肌肉,面部干涸的泥块落了一层,然后伸出一根手指贴近嘴唇让他别出声。
那帮赤膊兵尽数毙命之后,清田又不依不饶派出一个小队的兵力搜上山来。
梅萨这些天吃足了苦头,模样狼狈,手无寸铁,能用的武器只剩下一对拳头。
李虎巍心里叫苦,他手里区区一支三八大盖,所余子弹也不多,这点家底怎么和一支小队的鬼子周旋?
可梅萨脸上没有一丝担心,满脸神秘的指了指天,做了个侧耳静听的动作。
除了迫击炮的击发声,就剩下鬼子炮手和观瞄手大呼小叫的声音,再远些就是一点二公里开外战场上的枪炮和喊杀了。
梅萨却没有放弃,让他继续排除杂念,凝神在耳。果然,有一股隐隐难辨的嗡嗡声从极远偏西方向传来,类似蜜蜂之类昆虫发出的拍翅声。蜜蜂们正在不断提高拍翅膀发出的声浪,像是有一双手慢慢将收音机音量旋钮转向最大。
抬起弗林留给他的高倍望远镜,果然能望见从极西方向出现的一排黑点,当它们飞近之后,在阳光下呈现出银灰的流线体。那些流线体像银鱼一样游近,李虎巍能看到机头上的虎鲨涂装。
是飞虎队那些牛仔,这帮临时工已被美国军方收编,现在的正式番号是美国陆军第14航空队。
日军炮兵中队长也发现了天上的不速之客,下令全部炮火暂停射击,无线电保持静默。来袭的飞机共有15架,12架p-40b战斗机为3架b25a米切尔中程轰炸机护航,朝着激战中的布帕布姆山谷张翅扑来。
李虎巍心头一阵激动,这么些天了,一直被小鬼子撵在屁股后面,如今该让他们尝尝空中打击的滋味了。梅萨不动声色从怀中取出一块圆饼状的东西,李虎巍仔细看过之后不敢相信那竟是一面镜子,心想这个家伙真是神经大条,大战正酣之际是要打理发型迎接胜利吗?
美国人飞临战场上空,却迟迟不展开攻击。竹楼附近已是短兵相接,刺刀见红。李虎巍镜筒转向阵地,只见米光拖着伤腿手擎红穗大刀,白光闪闪左抡右劈,杀得浑身是血,在人群中甚是惹眼。一名鬼子将刺刀捅向他心脏,米光跟个天神似的用腋窝夹住枪刺,反手一记开山式把偷袭的鬼子从肩到胯斜劈成两半。
竹楼之上,歪博打光了三条弹链,枪管和他的歪脖子一样通红。“补弹!加水!”他充血的眼睛到处寻找副射手。
一条新弹链补充上来,可冷却套筒被流弹打漏了,隔在套筒和枪管之间的石棉也外翻出来。
“别再打了,要炸膛。”副射手打算阻止他,马克沁使用手册上写得再清楚不过,三条弹链打完必须换水冷却,但这是新22师逃亡路上硕果仅存的一挺马克沁。
“尿,边尿边打!”歪博让枪管恢复喷火,副射手脱掉裤子滋了几下就没尿了。
“尿呢?”歪博感觉枪管不太对劲。
“没了。”副射手还想努力几下,却被一发步枪弹打穿了钢盔,整个身子扑倒烧红的枪管上,冒出皮肉烫焦的味道。
“东北佬,当心炸膛!”又有士兵喊着让他罢手。
枪机火力断了档,前方的鬼子又集结成堆,这是他们发起的第六次冲锋。歪博将烫得滋滋冒烟的副射手推开,继续压榨枪管的寿命。终于,高温变形的马克沁发出最后一声抗议,枪管助退器裂作数片,像刀片四射开来,歪博眼前一红,接着又一黑。
被炸瞎眼的东北佬脚踏一地的铜弹壳,哗哗拉拉地迈向竹楼边缘,嘴里胡诌着不存在的战友、不存在的武器和不存在的目标:“拿老子的博斯步枪来!麻袋,五发装填,目标,正前方日军坦克!”
李虎巍在镜筒里看得真切,不断飞来的流弹在歪博胸前增添破洞,将他的肺、他的心、他的肝胆一点点毁去。二米多高的血人从竹楼轻飘飘坠下,并没有掀起多少尘埃来。
再汹涌的悲伤也只好压在心里,他不敢出声,清田的搜捕小队正在用刺刀翻动一草一木。
梅萨则继续窝在泥坑里,将镜面指向天空。
地面交战的两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让天空中的美军飞机犯了难,为防止误炸,只得不停盘旋寻找战机。一架b25上的导航员发现山林中不时有镜面反射光线闪出,开始他以为是山中的小型湖泊反射阳光,但很快就觉出这股光线并不简单。一闪一灭,长闪短灭……
“天呐,长官,那好像是摩斯电码!”他脱口尖叫起来。
“你是说……山林中有人利用太阳向我们传递摩斯电码?”机长也觉得不可思议,在他的印象里,黄种人之间的战争还停留在一战时那种落后状态。
“我想是的,长官。”导航员十分肯定道。
“立即翻译出来。”机长没抱太大希望,但职业军人的敏锐要求他不放过战场上的任何信息。
那串摩斯电码译出后的意思是:请立即朝我正北方向二百米定点投弹。
“嘿,凭什么要我们相信这个地面上的魔术师?就因为他会发光的魔法?是敌是友都没有弄清呢。”投弹手早已就位,但他对下方传来的信息持怀疑态度。
机长看了看油量仪表盘,他们在天空中耽搁的够久了,带着满舱炸弹无功而返会被地勤人员取笑。
“那就投上一颗吧,反正也没有坏处。”机长身兼正驾驶,他将飞机拉到投弹高度,命令投弹手可以开工了。
一颗250磅航弹脱离了弹仓,顺着摩斯电码给出的方位直直落下,炸弹尾部的螺旋风扇高速转动中打开了弹尾引信,无比精准的落在处于静默隐蔽状态的日军炮兵阵地中央。
梅萨一把摁倒了打算观看爆炸效果的李虎巍,两人只觉得像有一只无比硕大的拳头狠狠击打地面,整个世界跟着颤动了一下,死亡冲击波从头顶刮过,而后才是震耳的声波。爆炸引发的炮弹殉爆开始了,不断有弹片飞出削断那些直径不大的树木。
爆炸平息后,阳光暴晒下的布帕布姆山竟然下起了“雨”和“雪”,但那雨是血水,雪是碎骨碎肉。梅萨从泥人又变成了“雪人”,浑身上下看不出一块正常的皮肤了。
“机长,我们没有炸错目标,至少摧毁了一处成规模的日军炮兵阵地。”导航员反复观察轰炸区域后得出了正确判断。
“快看!那个家伙又在说话了!”这一次是投弹手直接看到了闪光。
新发来的信息译出是:干的好伙计们,下个目标,偏西南五百米。
“难以置信,这家伙居然给出了经纬坐标,谁能告诉我,这片上帝也不会涉足的荒林里为什么会藏着一位战术专家?”机长一边觉得不可思议,一边告诉投弹手朝新坐标方位一次炸个痛快。
梅萨向天空发完信号,把一头的敌人血肉捋干净,转头让李虎巍望向新的轰炸区,他很乐意玩遥控航空兵投弹的游戏!
清田直人不敢相信美国人的炸弹竟然不偏不倚催毁了他的炮兵群,明明那些迫击炮安静地藏在植被下方。他心头一凉,失去炮兵支援的步兵将会陷于劣势。
“立即发报,命令掉队的佐佐木大队加快进军速度,绝不能让人从眼皮底下溜掉!”清田打算把手头的底牌全打出去,可是刚下完命令,头顶出现震耳欲聋的引擎声,正是那架有如神助的b25。
身边的大小军官们面如土色,要不是慑于军法,他们早想开溜了。
“慌什么!我们有丛林的掩护,从飞机上望下来绿油油一片,除了林海什么都发现不了!”
清田话音刚落,头顶的b25弹仓敞开,三颗250磅航弹覆盖了治安军指挥所周边五百平米的范围。这个担任搜索围剿任务的步兵联队指挥系统分秒之间被高温爆破所汽化。
连续的精准空袭终于成为压垮日军和缅奸部队的最后一根稻草,指挥系统的崩灭让前沿日军不得不退出战斗,争相往山谷外逃窜。两军一分开,盘旋空中的美军p-40战斗机立即如同闻到腐肉味的秃鹫,尖啸着追咬日军的屁股俯冲扫射。这是帝国陆军第55联队建军以来最为灰暗的一天,他们留下一条长链形状的尸体带,无比狼狈的退到远离山谷的安全位置。当后续赶到的佐佐木大队前来接应时,发现两支逃出战场的步兵大队已完全丧失了战斗力。
“师座,敌人已在我军和盟友的联合打击下仓皇溃退了,粗步估算,倭寇弃尸二千余具。”参谋们扬眉吐气,从5月底战场形势恶化以来,新22师很久没打过这么痛快淋漓的一战了。
廖耀湘默默点了点头,他没有附合参谋们的喜悦之情,而是询问那位大个子机枪手的下落。所有人都沉默了,师长见到崩裂的马克沁枪管和脚下厚厚一层粘鞋底的污血,不由潸然泪下。
山谷中的战斗刚刚停歇,李虎巍就同梅萨一道走下山坡,跨过战场上层层堆叠的尸体。敌我战损比接近一比一,每杀死一名鬼子,就有一位中国军人为国捐躯。
米光腿上的枪伤很重,卫生兵正在替他消毒包扎。
三爷不听人劝,发疯似的用工兵铲刨土,他的脚边躺着四肢冰凉的歪博,这个东北佬怒目不瞑,双手还举在胸前,保持着射击姿势。
听说人死之后身体会萎缩,可两米多高的歪博就算是没了呼吸,仍像是顶着天立着地,替他挖坟实在不是一件易事。李虎巍讨来工兵铲,梅萨一眼认出了歪博,在葡萄小镇监视过他的大个子中国兵,虽然有些“过节”,却也一声不吭加入了挖坟行列。
超长超大的矩形坑完工之后,三爷提着肩,李虎巍抓着脚踝,将巨人似的尸身缓缓放入。还未开始回填泥土,嵋猴子失魂落魄走了过来,扑嗵跪倒在新坟前,老泪纵横道:“给椒子也造个坟吧,那娃娃没喽,让他和歪博两个在黄泉路上做个伴吧。”
“是谁干的?”李虎巍心头像被刺刀扎过,嘴皮颤抖着发问,手中填土动作没有停下来。
“是六翼伯爵,”徐白像是在有意挑起他的战斗意志,“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他一个人一条枪,把我们三千人个大活人堵死在隘口前面”。
李虎巍将工兵铲交到嵋猴子手里,转头对梅萨说道:“我们走!”
梅萨居然听懂了这句中文,跨着大步跟在李虎巍身后。坟前传来了三爷刺破天空的声音:“要是能抓活的,老子要剐了他!”